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的述作之旨往往集中表述于自序中,包括如何自我定位。班固对于自己的述作之旨讲的很少,严格地说,只有《汉书·叙传下》里的这一段:
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也。”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
意思是一代之史得以传世,有赖载籍,汉代历史述作不全,体例复有可议,因此自己来作一部《汉书》。如与司马迁《太史公自序》中的悱愤之言相较,班《叙》似乎卑之无甚高论。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表达的述作之旨颇为复杂,容易被曲解与误读,甚至要借由与壶遂的问答来澄清他对孔子《春秋》的看法以及自己著作与孔子《春秋》的区别,他的“唯唯,否否,不然”,充分显示他的述作之旨自己清楚却难以让别人了解的处境,当然这与他的自我学术定位和当时的学术环境有很大关系。[17]班固的时代与司马迁不太一样,面临的问题也不相同,“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后汉书》卷四十《班彪列传》),据《后汉书·班彪列传注》与《史通·古今正史》,这些好事者姓名可考者有十余人,可见在班固之前,包括班彪在内,已有许多人续《史记》,《史记》已发生影响力,成为历史书写竞相模仿、接续的对象。而且这时孔子《春秋》的经、史地位也已渐趋分明,想修史的人再不会遇到壶遂这类人的质问,要担心的问题变成“私改作国史”[18]。众人想续《史记》,一方面是认为历史的赓续必须接着写,如班固说的“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汉书》卷一百《叙传下》);另一方面在书写上也要取法可见到的典籍,斟酌损益,以求胜出,如班彪说“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即为此意。班彪又说“今此后篇,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为世家,唯纪、传而已”,(《后汉书》卷四十《班彪列传》)这就是他斟酌《史记》之后的抉择。班固强调“傍贯五经,上下洽通”,意有所指,明显是针对司马迁;同时删去世家,改八书为十志,保留纪、表、传,也表现了他不同于司马迁与班彪的取舍抉择。在《后汉书·班彪列传》《汉书·叙传》《汉书·司马迁传》《汉书·艺文志·春秋家序》中,班氏父子一贯地从“世有史官”“国自有史”的历史观点进行他们的史学史论述,《史记》与《汉书》也都在这个论述架构中被审视与定位,《史记》续《楚汉春秋》,《汉书》续《史记》,各有斟酌损益,如是而已。因此《汉书·叙传》的内容不像《太史公自序》那么复杂与沉重,述作之旨简单许多,也平和许多,除了叙述家世,只有接续《史记》书写的背景动机、对《史记》的取舍以及各卷序意而已。(www.xing528.com)
班固的史学史观念重视传承演变,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有清楚的表述,他认为孔子《春秋》所继承的乃古代史官史籍的传统,古史遗文语多不经,《春秋》以下脉络方较可循,由《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以至《太史公书》,正可说明此一脉络与传统。他将这几部书同列为“《春秋》家”,并且说仲尼之前有史官,有左史、右史,也有“春秋”,而且“帝王靡不同之”。总之,班固认为《史记》与孔子《春秋》共同继承一个更古老深厚的传统,而不是孔子突然发明《春秋》,《史记》又简单直接地继承《春秋》。班固当然读过《太史公自序》,知道壶遂与司马迁的问答内容,并且他也知道班彪的史学史论述完全不提孔子《春秋》,他重视史官制度与史学传统同时又将孔子《春秋》纳入其中的看法,显然是在班彪与司马迁之间的一种折衷。不过,《汉书》的体例与叙事承袭《史记》的远比《春秋》为多,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又清楚说明班固在历史书写上的判断与抉择,反映了他对史学发展的最终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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