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指摘是根据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见于《史记·太史公自序》。《自序》对于“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都论述其优缺点,最后推尊道家,其言曰: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以“虚”为常道,以“因”为君纲,以“神”为生之本,这都是黄老家言。
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与此比较:
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
这种议论在汉初黄老盛行之时,是不足怪的。但是这些议论,《自序》中明明白白地说是司马谈的。“谈为太史公。”“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这太史公当然是指司马谈。下文有“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更可证明论六家要旨的不是司马迁。班氏父子不察,竟误以《论六家要旨》为司马迁之言,真是张冠李戴。
以下我们从《史记》中举出一些对司马迁“先黄老而后六经”的反证。
《史记》的体裁,列帝王于本纪,列公卿大臣于世家,列一般人物于列传,这是有等级性的。司马迁列孔子于世家,《自序》说:“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列老子于列传,《自序》只有十字:“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与韩非同传。显然他是扬孔而抑老,这是反证之一。
《孔子世家》赞先引《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然后说:“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这几句话可见司马迁对孔子的崇仰心情。又说:“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可谓至圣矣。”尊孔子为至圣,不独非老子所能比,连五帝三王都没有得到这个美称,这是反证之二。
司马迁在《自序》中说: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先人有言”指其父司马谈临终时命他继续作《史记》之意,他不敢辞。而《史记》之作并不仅仅是记事,而是要“正《易传》,继《春秋》”,这至少是司马谈的想法,而被他接受了的。他对壶遂的问话,说:“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这是他谦让的话。他在答壶遂时引董仲舒的话很多,而董仲舒是讲《公羊春秋》的大师,他说:“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司马迁引董仲舒的话答壶遂,其意旨很明显,就是作《史记》,以继《春秋》。这是反证之三。
司马迁是儒家,认为儒家应当行孔子之道,因此对于曲学阿世之徒非常反感,常于文中自然流露岀来。他在《孟子荀卿列传》中说:
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内圆凿,其能入乎?(www.xing528.com)
关于荀卿,他说:
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从这些话里,可见司马迁感于儒道不行而发的慨叹。在《叔孙通列传》中以鲁两生与叔孙通对比,讥讽叔孙通曲学阿世,用意亦同。凡此都可见司马迁尊崇儒家的思想。这是反证之四。
司马迁著《儒林列传》讲述汉兴以来,儒学由衰而盛,其序曰:
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
从这段言论,可见司马迁对战国以来,儒学由盛而衰,汉兴黄老之言盛行,至武帝时儒学又由衰而盛,深有感慨。所以在这篇序的开头就说:“余读功令(按,指武帝时下的法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这表示儒学经历过坎坷,秦始皇焚书坑儒,儒学几乎中绝,到武帝时居然又复兴起来,他是多么高兴。这是他轻六经、重黄老的有力反证之五。
《伯夷列传》开篇说:“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六艺是儒家经典,也是最古的史料,孔子用以教学生。
《滑稽列传》首引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
司马迁于《滑稽列传》中为淳于髡、优孟等人作传,而首引孔子的话,用意何在?这表明淳于髡之流能以滑稽语言讽谏君主,使之改过,往往胜于正言直谏,“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合于六艺,可为儒家之羽翼。这是反证之六。
《货殖列传》首引老子之言而驳之(详见第三节),这是反证之七。
孔子主张德治,反对法治。他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司马迁相信孔子的话,他在《循吏列传序》中说:
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
在《酷吏列传序》中也有类似的言论,这都说明司马迁是儒家,此班说反证之八。
从上举八项反证来看,班氏父子批评司马迁“先黄老而后六经”是完全错误的,今有人受其谬说的影响,认定司马迁是道家可以迷途知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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