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信奉程朱理学的姚鼐而言,他的信仰不仅要面对来自佛、道等思想的压力,而且遭到新崛起的汉学思潮的巨大挑战。在此情形之下,他坚持程朱理学不动摇,强调“天下道一而已”,[8]积极汲取各家之长,试图融众说于一体,深信蕴含于儒家经典之中的先圣先王之道是天下唯一的正道。
通过研习儒家经典,以明了并在世间实现圣人之道,是儒学士人共同的永恒追求,汉学、宋学在此目标上并无二致,他们之间的一个重要分歧在于通达圣学的途径不同。汉学家认为:“以故训通圣人之言,而正心诚意之学自明矣;以礼乐为教化之本,而修齐治平之道自成矣。”[9]他们主张只有考证故训,弄懂字、词之义,才能读通先儒之书,从而正确把握圣人之道。不过,考证需文字、音韵、名物制度、地理、天文等多方面的知识,哪一方面都是专门的学问,没有长期的勤奋钻研是不能懂得的,更不用说精通了。沉湎其中,难免自矜所得。宋学与汉学旨趣不同,以阐明性命义理见长,考证难与汉学大家匹敌。程朱理学虽然仍为官学,但已非昔日辉煌,自然成为人们抨击的主要目标。汉学流风所及,“自命通经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则不得为通人,而非圣排贤,毫无顾忌。”[10]人们竞相以菲薄程朱为尚。姚鼐认为:“程、朱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言之精且大而得圣人之意多也”,[11]“儒者生程、朱之后,得程、朱而明孔、孟之旨”。[12]孔、孟之后,只有程、朱最能明了圣人之经的要义,后学只要循程、朱而上达孟子、孔子,就可以领悟圣人之道。他承认程朱之学并非完美无缺,后人可以也应当改正其不当之处,但问题是当时的汉学末流不以补正程朱之失为意,“搜取隐僻为异,而不必其中;辨晰琐碎为博,而不必其当;好恶党雠,乖隔错迕;是失圣人所以作经之本意,而以博闻强识滋其非者也”。[13]置圣道之本而不务,专以窥隙攻难为功,甚至欲尽舍程朱,这是他难以容忍的。
姚鼐认为:“凡执其所能为,而呲其所不为者,皆陋也,必兼收之乃足为善。”他虽极力批驳汉学之弊,但并不否认汉学考证之长,主张兼收并蓄,融会贯通。他说:“天下学问之事,有义理、文章、考据三者之分,异趋而同为不可废。”[14]“夫以考证断者,利以应敌,使护之者不能出一辞。然使学者意会神得,觉犁然当乎人心者,反更在义理、文章之事也”。[15]力图汲取汉、宋各自的优点,熔义理、文章、考据于一炉,希望使经学研究既具有考据的利断之优,又能当乎人心,合乎圣人制经之本意。在姚鼐之前,戴震也说:“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 或事于义理,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在汉学的阵营里,戴震有别于他人,注重对义理的研究,他的学术分类也与姚鼐类似,但在三者关系上,他们的认识有所不同。戴震认为:“治经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闻道,必空所依傍。”圣人之道存在于六经之中,非经考证不能正确理解六经之文。若字义、文义都没有弄明白,当然无由以达圣人之道,甚至“有一字非其的解,则于所言之意必差,而道从此失”。[16]他的高足段玉裁概括说:“盖由考核以通乎性与天道,既通乎性与天道矣,而考核益精,文章益盛。”[17]这应该是对戴震所理解的三者关系的简要说明。[18]从形式上看,戴、姚二人同样讲究义理、考证、文章三者的结合,同样重视义理,实质上他们的思想观点相差很大。无论是考证,还是探求义理,戴震主张“空所依傍”,要力辟各种成见,以科学的精神和方法,得出合乎事实的结论;而姚鼐强调的是考证和义理研究都应以程朱理学为指导。
人文科学研究即使在今天,也不可能完全摆脱各种社会思潮的影响,做像自然科学那样客观的研究。可以说,人文科学研究的成果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那种远离人世尘嚣的抽象的客观真实是不存在的。戴震被称为:“以六经、孔、孟之旨,还之六经、孔、孟,以程、朱之旨还之程、朱,以陆、王、佛氏之旨还之陆、王、佛氏。俾陆、王不得冒程、朱,释氏不得冒孔、孟。”[19]实际上,戴震所做的也只能是相对客观而已。他所阐释的不过是生活于清朝那个时期的他所理解的孔、孟、程、朱、陆、王、佛氏之旨,根本无法再现他们的本来面目。这也是重视考证的姚鼐指斥汉学的立足点之一。他说:“孔子没而门弟子各以性之所近,为师传之真,有舛异交争者矣。况后世不及孔子之门,而求遗言以自奋于圣绪坠绝之后者与? 其互相是非,固亦其理。”孔门弟子亲受师传,因悟性不同,各人所得已有不同,何况后世经秦焚书之后,以幸存之书探求圣人之旨,是非蜂起,各执己见,更是难免。因此,经过比勘,姚鼐认为:“论继孔、孟之统,后世君子必归于程、朱者,非谓朝廷之功令不敢违也,以程、朱生平行己立身,固无愧于圣门,而其论说所阐发,上当于圣人之旨,下合于天下之公心者,为大且多。使后贤果能笃信,遵而守之,为无病也。若其他欲与程、朱立异者,纵于学者有所得焉,而亦不免贤智者之过。其下则肆焉为邪说,以自饰其不肖者而已。”[20]程朱之学说令人信服,言行也足以模范后人。更重要的是,后人若能笃信遵行,固然可以治国利民。相反,那些与程朱立异的人都有偏颇不当,甚至是妄为邪说以误人。程朱理学虽有可改进的地方,但从总体上看,不管是理论还是实践,程朱理学在当时仍是无法替代的。姚鼐主张由程朱上达圣人之道具有重要的现实针对性。(www.xing528.com)
至于一贯为坚守儒家之道的信徒所反对的老、佛思想,姚鼐从“天下道一”的观点出发,寻求它们之间的共性,对其持包容的态度。他说:“贤者识大,不贤者识小;贤者之性,又有高明沉潜之分,行而各善其所乐;于是先王之道有异统,遂至相非而不容并立于天下。”[21]认为老子、庄子与圣人之道其始是相通的,只是由于各人的个性、见识、偏好不同,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其间的差异才逐渐扩大,以至于相互对立。譬如《老子》所言“以丧礼处战”,[22]他称赞说:“其于礼精审,非‘信而好古’能之乎?”认为这种看法极得先王制礼之本意。至于老子一些否定礼法的观点,他觉得这是老子“观末世为礼者循其迹而谬其意,苛其说而益其烦,假其名而其悖其实”,感到“不胜悁忿而恶之”,因而“用意之过,贬末世非礼之礼,其辞偏激而不平”的结果。虽然对于其后末学谬误的变本加厉,老子不得辞其咎,但“孔子与老子,不可谓非授业解惑者,以有师友之谊甚亲”。[23]今人的研究也有与之类似的看法,如有学者认为:“老子与孔子的心愿、期望是相通的”,“老子与孔子其实是志同而道不同的诤友,并不是对立的敌手。司马迁所说的‘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那是老、孔后学的事情。”[24]不仅老庄之学,战国以来兴起的百家学说推本溯源“亦各原于圣人之一端”,它们“未尝不可相为用也,顾用之何如耳”。[25]姚鼐认为即使像佛教这样与儒学存在很大差异的思想,二者也不乏共通之处。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他感叹就算是儒学士人也少有人能达到“为己”而不是“为人”的境界,他甚至说假如有人能集郑玄、韩愈、司马相如、王羲之、杜甫、王维于一身,也还只是“为人”而已。然而,佛氏之学就其“超然独觉于万物之表,豁然洞照于万事之中”而言,不失“为己”之意,这与圣人主张不谋而合,是那些沉溺于为人之中的俗学儒者难以企及的,因此他以为不必过于计较表面的不同而坚拒佛学,应看到二者的神似之处而取其长。[26]姚鼐以自己的实践证明其对老、佛的态度是可行的,有论者认为姚鼐:“立身清俭寡欲,与人极和蔼,不为岸岸自高,殆多少受二氏思想之影响,而义所不可,则侃侃以争,虽亲故不稍假借。于其虚怀乐善,和而不同,一时众口无异辞。”[27]姚鼐不仅力倡其说,而且身体力行,为时人及后人所称道。
姚鼐相信:“天地无终穷也,人生其间,视之犹须臾耳。虽国家存亡,终始数百年,其逾于须臾无几也,而道德仁义忠孝名节,凡人所以为人者,则贯天地而无终敝,故不得以彼暂夺此之常。”[28]天地无穷,“道德仁义忠孝”等是超越个人乃至家国之上,与天地并为不朽而永存的常道。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规定性,也是家、国赖以维系、兴盛的根本,是他心中坚信的大道。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29]不否认制度的必要性的儒家十分重视人的作用,主张为政在人。在社会治理方面,他们积极主动地将人的素质培养与国家制度建设紧密结合来考虑,因此《大学》倡导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将穷理、正心而修身与治人浑成为一体,宣称:“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认为修身是这浑然一体之中的根本所在。这看似古人道德与法律不分的表现,但实际上却是古人在充分认识到法律的弊端后作出的选择。“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30]道德仁义忠孝是修身、治国之要,是法制所要维护的原则和追求的价值目标。姚鼐与汉学论争,感叹佛学与圣人提倡为己之学相通,反对的不是考证,而是沾沾自喜于考证的点滴所得即置义理不顾的汉学末流的做法。他担心此风一长,众人入迷途而不知返,圣人传经教育后人的修身以治世之道将湮没无闻。果真如此,那么圣人之学何在? 经学之意义何在? 因而他慨叹:“世有宋大儒,江海容百川。道学一旦废,乾坤其毁焉!”[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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