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作《春秋》以道名分,故以尊王为第一义,周虽衰微,犹是奉之以为天下的宗主。当时各国已是不把周王室放在眼里,自用其历。如郑用夏正(以正月为岁首),宋用殷正(以十二月为岁首),甚至犹秉周礼之鲁也都改用了夏正。但孔子却因史见意,每岁“必书春王正月”,大事阐发“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公羊传·隐公元年》疏)的政治意旨,以示周是一系相承,“六合同风,九州共贯”(《汉书》卷七十二《王吉传》)之大一统的王朝,而膺天下的正统。
清儒鲁一同(好谈经世之学的道光举人)因之说:“居得其正之谓正,相承勿绝之谓统。”(《通甫类稿·正统论》)反过来,则越礼犯分、假冒名义的,便是僭窃的伪政权。以故孔子之后,正统与僭窃,便在中国史学史上成了个极其重大的政治问题。约略言之:
班固便不满于司马迁著《史记》时将汉高祖厕于秦、项之列,而遵循孔子“显助祖宗,扬明其蹈哲之德”。既作《典引》“先扬大汉”,以汉为帝尧之后,绍继其绪,“高祖、光武,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是乃“当天之正统”。(《昭明文选》卷四十八《典引》及注)又修《世祖本纪》,于列传之外,特创载记一体,把那与刘秀争天下的群雄刘玄、刘盆子、隗嚣、公孙述等,一一列在里面。标志他们虽然曾文名号,却是僭窃分子。是后唐初官修《晋书》,又将十六国的刘元海(刘渊)等一概列入载记;清的《四库全书·史部》,更将载记这一门类,专事收罗《吴越春秋》以下偏方割据的史籍。穷根追源,不都是效法孔子之作《春秋》之尊周为天下大一统的宗主吗?
习凿齿以魏武曹操志在篡汉,便谓晋不宜上承魏统,而应越魏继汉,故作《汉晋春秋》,起于汉光武,终于晋愍帝。于三国时,以蜀为宗主,魏虽受汉禅,尚为篡逆。至文帝(司马昭)平蜀,才为汉亡而晋始兴起。(《晋书》卷八十二《习凿齿传》)
魏收修《魏书》,本是以东魏为正统,而不给西魏诸帝立纪的。然而杨坚则是上承北周帝统,北周又是承西魏帝统的。那么,推而论之,则隋便成了僭伪政权,不成其历史上的正统王朝。于是杨坚即位之初,便迫不及待地命魏澹等更修《魏书》,而以西魏为正,东魏为伪(刘攽《北魏书序》),隋便成正统的政权了。(www.xing528.com)
李渊父子灭隋而承其帝统统治全国,自是一代的统一政权。然而隋末群雄纷纷而起,建国称帝称王的,除了李渊在长安建唐,年号武德外,则尚有梁师都、王世充、刘黑闼、林士宏、李密、刘武周等,然则他们所建的政权,究竟哪个才是非法僭伪,哪个才算合法正统的呢?因此,唐修《隋书》,就得改书隋炀帝大业十三年(617)为唐高祖所建立的隋恭帝义宁元年;并遥尊炀帝为太上皇,“逊位于大唐”(《隋书》卷五《恭帝纪》),李唐政权才有它的合法性而是正统的,其他梁师都等所建国号,就都属于僭伪了。
元修辽、宋、金三史,从世祖以来,便因辩论究应以谁为王统的问题,纷纷扰扰,不曾得到解决,也就无法进行。岁月悠悠,一直拖到顺帝末年,政权已是摇摇欲坠,设局通修三史,再也不容悬而不决,几经激烈争论,都总裁脱脱才断然作出“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庚申外史》卷上)的义例,辽、宋、金三史,才得修成。
自从辽、金、元贵族建立他们的政权以来,正统问题,也就越加成了辩论不休的问题。而清贵族入关统治了全国,又更激起了有民族气节之士的激烈反抗。因之清政权以为史家修史,如其不以元为正统,而“以明继宋”,便是极其“荒唐悖谬,……病狂丧心”,而“其书可焚,其版可斧”,以免流毒而“为世道人心之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五十《别史类存目·宋史质》)并以此严厉地宣告自唐、虞、三代以来,只有我大清皇朝是得天下最正,而为天与人归的正统政权。
总之,指导中国封建史家修史的理论基础,是孔子的史学思想。自孔子作《春秋》书“王正月”的阐发“大一统”主义而以周为宗主后,历代史家诸如班固、习凿齿等等,王朝诸如隋、唐等等,莫不严重地注视着这个问题。而欧阳修、苏东坡、郑思肖、魏禧以至鲁一同,都无不鼓吹正统论,以为“取之以诈力,守之以残暴,恶在其为正统也”(《魏禧文集·正统论中》)。也就是说,只有“统天下而得其正,故系正焉;统而不得其正,犹弗统乎尔”(《欧阳永叔文集·正统辨上》)。宜乎唐代的萧颖士,早就说是“仲尼作《春秋》为百王不易之法”(《新唐书》卷二百零二《萧颖士传》),而为后代史家的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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