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货殖列传》与《平准书》讲的都是汉代经济史,但其中心思想与《游侠列传》是一贯的。我们读《货殖列传》应当从两方面看:一方面,司马迁承认自秦末大乱之后,经过文景用黄老之术,与民休息,到武帝时,经济恢复战国时盛况,并且有所发展,封建社会中的商品经济发达到一个高峰,这是大势所趋,不可违反。所以在传首引老子言“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之后,立即加以反驳说:“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这说明司马迁根本反对老子的幻想,所以他是反对道家的。司马迁认定社会总是前进的,生产是发展的,农、工、商各业必定随着人民的需要而与时并进。这是历史的发展规律,不能违反。所以他说: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经济生活自然向前发展,统治者最好是因势利导,而不能与之争。老子的开倒车想法,就是要“与之争”,那是最坏的。人民要生活,统治者更是穷奢极欲,农、工、商、虞各种生产活动不能禁止,所以他说:
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按,此指物价),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这是说,人们从事生产、流通之业,是符合“道”与“自然”的,不是人主用行政命令强迫能得到的。他进而说明其理论根据: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
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
这就是说,人的天性,就是为了生活,为了满足嗜欲,用各种方法,追求富和利。于是他列举古之名人,如管仲在齐,范蠡在陶,白圭在周,猗顿、郭纵、乌氏倮等无不致巨万,比于王侯。“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除了商贾之外,地主阶级也兴盛起来。
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封者食租税,岁率户二百。千户之君则二十万,朝觐聘享出其中。庶民(按,此指地主)农工商贾,率亦岁万息二千(户)(“户”字衍,《汉书·食货志》无“户”字),百万之家则二十万,而更徭租赋出其中。衣食之欲,恣所好美矣。(此下有错简,删)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然是富给之资也,不窥市井,不行异邑,坐而待收,身有处士之义而取给焉。
这是没有封邑的地主阶级不劳而获,专以剥削农民致富的非常形象的描写。这在西汉当是比较普遍的现象。总而言之,汉代全国各地,各阶层的人无不孳孳谋利,司马迁如实地记述下来,认为这是符合经济发展规律的。
从另外一方面看,还有一个问题,即司马迁对于上述情况是不是满意呢?应当说,不满意。他在《孟子荀卿列传序》的开端就说:
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呼!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www.xing528.com)
这几句话表明了司马迁的根本思想继承了孔孟,反对自天子至于庶人,地位虽不同,好利争利却无区别。天子影射汉武帝,在《平准书》里详叙武帝穷兵黩武、豪强兼并、民不聊生之状。他说武帝初年,
……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其后汉数伐匈奴,形势又变:
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财赂衰耗而不赡。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迟,廉耻相冒,……兴利之臣自此始也。
结果必然使政治日趋腐败,于是:
议令民得买爵及赎禁固(锢)免减罪。请置赏官,命曰武功爵。……诸买武功爵官首者试补吏,先除。
其时匈奴浑邪王率数万之众来降:
胡降者皆衣食县官,县官不给……山东被水灾,民多饥乏,……乃徙贫民于关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万口,衣食皆仰给县官。……其费以亿计……而富商大贾或蹛(滞)财役贫,……封君皆低首仰给。冶铸煮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国家之急,黎民重困。……于是以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领盐铁事;桑弘羊以计算用事,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豪矣。
其后连年用兵,府库空虚。元封元年以桑弘羊为治粟都尉,领大农(《汉书·食货志》作“大司农”),管理天下盐铁,禁止郡国商贾冶铁煮盐,完全归国家经营专利,“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即卖之,贱则买之。如此,富商大贾无所牟大利”。总之,武帝一朝,官家与商贾争利,人民遭涂炭。司马迁不敢公然加以反对,只是照事实直叙下来,其意自见。《平准书》以引卜式之言“烹弘羊,天乃雨”作结,戛然而止。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平淮书》末载卜式语……皆史家于序事中寓论断法也。”(《日知录》卷二十六《史记于序事中寓论断》)由此可见,司马迁对于当时兴利之臣的做法是不赞成的,特不敢公然反对而已。
司马迁因谏李陵降匈奴事而被刑,是他一生中最痛心的事,他在《报任少卿书》中把他满腔悲愤之情尽情宣泄出来。当时他的《史记》还在撰写中,否则他是会自杀的。武帝时买官赎罪,公开进行,如果他有钱,他很可能不受刑而出狱,可是他苦于“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这使他非常痛心。因此,他对于当时商品经济的发展,富商大贾的致富巨万,存在非常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不能不承认客观存在的经济发展的必然趋势,一方面又认为像武帝时“上下交争利”的现象是危险的,是不符合儒家的治国之道的。特别是联想到他自己的不幸遭遇,他对那些富商小贩都能坐致巨万,而自己是读书人,又是天子的近臣,“太史令”的官也够高贵的,但是秩不过六百石(《太史公自序》索隐引《博物志》),不要说不能与富商大贾比,也不能和种田的秦扬、掘冢的田叔、博戏的桓发、贩脂的雍伯、卖浆的张氏、洒削的郅氏、卖胃脯的浊氏、马医张里等人比,他从这些人得出结论,“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这就是说,富贫不是天生的,在于会不会谋利赚钱。司马迁说这话显然是在发不平之鸣,这是反语,必须从反面看,才能理解司马迁的心情,认识他的思想。班氏父子只看文章的正面,不会看反面,当然是不能理解司马迁的。
(198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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