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亦史亦经,如何看待《春秋》,是古代经史关系上的一大课题,相关论述涉及对古代史学的理解,最能反映出论者的史学史立场。
《后汉书·班彪列传》说司马迁《史记》问世之后,续貂者众,“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班彪也作了《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范晔引述班彪之言曰:
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于诸侯,国自有史,故孟子曰:“楚之《梼杌》,晋之《乘》,鲁之《春秋》,其事一也。”定哀之间,鲁君子左丘明论集其文,作《左氏传》三十篇,又撰异同,号曰《国语》,二十一篇,由是《乘》《梼杌》之事遂闇,而《左氏》《国语》独章。又有记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号曰《世本》,一十五篇。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并诸侯,则有《战国策》三十三篇。汉兴定天下,太中大夫陆贾记录时功,作《楚汉春秋》九篇。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
这段简短的史学史论述最引人注意的是完全没有提到孔子《春秋》,其中所谓的“鲁之《春秋》”既然引自《孟子》,与晋《乘》、楚《梼杌》并举,“其事一也”,指的当然是鲁国史记,而非“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离娄下》)的孔子《春秋》。称《左氏》与《国语》“独章”,而未将其与《春秋经》《公羊传》《穀梁传》等混为一谈,正显示班彪摆脱汉代经学的《春秋》经、传论述基调,而别有其区分经、史脉络的论述立场。在这段文字稍后,班彪 又说:
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若《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
其中所列书名与前段文字大致对应,同样也没提孔子《春秋》。班彪在论述史籍发展时刻意不谈孔子《春秋》,这项论述背后的认知前提与司马迁在《史记·三代世表》中所说:
五帝、三代之记,尚矣。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著。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
显然是大异其趣的。班彪的经、史学术分野是泾渭分明的,视孔子《春秋》为经而与史无关,因此他在续《史记》作《后传》进行史学史的考察与评论时,并未将孔子《春秋》列为讨论对象。他既提到《孟子》,当然不会不知道孟子对“孔子《春秋》”这一命题的看法,但是他只引用孟子“楚之《梼杌》,晋之《乘》,鲁之《春秋》,其事一也”的说法,而完全不提孟子引述孔子之言“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择别去取,自见用心。同时他身为汉代通儒[13],不可能不知道公羊《春秋》一派有关“孔子《春秋》”这一命题的论述,但也同样不取。显然他将孔子《春秋》剔除在史籍传统之外并非一时的疏失,而是刻意的,是有意识的。班彪的史学史论述完全摆脱了经学的纠缠,与司马迁视“孔子《春秋》”亦经亦史而为史学史论述必不可少的元素[14],在观点上明显不同。
班彪的史学史论述建立在“世有史官”“国自有史”的普遍前提上,同时将孔子《春秋》摒除在外。班固部分承袭了这个观点,《汉书·叙传下》云:
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也。”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
《汉书·艺文志·春秋家序》云: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
所谓“世有典籍”“世有史官”“帝王靡不同之”,与班彪“世有史官”“国自有史”的说法可谓如出一辙。另一方面,班固对于“孔子《春秋》”的史学性质与影响也有自己的看法:
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穀梁立于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www.xing528.com)
《汉书·司马迁传》赞亦云:
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至孔氏纂之,上继唐尧,下迄秦缪。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纂异同为《国语》。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兼诸侯,有《战国策》。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
这两段论述都在史官史学谱系中为孔子《春秋》留了位置,观点大异于班彪而略近于司马迁,其中有关《春秋》与《左传》成书背景的解释,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中的说法基本一致: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
不过,班固明言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鲁史记即鲁春秋,乃“国自有史”前提下之诸侯史记;与司马迁含糊其辞地说孔子“论史记旧闻”“因史记作《春秋》”[15]而未能确指孔子所“因”、所“论”为何,两者同中还是有异,反映了两人对孔子取材史记、史文的环境条件有认知上的差异。以今日对古代史学的认识,班固的看法可能较符合事实。班固认为孔子作《春秋》重点在褒讳贬损之义,性质是经,若无“本事”,不免空言,乃至口授弟子而人人异端;《左传》论“本事”而为传,呈现的是历史事实,其性质为史。班固在《汉书·叙传下·艺文志小序》中说孔子“纂《书》删《诗》,缀礼正乐,彖系大《易》,因史立法”,《汉书·儒林传》也说孔子“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获麟而止”,“因史立法”“成一王法”指的就是作《春秋》,意思很清楚,《春秋经》的本质是“法”,不是“史”,是“以制义法”[16]的法,也是“以当王法”(《史记》卷二十一《儒林列传》)、“当一王之法”(《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壶遂言)的法。班固认为,孔子《春秋》是“经”,是“法”,但是与“史”也有一定关系,即“因史”而成;不论孔子所“因”的是鲁史抑或如司马迁所说包括其他诸侯史记旧闻,孔子不可能徒托空言作《春秋》,必有所据;同时正因为孔子“窃取其义”,所作当然也就不可能如孟子批评诸侯史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一般,了无深意。“因史立法”,确是一语破的。孔子《春秋》既是“经”,是“法”,即使“因史”而成,也不可能是班固心目中的“史”了。
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解释孔子作《春秋》的背景与动机时说: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
班固《汉书·艺文志》未采此说,而谓:
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
这分明是移接改写《孔子世家》论孔子与《书传》《礼记》关系的文字: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
司马迁采择《论语》、《孟子》、三《传》论述孔子《春秋》,《史记》中的例子很多,班固多不取。本例的移接与改写,所谓“载籍残缺”“思存前圣之业”“文献不足”“史官有法”,仔细玩味,对班固的历史解释与史学认识当可有进一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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