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史是由史官掌记的,史官也就是史家,“故掌文书者谓之史。其字从又持中。又者,右手,以手持簿书也”(江永《周礼疑义举要》)。然自周室东迁,王官失守,于是政权与教权分离。原来总司政教之权的史官,只是撰修史书,不能参与政治。在这种情形下,孔子也就得以在野的身份修史。所以章学诚说:“春秋以前,凡有文字,莫非史官典守;即大小术艺,亦莫非世氏师传,末有空言著述不隶官籍,如后世之家自为书者也。”(《章氏遗书·逸篇》)这就足见“史氏之职,旧矣。自周衰失官,旧章隳紊,仲尼因鲁史记之文,考其真伪,刊而正之,以为劝戒”(《册府元龟·国史部二·采撰》),才撰成了《春秋》。如其生活在西周时代,史由史官掌记,孔子又哪有可能私修史书呢?
我国古代,自王室以至诸侯之国,所藏的典籍,“皆令人臣得以阅读”,以故孔子删订《尚书》,著作《春秋》,既“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得观其史记”(《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又能西去参考王室所藏典籍(《史记》卷十二《十二诸侯年表序》),得见百二十国的宝书(《公羊传》徐彦疏)。如其如元朝的国史院,且不许以所藏的国史供官修《经世大典》的参考(《元史》卷一百八十一《虞集传》);如明代将“所收多南宋以来旧本,藏之秘府,垂三百年,无人得见。……虽以夫子(孔子)之圣起于今世,学夏、殷礼而无从,学周礼而又无从也”(《日知录》卷十八《秘书国史》),又将何以删《尚书》而著《春秋》呢?
我国古代,国史诚然是由史官撰修的。但国家并未设立史馆,更未设什么监修之官,而是由史官自行撰修的,从而史官也就能执行其尊严的职责,成为君臣善恶、功过,皆得直书不隐的“谔谔之臣”(《韩诗外传七》);所撰史书,也就自然而然地是国家的法典,史官是大义凛凛,主旨是非自主,只知“唯实”,而不“唯上”的,是不为权势、威武之所屈服的!周成王剪桐封弟,自己以为只是戏言,史佚却以为“天子无戏言”,致使王不得不封其弟康叔于唐(《史记》卷三十七《晋世家》);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太史董狐以为赵盾是晋唯一掌大权的正卿,而逃不越境,返不讨贼,便公开地直书“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致使权威炙灼“如夏日可畏”的赵盾,虽然不以为然,却也对他奈何不得(《左传》宣公二年、文公七年注)。所以刘知幾说:“古者刊定一史,纂成一家,体统各殊,指归咸别。夫《尚书》之教也,以疏通知远为主;《春秋》之义也,以惩恶劝善为先。……顷史官注记,多取禀监修。杨令公则云‘必须直词’,宗尚书则云‘宜多隐恶’。”是非不一,“虽使尼父(仲尼)再出”,也都无法秉忠执直,撰述一字之间都成褒贬之史了!(《史通》卷二《忤时》)
所以那位深明世故,洞悉史法,而“尤长《春秋》”之学的刘永之说:“夫《春秋》之为《春秋》,明王法,彰乱逆,诚圣人之旨……今之与古远矣而其理弗异也。设使有一孔子,生乎今之世,立乎今之朝,非君之命与其职守,而取今之国史而损益焉,予夺焉,褒讥焉,而公示之人,其不为僇民(即戮民,受刑辱的罪人)者,鲜矣!”(《曝书亭集》卷六十四《刘永之传》)总之,“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扬雄《解嘲》)。孔子本来就是个主张正名定分,“事君尽礼”(《论语·八佾》),坚决反对“犯上作乱”(《论语·学而》)的学者。那他也就只能给自己提出说明世界的任务,决不能提出改造世界的任务。说穿了,他若不是生在春秋允许私自撰述史书的时代,而是活在后代,他敢私自去修国史吗?更莫说资料秘藏,无由得见,而不可能呢!
再说,任何一部史学名著,都不是专靠某个个人的学力才智,独自创造出来,而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以提高,有所发展而成的。所谓“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孟子·离娄下》);所谓“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文心雕龙·物色》),不都正是这个意思吗?所以在孔子未作《春秋》之前,也都有了鲁的《春秋》(《左传·昭公二年》),以及周、燕、宋、齐的《春秋》(《墨子·明鬼下》)。至于《春秋》之义之在正名分,褒善贬恶,则管仲已说“《春秋》之记,臣有弑其君,子有弑其父者”(《管子·法法》),申叔时已要楚庄王以耸善抑恶之义教太子(《国语·楚语》),是《春秋》之书,《春秋》之义,都已先乎孔子而存在,而阐述过了。只是“后浪催前浪,新人胜旧人”,孔子作了《春秋》以后,各国的《春秋》随即废弃,《春秋》的名之与义,就都专属于孔子一人了。
再说,“孔子修《春秋》,鲁史旧文不见,故无从参校圣人笔削之处。今以汲冢《纪年》书考之,其书‘鲁隐公及邾庄公盟姑蔑’,即《春秋》‘公及邾仪父盟于蔑’也;书‘晋献公会虞师伐虢灭下阳’,即《春秋》‘虞师灭夏 阳’也。据此可见当时国史,其文法大概本与《春秋》相似,孔子特酌易数字,以寓褒贬耳”(《陔馀丛考》卷二《〈春秋〉底本》)。是孔子作《春秋》,且有底本了。(www.xing528.com)
最后,还得指出。孔子作《春秋》,删《尚书》,诚然是非常谨严,一字不苟的。然而因此便谓其中所载,都是真实的信史,那就未免“法天贵真”,而饱有一股浓厚的稚气了。试看“夏桀让汤,武王斩纣,其事甚著,而芟夷不存”(《史通》卷十三《疑古》)。因而即便是最尊孔子的嫡派孟轲,也都说“《尚书》之文,不可尽信”,而于《武成》仅取二三策而已(《孟子·尽心下》及疏)。再看,春秋“二百四十年中,鲁君之见弑者四(隐公、闵公、子般、子恶),见逐者一(昭公),见戕于外者一(桓公),而《春秋》不见其文;孔子之徒,犹云‘鲁之君臣未尝相弑’”(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三章“史之改造”)。这就未免过于矜智饰愚、爱憎由己了!又何怪那慷慨纵横,其词具有深厚的爱国感情、广阔的社会内容的辛弃疾,不胜感叹系之地说,“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稼轩词·遣兴》)呢!
总之,孔子作《春秋》,删《尚书》,是有他为亲者贤者讳的目的的。以故不顾事实,而以私意击断之。宜乎汉代今文经师,谓《春秋》乃经而非史,吾侪不得不宗信之。甚而“著《春秋》,隐、桓之间则彰,至定、哀之际则微”(《史记》卷一百一十《匈奴列传》赞)。这就可见他著《春秋》,还是将明哲保身、以免时难放在第一位,而将传存史事放在第二位的。否则,为何删订古代的《尚书》,则略于远的唐、虞,详于近的三代;作《春秋》,则彰于较早的隐、桓之际,而微于近现代定、哀之时呢?尤其是,因为孔子出身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自己又做过司寇,也就不能不打上他的阶级的烙印。所删《尚书》,既是一部先王的政典;所作《春秋》,又是偏重王室、诸侯,而于整个社会情形则不给记载,甚至排斥创造历史的“庶人(广大人民)不得见于史”(《潜研堂文集》卷二《春秋论》),这都给后代史家带来了极其严重的恶果!
(1987年第1期)
[1]《书经传说》班固曰:“孔子纂《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
[2]孔子赞《易》所作的《十翼》:《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系》《下系》《文言》《说卦》《序卦》《杂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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