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对于经学所持的态度,是贬抑?还是重视?这是涉及二者之间的关系的性质的问题。
东汉初期,班氏父子在论述司马迁时,是把他视为离经叛道者的。班固说他,“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汉书·司马迁传》)。班固的说法源出于其父,不过班彪的话说的更重,竟说司马迁“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范晔《后汉书·班彪列传》)。当然,有类似看法的也不止班氏父子。班彪同时代人博士范升曾向光武帝“谨奏《左氏》之失凡十四事。时难者以太史公多引《左氏》,升又上太史公违戾五经、谬孔子言及《左氏春秋》不可录三十一事”。范升所说具体内容已不可知,而其对手陈元上书光武帝说:“臣元窃见博士范升等所议奏《左氏春秋》不可立,及太史公违戾凡四十五事。案升等所言,前后相违,皆断截小文,媟黩微辞,以年数小差,掇为巨谬,遗脱纤微,指为大尤,抉瑕摘衅,掩其弘美,所谓‘小辩破言,小言破道’者也。”(《后汉书·郑范陈贾张列传》)不论范陈二人争论的是非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东汉初年,司马迁《史记》是否离经叛道,这已是学者争论的问题了。
对于班氏父子的说法,宋代的沈括、晁公武皆有辩难,而清人梁玉绳的辩驳尤为针锋相对。梁氏说:“夫史公考信必于六艺,造次必衷仲尼,是以孔子侪之世家,老子置之列传。尊孔子曰至圣,评老子曰隐君子。六家指要之论归重黄、老,乃司马谈所作,非子长之言,不然胡以次李耳在管、晏下,而穷其弊于申、韩乎?固非先黄、老而后六经矣。《游侠传》首云‘以武犯禁’,又云‘行不轨于正义’,而称季次、原宪为独行君子。盖见汉初公卿以武力致贵,儒术未重,举世任侠干禁,叹时政之缺失,使若辈无所取材也,岂退处士而进奸雄者哉!《货殖》与《平准》相表里,叙海内土俗物产,孟坚《地理志》所本。且掘冢博戏,卖浆胃脯并列,其中鄙薄之甚。三代贫富不甚相远,自井田废而稼穑轻,贫富悬绝,汉不能挽移,故以讽焉。其感慨处乃有激言之,识者读其书因悲其遇,安得斥为崇势利而羞贫贱耶?况孟坚于史公旧文未尝有所增易,不退处士,不羞贱贫,何以不立逸民传?又何以仍传《游侠》《货殖》?”(《史记志疑》卷三十六《太史公自序传》)梁氏词锋之利,可以使班氏语塞。不过,梁氏所说三条本身仍有待于分析。
第一,“考信必于六艺”(《伯夷列传》),“造次必衷仲尼”(《孔子世家》赞),这都是司马迁自己的话。司马迁作《史记》,基本上也实践了自己的话。考信于六艺,这是他在选择与解释历史材料时的一个标准;折衷于仲尼,这是他在说明历史进程时的一个标准。当然,他在考信于六艺时,对六艺本身,即有自己的理解;他在折衷于仲尼时,对孔子本人也是有他自己的理解的。关于这一层意思,以下将有两节做专门的讨论。这里只想说明,班氏简单地说司马迁不推崇孔子、不重视经学,是不对的;同样,梁氏简单地驳斥班氏,也难以使认识深入一步。因此有进一步具体分析的必要。
第二,司马迁作《游侠列传》,对于能救人之急而不自矜的游侠与设财役贫、侵凌孤弱的豪强做了区别,对游侠颇有称赞与同情。(《太史公自序》说,游侠,“仁者有乎”,“义者有取焉”。)在他的眼中,游侠比“以术取宰相卿大夫”的儒生还要高尚一些。司马迁反对公孙弘之类的儒生,这是无疑问的,但这也并不证明他就完全反对儒学本身。
第三,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对“贤人所以富者”是取肯定态度的,而且说过“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这样的话。梁氏为他的辩护是无力的。不过,班氏父子把这也说成司马迁是非谬于圣人的罪行之一,那也是不对的。孔子本人曾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力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论语·述而》)又“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可见,儒者对自己的标准是:可以发财、求富,但不能取不义之财;对于一般人民的标准是:先富之,再教之,富先于教。孟子见梁惠王,听到的第一句问话就是:“亦将有以利吾国乎?”于是他对梁惠王说:“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理由是,恐怕王带头言利,弄得“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孟子·梁惠王上》)可是也正是孟子,他多次谈到“制民之产”的问题,认为只有使人民富足起来,然后才可能兴礼乐教化。他遵循的仍是孔子的思想。司马迁的《货殖列传》表彰了编户之民经营农牧工商而致富者,赞成“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说法,这是他的主张的一面;还有另一面见于《平准书》中,在那里他表彰慷慨输财的卜式而贬斥专门与民争利的桑弘羊之流,此篇之末说到元封元年小旱,武帝下令官兵求雨,“卜式言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贩物求利。烹弘羊,天乃雨。’”所以,司马迁主张的也是:在上者不应与民争利以至损民以自利,而人民则必富而后始可言礼义。这基本上与孔、孟的主张是一致的,说不上是离经叛道。
从以上三点分析来看,司马迁与其父谈在学术见解上的确有所变异,即从尊黄老之说转而尊儒。现在再就太史公父子见解转变的背景与条件做一个简要的说明如下:(www.xing528.com)
汉高帝居马上得天下,一向轻儒。不过他很想从秦之速亡吸取经验教训,所以陆贾向他陈述儒家仁义之理的重要性以后,他对孔子和儒生表示了一定的尊重。(见《史记·陆贾列传》)但是要汉高帝真懂得什么是儒学那是很困难的,他看了叔孙通为了尊显皇帝威严而创立的朝仪,心里很舒服地说:“吾能为此。”(《史记·叔孙通列传》)这也就是他据自己的文化水平所能体会到的儒者的用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即汉初经大乱之后,经济凋敝,百废待兴,统治者一时也无暇顾及儒家的六艺之学。
汉高帝以后直到文景时期,汉统治者采用了黄老之道。黄老之道主清静无为,这既适应于当时经济状况和与民休息的需要,又简易而便于为统治者(如惠帝、吕后、文帝、周勃、灌婴、窦太后、景帝、周亚夫等)所奉行。
到汉武帝时,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经济情况来看,汉初“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至今上(武帝)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清静无为的黄老之道使汉初社会与国家由贫而富,但同时有另一方面的后果,即“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史记·平准书》)于是在黄老之道的推行过程中就准备了否定它自身的条件。
其实,在黄老与法术之间,本来就有着某种内在联系。司马迁在《老子韩非列传》中以老、庄、申、韩并列,最后又指出:“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这正道出了二者之间的思想上的联系。试看《韩非子·主道》,不难发现,人君的“虚静”“无事”完全是一种“执其契”“操其符”的南面君人之术,人君的无为原来就是建立在臣下有为的基础之上。因此,毫不足奇的是,汉景帝在奉行黄老之道的同时,不仅曾经重用“学申、商刑名”“为人陗直刻深”的晁错(《史记·袁盎晁错列传》),而且也用郅都这样的酷吏来对付豪强、贵族。《史记·酷吏列传》就是从晁错、郅都开始写起的。到汉武帝时期,酷吏就更多了。司马迁对于酷吏中具体的人的邪正污廉,给予了不同的具体评价;但是他更担心的是,酷吏将带来吏治的败坏,以至造成政治危机。他说:“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这是讲的秦代的历史教训,贾谊早已做过透彻的分析了。司马迁对贾谊的《过秦论》是铭记在心的,他自己又亲眼看到:“自温舒等以恶为治,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其治大抵尽放温舒,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不敢发,恐不能得,坐课累府,府亦使其不言。故盗贼寖多,上下相为匿,以文辞避法焉。”(《酷吏列传》)这当然是一种使他忧虑的危险朕兆。
司马谈主要生活于文景时期,所见的主要也是黄老之道的积极的一方面,因而推崇黄老,这是很自然的。司马迁则生活于武帝时期,看到了黄老之道所生的反面效果,因而改变了父亲的主张,这也是很自然的。
司马迁转而崇儒,也与思想受了董仲舒的影响有关。至于他与董仲舒这样的经师的不同,以下将有所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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