与《永远的保尔》一样,本节所要谈及的《伊库斯》和《被证明无罪的人们》,本是云艺导演系张副教授的教学剧目,但是,一则因为剧目本身具有的探索性,使得它超越了一般意义上教学剧目的四平八稳,从而具备一定的实验精神;二则因为这两个剧目,语言都很吃重,其台词都具备很强的思辨性,演出形式可简略,亦可繁复,故都能够为校园戏剧的爱好者提供一些有益的经验。
云艺校园版《伊库斯》演出于2014年,这是张从上海戏剧学院硕士毕业归来后创作的第一个教学剧目,带有强烈的个人主义风格和探索精神,虽然是教学剧目,但也颇具校园戏剧精神。
不妨先介绍一下《伊库斯》这部作品。
《伊库斯》是英国当代剧作家彼得·谢弗的作品,剧名是音译,亦指“马”的意思,也被译为《恋马狂》。其大致情节是:一位叫艾伦·斯特兰的少年犯下了一起匪夷所思的罪案,即刺瞎了六匹马的眼睛,随后,他被受理此案的女法官海瑟送到精神病医生马丁·狄萨特处治疗。治疗的过程是层层深入的,艾伦的心灵连同他所处的环境渐渐丰富,“刺马”的动机也渐渐浮现,而与此同时,精神病医生与精神病少年之间产生了心灵的呼应和彼此的理解,最终,医生自己也陷入了精神的迷茫之中。
少年艾伦·斯特兰的世界无疑是复杂且丰富的,从家庭环境来说,他有一位信仰宗教的母亲,母亲给予了他一种宗教狂热的思维,同时,他有一位作风强硬近于无情的印刷工人父亲,父亲极度粗暴地干涉着他的心灵成长,导致了他脆弱、敏感的心灵状态。在父母的共同作用下,他陷入了一种对“马”极度崇拜的宗教情绪中,由是,他为自己创造了偶像之神——伊库斯。伊库斯是他的神,他不但爱马,甚至要成为马的一部分,和马融合在一起,共同构建出古希腊神话中那人马同体的伊库斯之神。终于有一天,当他和女友偷偷观看裸体电影时,他发现父亲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于是,父亲的形象轰然倒塌,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感出现了,他既鄙视父亲,又害怕父亲。为了逃避这种情感,他和女友钻入马厩,试图用身体之欲来洗涤这一奇特的心灵冲击,但在“伊库斯”的神殿里,在神的眼前,他无法完成性交这一行为,愤怒、羞耻、愧疚、难堪等情绪杂糅在一起,终于,他情绪崩溃,为了不让“神”看到这一切,他刺瞎了“伊库斯”之眼。
从文本分析来看,逃避是艾伦最典型的人格表现,他刺瞎马的眼睛、对自己的案件避而不谈、以唱歌代替对话、拒绝交流和沟通等一系列行为,都表现了这一点。要注意,这一人格表现,也是现代社会的通病。吊诡的是,在现代社会,人们越是逃避,就越难以避免人群的“凝视”,看、被看,逃避看、逃避被看成为现代人生存的一种病态。张导演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他的导演语汇里,“观看”就成为最重要的形象表达。由是,他做出了云艺戏剧学院从未有过的剧场改造:四面围坐的观众席。
从意义层面来看,四面围坐的观众席,既可以看作是现代社会的“凝视者”,也可以幻化为伊库斯神殿中的诸神,这样一来,观众就成为剧情设计的有机的一部分了。从技术层面来看,中心式舞台以及四面围坐的观众,本身就是对观演关系的新探索,这对于当时已经固定且僵化的云艺教学而言,有着革命性的意义。演出过程中,演员就和观众坐在一起,时而成为围观者,时而进入情节,叙述故事,叙述完毕后,又回到座位上。这些在当时看来都颇为新鲜,对于学生们的戏剧观念探索而言,有很大的意义。
四面围坐的观众席,同时还带来了剧场空间的探索向度。首先,表演的空间意识变化了,四面都是观众,就不存在“背台”“偏台”了,表演也就祛除那种装腔作势、拿腔拿调的“范儿”,而变得更加自然;其次,演出空间变化了,除了剧场中心——根据剧本要求的“马厩”平台以外,只要是空着的空间,都可以成为表演区域,包括观众席在内,导演甚至连剧场二楼的音控室都用上了,那里变成了艾伦的寝室,也变成了他躲避世界的“暗房”,更成了他心灵的“孤岛”,观众不需要看到他,只需要听到他的声音从里面发出来,就知道艾伦进入了一种怎样的心灵状态。
我们要特别指出的是,对于戏剧创作而言,导演的工作,从他选择剧本的时候就开始了。选择《伊库斯》这样一个充满了现代思辨精神的戏剧作品,是张导演的自我期许,因为,在他看来,云艺的教学剧目,不应该一成不变、中规中矩,而更应该有探索精神、现代风格,《伊库斯》正是这样一个作品,昭示着他这位鲜衣怒马的校园戏剧活动者的探索欲和创造欲。
这部作品最大的意义,当然还是显现在剧本的叙事上:问题少年艾伦,其实正是现代社会发展的一个病灶。整个剧本就像是一本精神病调查报告(这在现代西方的文艺作品中并不少见),从一个社会病灶出发,去剖析整个现代社会机制中的整体问题,这是有意义的。对于中国发展的现代化进程而言,类似的问题也同样隐然若示,无论是关怀人心,还是直面社会,《伊库斯》都有其意义所指。当然,从个人的观点来说,《伊库斯》既有其意义,也有其被高估之处。因为,从这一文本中,西方世界那曾经所向披靡、桀骜不驯、勇于开拓、积极进取的“老人与海”的精神,再也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扭曲的灵魂和被驯化的神格,多元社会意识和身份政治让西方社会陷入彼此的撕裂当中,这种撕裂甚至还体现在个体的灵魂上,正如《伊库斯》中的诸多人物一样。尽管剧作家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问题,但却无力解决。从这个角度来说,当我们选择这一剧本的时候,更希望的是,我们可以在其中看到现代社会发展可能存在的潜在问题,并通过对这些问题的细读和分析,最终避免重蹈覆辙。
如果说,《伊库斯》是张导演回归云艺教学,以校园戏剧精神来制作教学剧目的开局的话,那么,另一部作品《被证明无罪的人们》,就显然代表着他的校园戏剧探索精神的更高层级。
《被证明无罪的人们》是一部美国戏剧作品,这是一部和《伊库斯》类型相似的作品——充满了学院派的探索空间,大量的独白,巨量的台词。剧作家是杰西卡·布兰克和爱立克·詹森,译者为范益松教授。此剧还有一个译名,为《被平反的死刑犯》。在翻译这部作品的同时,范益松教授发表了一篇类似于导读的文章《〈被平反的死刑犯〉和文献戏剧》,为这部作品做了形式阐释:文献戏剧。由此,纪实性就成为这部作品的最明显之形式风格。
张导演自然紧扣译者的作品定位,于是,在演出开场之前,就反复跟观众强调,这是一个可能看起来很枯燥的作品。有趣的是,这种开场就正像文献被打开时候的第一页,导演走到台前的话语就是一种自我坦诚且枯燥的“引言”。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引言”,又成为一种设计观众心理的策划。因为,从观演的效果来看,正是因为有了对“枯燥”的心理准备,于是,不去期待跌宕起伏的故事和引人入胜的情节;于是,观众反而更加凝神思考、仔细琢磨每一个人物、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剧场要素、每一处匠心机关、每一张投影、每一段视频,便愈发觉得尤其有意味了。
《被证明无罪的人们》的情节大略是这样的: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有六个被冤枉的罪犯,他们在监狱里担惊受怕、经受折磨,度过了二十余年。直到20世纪90年代,他们才一个个被平反、释放。可是,冤屈尽管平反,但生命的创痕无法平复,而这些已经被释放的“被证明无罪的人们”,将带着这些创痕继续生活下去。他们当中,有人被诬陷杀了父母;有人被诬陷杀了曾经接触过的女孩;有人因为肤色问题被诬陷强奸杀人;有人被绑架被迫和杀人犯同路,结果被当作杀人犯的同伙……重点不在于他们因何入狱,重点在于他们都身负冤屈。于是,整场演出,几乎都是这些冤屈者的沮丧自语和内心独白,时而平静地讲述自己的经历,时而抒发自己的不平之气,时而愤怒控诉司法制度的不公和执法者的草率,时而倾诉自己在监狱中的苦难遭遇……
文献的内容大致如上。但整体效果,却并不枯燥。之所以不枯燥,有如下原因:
其一,剧场文本为剧本文本增色。我们颇为欣赏2015级导演二组的剧场处理,这些处理让一个几乎没有人物行动、没有故事情节的剧本变得好看了。(www.xing528.com)
首先,是整体风格颇为冷峻,只留下黑白二色。剧场中的人物,除了场上的六个囚徒,都选择了黑衬衣、黑西裤、黑皮鞋,没有神色,没有表情,他们既可以展示出“制度”的意义,也可以变成剧中的“强权”本身,甚至还可以是文字元素。剧场的地面是白色的,成了纸张,穿着黑衣的人们时而也成了文字符号,变成了纸张上的文字,随着黑衣人的行动,“书写”由此展开,文献也就白纸黑字般地被揭开了:权威书写是一套话语,而个人书写则是另一套话语,在权威话语的夹缝里,我们看到了六段无助的个人书写、个人记忆、个人历史。
其次,剧场的色彩虽简单,但功能多样。白色的地面延续到墙壁,而半空中,蓦然压迫着一块黑色的铁板,像是无法逾越的天花板,又像是无法逃脱的命运压迫。从地面延续开来的白色背景,既是纸张,也可投影,投影的内容有图片文献、视频文献,辅之以灯光,带来人影幢幢之感。独具匠心的是,地板下方也暗藏机关,在五个囚徒的脚下,藏着五块可旋转的白色电动转台,当囚徒定型为雕塑,他们就站在转台上,像艺术品,像雕塑,像展览,像在无声地示众。于是,在导演的整体节奏把握下,音乐、灯光、投影、转台、纱幕、电椅装置……每一个小段落,剧场语言增色了文本语言,剧场变招托举了个人独白,演出完全不枯燥,而处处有风景、处处有惊喜。
其二,剧本也可堪琢磨。《被证明无罪的人们》的重点不在冤屈,而在冤屈给人们带来的伤痛。不错,伤痛无法抹杀,这不仅体现在司法体系中,更体现在人性语境里。人们遭逢冤屈,司法制度固然难辞其咎,但藏在司法制度背后的那些胆小者、怯懦者、权谋者、苟且者,却存在于更广阔的社会空间里。于是,这些“被证明无罪的人们”的光阴已然葬送,他们一旦平反,却如陷入无物之阵,找不到敌人,找不到负责人,于是,更加迷茫、更加伤痛。
伤痛,是剧本的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并不孤独,因为只要人们遭遇了历史铸就的、无法言说的冤屈,伤痛是必然的。几乎同时,也是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恰好也出现了类似的文艺潮流:“伤痕”。和剧中的司法漏洞一样,“文革”造就了几代人的悲剧,这些人在悲剧中醒来,痛苦不已,于是,卢新华在复旦写了一篇短篇小说《伤痕》,讲述“自己”在“文革”中铸就的对他人、对“自己”灵魂的伤痕。由此,从《伤痕》开始,一代人的“伤痕”记忆被唤醒、被刺激。但是,要注意的是,“伤痕”也好,伤痛也罢,这都只是文艺思潮的一个阶段,紧随“伤痕”之后的必是反思。若无反思,伤痕就只停留在发泄和控诉层面,而缺乏人学深度。
所幸,张导演所指导的2015级导演班的《被证明无罪的人们》,看到了伤痛背后的人学深度,于是,他们突出了反思的内容,正如一篇文献在结尾的时候,需要总结陈词,《被证明无罪的人们》也开始总结了——个体的生命在集体无意识里被戕害,这确实冤屈,如果国家、社会、制度正视这些冤屈、反省这些戕害,并积极地作为,那么,这依然是一个伟大的国家,而那些曾经被伤害的生命,尽管时间不可倒流,但在无形当中,推动了国家制度的完善和人类历史的发展。从这个层面来看,他们是受难者、牺牲者、被献祭者,但也是英雄。
不过,如果反过来,一个国家一味维护有漏洞的制度而忽视个人所受的伤害,既拒绝直面伤痛,更拒绝深入反思,那么这就令人担忧了。
当这一折张弛有度地浮出水面的时候,理性和感性、悲壮和乐观同时在作品的结尾写就。我知道,张导演所培养的2015级导演班,成了。
2015级导演班的“成”,早有前因。
首先,他们进校的时间节点,正是云艺导演系彻底摆脱“学演”传统的时候。那一年,也正是张导演排演《伊库斯》的时候。“学演”,一方面便利了学生的学习;但另外一方面,限制了导演系学生的创作能力。不独如此,在几年前,“学演”传统之下的教学剧目,常常对剧目不加选择,明明是大剧院剧目,非要“学”到小剧场里模仿,于是,展示的结果,往往是不尴不尬的四不像。而2015级导演班,则“学演”不多,接触了相对较多的原创剧目,既然原创,也就没有模板可供参照学习。不仅如此,在接触原创剧目的时候,他们还吸收了戏剧门类之外的艺术样式和方法,这一点,也很好地体现在《被证明无罪的人们》的演出里——有几场调度里,用的是显明的现代舞训练方法。这才是导演班学习的合理打开方式。
其次,2015级导演班的成长,与中国当代戏剧发展新现象同步。我们一直认为,我们身在历史当中,因为我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自2014年以来,中国当代戏剧发展出现了可喜的变局——新现象层出不穷,新样式、新观念都颇惹人注意。作为专业艺术院校的云艺,也同在其中,教师、学生群体对当下的新现象极为关注,教师们常常打着“飞的”在境内境外到处看戏,而学生们也毫不逊色,他们用旺盛的精力吸收最新的知识、训练最有效的技能,选择和排演剧目的品位,也愈加有底气、有视野。完全可以这么判断,中国当下戏剧发展的前沿样貌如何,云艺教学剧目的样貌也就如何。
再次,尽管在层出不穷的新事物面前,云艺师生还是尽可能地吸收了最前沿的观念,但与此同时,如何在乱花迷眼的语境里进行信息的有效筛选,亦是一项重要的工作。这项工作,需要内功。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戏剧观大讨论廓清了人们对戏剧本体的认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身在其中,因此,直到今天,我们对戏剧本体的认知,也还建构在20世纪80年代的戏剧观大讨论成果之上。这种认知同样反映在我们戏剧理论的课堂当中——一边吸收最前沿、最新潮的戏剧现象;一边依托于戏剧本体论,对这些现象进行细细甄别和层层筛选。从2015级导演班的演出来看,他们做得不错。
最后,我还要特别强调的是,在这个班级的教学历程中,他们进行了足够数量的校园戏剧尝试。自2015年开始,张导演就以教学剧目以外的业余演剧进行尝试,带领了2015级导演班尝试了《逃匿》《票》《故园风雨后》等诸多剧目,这些剧目风格,因时因地,各有不同,但都是与教学追求并不完全一致的业余剧目探索。这些校园戏剧的实践积累,给予了这个班级丰富的排戏经验和有底气的探索勇气。
还有一个值得分享的经验——在张导演的剧目探索中,由于以校园学子为材料,常常会遇到剧目角色与实际演员难以完全和谐一致的情况,常常是男学生少,女学生多,但女性角色又少,男性角色太多,于是,就不免要有所突破,就用女学生反串男性角色,《伊库斯》就是如此,扮演艾伦的,正是一位女孩,效果反而更好。
其实,这样的情形正是校园演剧时常常遇到的情况,如果读者还有印象,在第一章中,我们提到早期中国话剧与校园戏剧的密切关系时,提及的春柳社李叔同,正是一位以反串女角擅长的演员。此外,南开新剧团也同样曾经有过男演员反串女性角色的情形,曹禺、周恩来都曾有此经历。这正是因为校园演剧条件有限,其时是女演员不够,故以男性反串,时至今日,情况反而反过来了。这当然有趣,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体现出了校园戏剧在某些方面的灵活机动性,总之,办法总比困难多,无论是舞美也好,导演也好,演员也好,都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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