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司马迁《西伯戡黎》史料来源考:《史学史研究》中国古代史学卷

司马迁《西伯戡黎》史料来源考:《史学史研究》中国古代史学卷

时间:2023-07-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司马迁解释《西伯戡黎》文句,主要在两点上:一是经文“西伯戡黎”,《周本纪》释作周文王灭耆国。下面,先辨析司马迁释“西伯戡黎”句的史料来源。这一说法,始见于《尚书大传》。司马迁引今文本《西伯戡黎》,当了解《大传》的说法。《尚书·西伯戡黎序》云:“殷始咎周,周人乘黎。”《戡黎》之《序》有咎周之语,纣可伐则非文王时。司马迁记文王戡黎的时间,是另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

司马迁《西伯戡黎》史料来源考:《史学史研究》中国古代史学卷

司马迁解释《西伯戡黎》文句,主要在两点上:一是经文“西伯戡黎”,《周本纪》释作周文王灭耆国。二是经文未说明戡黎时间,《周本纪》以为在伐邘国之前,并置此事于文王的一系列征伐活动之中。下面,先辨析司马迁释“西伯戡黎”句的史料来源。

周文王作为一代贤明君主,在历史上颇受人们赞誉,先秦文献多载其事迹。然而称其为西伯,不仅经传无文,先秦诸子书亦未见有说。这一说法,始见于《尚书大传》。其文云:

文王一年质虞、芮,二年伐邘,三年伐密须,四年伐畎夷。纣乃囚之。四友献宝,乃得免于虎口,出而伐耆。(孔颖达左传正义》引)

五年之初,散宜生等献宝而释文王。文王出,则克耆。六年,伐崇,则称王。(孔颖达《尚书正义》引)[10]

《尚书大传》为西汉今文家释经之作。郑玄《尚书大传序》云:“伏生为秦博士,至孝文时年且百岁。张生、欧阳生从其学而受之……生终后,数子各论所闻,以己意弥缝其缺,别作章句,又特撰大义。因经属指,名曰《大传》。”(《玉海》录《中兴馆阁书目》所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云:“此《传》乃张生、欧阳生所述,特源出于胜尔。”《晋书·五行志》则以为:“文帝时,虙生创纪《大传》。”“虙”与“伏”古字通。颜之推谓:兖州永昌郡东门有汉世所立虙子贱之碑,明济南伏生即虙子贱之后。[11]《隋志》、陆德明等家说同《晋书》。[12]前贤对《大传》作者虽有不同的看法,但在此书之说出自伏生,成书于司马迁之前这点上,则是无异议的。司马迁引今文本《西伯戡黎》,当了解《大传》的说法。《殷本纪》称文王伐耆,采用的是今文家说。

不过,文王戡黎说并非仅今文家所主,东汉古文家亦有此说。《尚书·西伯戡黎序》云:“殷始咎周,周人乘黎。”马融注:“咎周者,为周所咎。”(孔颖达《尚书正义》引)周文王时,商、周矛盾尖锐,先秦文献多有记载。(详下文)马融所谓“始咎殷者”,当为文王。郑玄《尚书注》亦云:“纣得散宜生所献宝而释文王。文王出而伐耆。”(孔颖达《尚书正义》引)高诱《吕氏春秋注》说同郑氏。由此可见,司马迁所引的今文家说,也是汉人流行的一种说法。

汉人的文王戡黎说,为魏晋至唐代的学者所信从。王肃云:“文王为西伯。黎侯无道,文王伐而胜之。”(孔颖达《尚书正义》引)《汉书·郡国志》“上党郡”:“壶关,有黎亭。故黎国。”章怀太子注:“文王戡黎即此地也。”孔颖达亦主文王戡黎说。

但唐代以后,不少学者对汉人说提出了质疑。宋人胡宏《皇王大纪》首发其端,以为戡黎的西伯为武王。薛季宣亦力主此说,并详列五条证据:(1)《说苑》胶鬲谓武王为西伯。(2)《书序》说:“殷始咎周,周人乘黎。”盖商人咎周之不伐纣,故有武王乘黎之举。(3)《泰誓》“观政”之语,谓乘黎也。(4)《诗》称文王伐密、侵阮、继以伐崇,而无戡黎之说。(见《皇矣》《文王有声》)(5)《书》次《微子》于《戡黎》之后。《戡黎》之《序》有咎周之语,纣可伐则非文王时。[13]金履祥亦指出:“戡黎,武王也……文王岂遽称兵天子之畿乎?”[14]宋吕祖谦、陈经,元吴澄、王天与等均以为戡黎者为武王,其辨析大抵不出薛、金两说。清人徐文靖、雷学淇则提出新的见解,以为耆、黎实为两地。文王伐耆国,灭黎国的则是武王。[15]陈梦家先生赞同此说,并举甲骨卜辞为证,认为卜辞中的“img”“img”“img”为黎国,“旨”指的是耆国。[16]

其实,宋人所列举的证据,根本不能否定汉人的说法。薛季宣以为,刘向《说苑》载胶鬲语称西伯为武王。然而此说未见于先秦文献及汉人他书载录(《国语·晋语》载胶鬲事,未及此事),当不如今文说,也是汉人流行的说法可靠。薛氏所谓《泰誓》“观政”之语,乃出自伪古文《泰誓》。《诗经》所云,并非对文王全部活动的记载。其不记文王戡黎,亦未载文王伐邘事,而此事见于《尚书·泰誓》(《孟子·滕文公》引),岂可随意加以否定?薛氏释《书序》则更是望文生义,曲为之说,所以清代善于疑古的学者梁玉绳、崔述等俱不取其说。金履祥称,文王不得在天子畿内称兵,亦辩之无力。先秦文献载文王伐邘、宗等国。黎、邘、宗三地相去不远。邘地为商王室的田猎处。“文王攻此地,实即直叩天邑商的门户。”[17]又据《左传·僖公十九年》,文王伐崇,“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如此之恶战,实为在天子面前称兵。徐文靖、雷学淇所提出的新见解,出自伪《竹书纪年》说,当不可取。[18]总之,文献上尚未见有确凿的证据可以否定文王戡黎说。因此清代学者,无论今文家抑或古学家,大抵均主汉人的说法。陈梦家先生引甲骨卜辞证成武王戡黎说。然卜辞“旨”字之义,是仍有争论的问题。例如郭沫若先生认为,“旨方”指的是殷的敌国,其地望不详。[19]杨树达先生以为,“旨”即耆,亦即黎。[20]日人白川静则说,旨方实为召方。[21]

本世纪在陕西岐山周原发现的甲骨卜辞,为文王有西伯称号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卜辞H11.1有文云:“癸子(巳),彝文武帝乙宗。贞:王其(昭)祭成唐(汤)。”H11.84云:“贞,王其img又(佑)大甲,img周方白(伯)。”学者们认为,此两片卜辞中的“王”“周方伯”确指文王无疑。周在商的西方,故文王又有西伯之称。[22]至于文王戡黎说,虽尚未见于甲骨文资料,但前人提出的质疑,皆无确凿的史料证据。据此,我们以为,司马迁的文王戡黎说,是可以信从的。(www.xing528.com)

司马迁记文王戡黎的时间,是另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周本纪》记文王受崇侯虎之谮被囚,获释,质虞、芮之讼诸事后,云:

诸侯闻之(按,指质虞、芮之讼事),曰“西伯盖受命之君”。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须;明年,败耆国。殷之祖伊闻之,惧,以告帝纣。纣曰:“不有天命乎?是何能为!”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而作丰邑,自岐下而徙都丰。明年,西伯崩。

关于文王戡黎的时间,上引《尚书大传》亦有记载,并且排列出文王的活动顺序。但《大传》与《周本纪》的记载有不同之处。《大传》以为文王一年质虞、芮之讼,后依年伐邘、密须、畎夷(被囚)、(获释)伐耆、伐崇并称王。司马迁则以为,文王获释,一年受命(称王),质虞、芮之讼,再依年伐犬戎、密须、耆、邘、崇,并作丰邑。关于文王称王问题,相当复杂,容作另文讨论。这里主要讨论文王征伐黎等国事,他事略为兼及。

《周本纪》和《大传》所记文王征伐活动,均见于先秦文献。《诗·文王有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即伐于崇,作邑于丰”,说的是文王受命后,征伐崇国、徙都于丰。《诗·皇矣》:“帝载明德,串夷载路。”《毛传》云:“徙就文王之德。”郑玄笺:“串夷即混夷,西戎国名也。路,应天意去殷之恶,就周之德。文王则伐混夷以应之。”(《诗·采微·序》亦有“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语)此所谓串夷、混夷,即指犬戎或畎夷。《孟子·滕文公下》引《尚书·泰誓》明言文王伐邘事,云:“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则伐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文王讨伐密须,见载于《诗·皇矣》《韩非子·难二》;质虞、芮之讼,被囚事,则分别详于《毛传》和《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等文献。然而在先秦文献中,未见有把文王诸事联系起来作说者。

西汉以后的学者记载文王的活动,或从《大传》说,如郑玄云:“纣得散宜生所献宝而释文王。文王出而伐耆。”高诱《吕氏春秋注》云:“文王释而伐耆,明年伐崇。”或从司马迁说,孔颖达云:史迁记文王被囚“之年当得其实,在质虞、芮之前”。(孔颖达《左传正义》)《通鉴纲目前编》载文王事,大抵与《周本纪》同。也有提出新说者,如崔述谓“崇去周仅三百里,文王尚不能克之服之,又安能师二千里外伐密近王室黎”[23],以为伐崇应在伐黎前。不过,崔说未有确凿的文献依据。据以上文献,我们以为,最早把文王活动依年排列的是西汉今文家。司马迁采用了今文说,但在文王戡黎等事上做了改动。

司马迁改动今文说的依据是什么?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清人章炳麟对此做了较深入的分析。他指出,《大传》《史记》记载文王活动,皆有考于地望,然其所考俱误,“棼其先后之序而伏生尤甚,且于野王(按,即邘国所在地),去纣都朝歌于古不满三百里,果先用兵畿内,则纣势已去,亦不得囚之”。章氏指出,密须、犬戎皆在岐周以西,崇在丰、镐之间,黎则汉之壶关(按,今之山西长治南面壶关境内),邘为汉之野王(按,今之河南沁阳)。章氏据其所考地望,列出文王活动顺序:文王先伐密须、犬戎,受崇侯虎之谗而被囚;获释后即伐崇,作丰,并伐许、魏(据《三朝记·少问》),约三四年,虞、芮质成。“芮与陕隔河,质成亦当伐崇后。”之后,“文王称王,殷始咎周,于是文王改图以从民望,始乘黎,次伐邘”。[24]

章氏谓黎、邘之地望,皆有明据,分别见载于《说文》“黎”字条、《汉书·地理志》“河内郡野王”条等。然其考密须、犬戎、崇之地望则不确。顾颉刚、刘起釪先生对此做了详细的辨析。他们指出,《汉书·地理志》“安定郡阴密县”下云:“《诗》密人国。”颜师古注:“即《诗·大雅》所云‘密人不恭,敢拒大邦’者。”其地在今甘肃灵台县西南。犬戎与周族相邻。王国维《鬼方昆夷猃狁考》以为,西周初年在“img”“陇”之间,由宗周之西而包其东北。终西周之世,它都活动在今陕西北部洛河流域中的较大区域。“崇”,《汉书·武帝纪》载有崇高(山)。《郊祀志》和《地理志》“颖川郡”条作“崈高”(山)。颜师古注:“崈”,古“崇”字耳。王念孙谓:“崇高”即“嵩高”。嵩高,为今之河南登封附近嵩山。(《〈尚书·西伯戡黎〉校释校论》)谭其骧先生《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绘上引诸国之地望,与顾说相合。可以认为,章炳麟虽然指出了一条辨析《大传》与《史记》说孰是孰非的极佳途径,但也因失考于地望,故其说是不能成立的。

据上引汉代文献,汉人对文王所伐诸国之地望大抵是了解的。然而司马迁和今文家则提出了不同的说法。两者相比较,司马迁说更为合理。依《大传》说,文王征伐离殷都不远的邘国,纣王却无动于衷,直至其伐密须、犬戎后才恶而囚之。此不达于理之一。文王扩张势力,先东渡孟津,长途跋涉攻打邘国,然后再回军岐周,征伐周边的密须、犬戎,以图巩固后方。此不达于理之二。依司马迁的记载,文王先质虞、芮之讼,伐密须,攻犬戎,稳定周边地区,建立稳固的大后方。继而挥师东渡,戡定距殷都朝歌不远的黎国。此举使殷臣祖伊大为恐慌,故对纣王说了“天既讫我殷命”之类的话。但是,在殷都朝歌周围还有一些殷的附属国。因此文王又发动了攻打邘、崇等战役,并为加强统治,东迁都至丰。司马迁对文王伐黎等国事之记载,得到学术界普遍的认可,是学者们经常征引的史料。[25]

综上所考,司马迁解释《西伯戡黎》,引用了今文家说,但只是把经说视为一种需要考订的资料。他采今文家的文王戡黎说,可能考虑到此说在当时流行的情况;对今文家的文王戡黎时间及文王征伐活动说做出改动,依据的则是自己对史料的判断和推论。由此可见,司马迁不仅引经不专主一家,而且对汉代经师说也有自己的理解。他对经文所做的解释,表明其“考信于六艺”说有十分深刻的涵义。这点,下文再做讨论。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