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期桐城派具有的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追求真理的个性,勤勉治学,关心世事,力求能够经世致用的学行,本是产生创新思想的重要条件,但他们对程朱的过分尊崇阻碍了其在思想上可能有的突破。正如他们的学术思想一样,他们的法律思想从总体上看,没有逾越理学藩篱而作出较大创新,他们大多是在理学体系的内部进行局部的修补,针对现实问题,提出新的看法。当然这是那个时代大多数人共有的不足,也是人类所有处于相对稳定时期的思想界共有的不足。
戴名世曾说《四书章句集注》是:“朱子以为称量而出,增损一字不得。”[62]对其的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其实,稍后于他的戴震就撰写了《孟子字义疏证》,对程朱理学予以批判。姚鼐了解戴震的学术成就,他也主张考证、辞章、义理三者合一,但他没有吸取并发扬戴震的批判精神,而是要求汉学的批判不能打破程朱理学的框架。方东树著《汉学商兑》,更是全面反驳汉学的观点,认为程朱揭示的圣人之道体现了天理,不可动摇。在程朱的理论遇到挑战时,方苞也持有类似的态度。方苞与颜李学派的李塨私交很好,他同样没能取其所长,也是为了维护程朱的地位,极力缝合二者的分歧,甚至在为好友所写的墓志铭中,宣布在他的帮助下,李塨已于生前放弃了反对程朱的立场。客观地说,无论颜李学派,还是汉学,他们对程朱的批判肯定有偏颇之处,但是不破不立,桐城派限定自己只能在程朱开创的领域内做些修补的工作,这注定了他们在理论上很难有大的建树。当社会的巨变无法遏止,程朱理学的大厦轰然倒塌,桐城派也就不可避免地消歇了。
前期桐城派法律思想的核心是维护封建的纲常名教。有学者认为戴名世具有初步的启蒙思想,《南山集》案是“顽固的封建势力对初步的启蒙思潮所进行的一次剿杀”。[63]这其实是一种误解,戴名世歌颂明末忠义之士,是其奉行程朱理学,维护封建纲常的必然之举;他对现实的批判,源于对世人名曰行圣人之道而实则为苟且之事的强烈不满;他认为“天下无不可感之民,无不可格之主,顾立身行己何如耳”,[64]相信通过大力表彰忠孝节义之行,一定可以使礼教昌明,天下至治;在君臣、父子、夫妇关系上,他强调臣、子、妇单方面的义务。可见,他并没有号召人们反清、进行革命之意,也不具有思想启蒙的个性解放和民主意识。他死于文字狱,不是清统治者要绞杀新思想,而是他们谋求治、道统一,铲除胆敢持异议者的结果。
方苞虽然对封建社会法制的黑暗予以揭露,但批判的锋芒主要指向大小官吏、世态人心,没有触动封建统治的核心——君主制。就其思想的深度而言,远不及明末清初的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姚鼐一方面肯定:“异姓之卿,反覆之不听则去,贵戚之卿则易位。”[65]贵戚大臣可以易君位。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前王之德犹存,后王虽失德,天下臣民犹当奉之,此事理之常,固天命也。至其失道之极,为天人所恶,天乃更求圣贤以为民主。”[66]要求人们臣服于淫威,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天命,还是剥夺了民众主动改变现状的权利。
对女子守节问题的看法,更能体现前期桐城派对封建礼教的悉心维护。关于女子守节,不少有识之士都提出异议。康雍时期重臣、方苞挚友朱轼曾说:“今欲使妇人尽守从一而终之义,虽颠连无告,而孤寡茕茕,之死靡他,恐尧舜之治天下,有所不能。”[67]认为片面强调女子守节不合情理。姚鼐知友袁枚感叹其妹因所托非人而遗误终生,是与她误信书而好节义有密切关系。他说:“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 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认为“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68]对女子拘泥于守节之义很不以为然。前期桐城派并非无情之人,他们对女子守节的艰辛深表同情,但由于拘守礼教,他们仍然大力褒扬贞妇、烈女,不免有“以理杀人”之嫌。
前期桐城派推崇礼教,希望统治者爱惜民力,反对不教而诛,在一定程度上照顾了被统治阶级的利益,但其维护阶级统治的立场十分坚定,不会动摇。方苞说:
往者江南大府初至,有以耆民公辞革除弊蠹者,其后渫恶之老所在结党成群,其地有讼狱则索赂,聚众升堂,颠倒黑白,有司不敢主断。久之,乡民持鱼蔬、担薪柴入城求售者,停交衢,列路旁,群老日夕要索地租。故并记之,俾有天下国家者,知万事得理必由本正,课士以文章而不考其德行,责民以租赋而不问其礼俗,其弊也,至用先王宪老乞言之典法而害及于民,不可以不察也。[69]
显然,方苞主张抑制豪强,顾惜小民利益。姚莹相信孟子“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的说法,以为“此言世家大族,言动好恶足为齐民之所观效也”,[70]对世家大族在维持地方秩序方面寄以厚望。看似截然有别,其实二者的观点可谓相反相成,本质上并无二致。方苞生活的时代,朝廷的统治力量由弱至强,他当然希望地方豪强的势力有所收敛,使国家推行教化少些阻力;至姚莹时,清廷已是今非昔比,由强转弱,所以他转而倚重大族来实施教化。无论他们是重此还是顾彼,都是为了更好地实现阶级统治,不可能真正维护广大被剥削阶级的利益。至于戴名世的饥寒之贼也不可轻赦的观点,阶级性就更为鲜明。
前期桐城派尊信程朱,他们相信程朱之说得圣人之旨,若是推而广之,一定能一道德而同风俗,天下太平。基于这样的信念,他们痛恨胆敢非议程朱的人,诅咒这些人会得到报应,甚至像颇有容人雅量、有儒者气度的姚鼐也未能免俗。汉学家攻击宋学也是不遗余力。汉学大家戴震、汪中、凌廷堪等逞口舌之快,菲薄程朱,肆无忌惮。章学诚说:“徽歙之间,自命通经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则不得为通人,而非圣排贤,毫无顾忌。”[71]这种都以为自己真理在握,不容对方置喙的做法,决不只是学者文人间的意气用事,它反映了无论桐城派所代表的宋学,还是新兴的汉学,其实都非常缺乏兼容并包的思想,更别说民主自由的精神了,骨子里透出来的皆是专制的气息。不幸身遭文字狱之殃的戴名世曾说:“谶书之为祸也,杀人无算,始为之者,其罪不容于死矣……然安得尽焚之以息其祸乎?”[72]他还说:“小说中有杀人之书,人无不好之,须如秦时焚书之禁之严,而后乃能除其祸。有天下者,理斯民而正人心,此亦其急务,不可缓者也……至于《水浒传》一书,则杀人不知其几千万。明祚之亡,亦由此也。”[73]由于这些书在他看来有违封建纲常,就希望能将其尽早查禁,尽快焚毁。由此可见,对于清代皇权的加强、文化专制的推行负有责任的未必只有皇帝们。
[1](清)戴名世撰,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卷十五《八月庚申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第409页。
[2](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集外文》卷八《教忠祠禁》,第773页。
[3]参见(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卷九《逆旅小子》,第244页。
[4]参见(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卷九《西邻愍烈女》,第243~244页。
[5](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卷九《逆旅小子》,第245页。
[6](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卷九《西邻愍烈女》,第244页。
[7](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集外文》卷七《全椒县教谕宁君墓志铭》,第753页。
[8](清)姚鼐著,刘季高标校:《惜抱轩诗文集》,《惜抱轩诗集》卷二《述怀》,第454页。
[9](清)方苞:《礼记析疑》卷十一“君子之于礼也,非作为而致其情也,此有由始也……”条,第107页。
[10](清)方苞:《礼记析疑》卷十七“绝族无移,服亲者属之”条,第147页。
[11](清)方苞:《礼记析疑》卷三十三《缁衣》“故君子多闻,质而守之;多志,质而亲之……”条,第241页。
[12](清)姚鼐:《惜抱轩九经说》卷十四《礼记说三·坊记说》,第686页。
[13](清)姚鼐:《惜抱轩九经说》卷八《周礼说一·媒氏会男女说》,第649页。
[14](清)姚鼐:《惜抱轩九经说》卷八《周礼说一·司市说》,第649页。
[15](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第4~5页。
[16](清)戴名世撰,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卷三《蔡瞻眠文集序》,第79页。
[17](清)戴名世撰,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卷二《德政诗序(代)》,第45页。
[18](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卷七《高素侯先生四十寿序》,第206页。
[19](清)方苞:《礼记析疑》卷十“大臣法小臣廉”条,第102页。
[20]王树民、韩明祥、韩自强编校:《戴名世遗文集》,《忧庵集》第11条,第88页。
[21](清)戴名世撰,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卷六《左忠毅公传》,第183页。
[22](清)姚莹:《东溟文外集》卷一《与陈梁叔书》,《续修四库全书》第151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22页。下引此书同此版。
[23](清)姚莹:《东溟文后集》卷七《奉逮入都别刘中丞书》,第551页。
[24](清)姚鼐著,刘季高标校:《惜抱轩诗文集》,《惜抱轩文集》卷六《复张君书》,第86页。
[25](清)姚鼐著,刘季高标校:《惜抱轩诗文集》,《惜抱轩文集》卷一《伍子胥论》,第3页。
[26](清)戴名世撰,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卷十三《弘光乙酉扬州城守纪略》,第355页。
[27](清)方苞:《礼记析疑》卷四十六《燕义》“是以上下和亲而不相怨也”条,第269页。
[28](清)姚鼐:《惜抱轩九经说》卷五《尚书说三·管叔监殷说》,第626~627页。
[29](清)姚鼐:《惜抱轩笔记》卷一“立政之要知人也专任也”条,第150页。
[30](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卷三《蜀汉后主论》,第69页。
[31]王树民、韩明祥、韩自强编校:《戴名世遗文集》,《忧庵集》第147 条,第133页。
[32][法]戴廷杰:《戴名世年谱》卷七,康熙三十七年戊寅(1698年)条,第422页。
[33]王树民、韩明祥、韩自强编校:《戴名世遗文集》,《忧庵集》第148 条,第133页。(www.xing528.com)
[34](清)戴名世撰,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卷八《李节妇传》,第222页。
[35]参见(明)归有光著,周本淳校点:《震川先生集》卷三《贞女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8~59页。
[36](清)戴名世撰,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卷八《戴节妇传》,第221页。
[37](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卷四《严镇曹氏女妇贞烈传序》,第106页。
[38](清)姚鼐:《惜抱轩九经说》卷八《周礼说一·媒氏会男女说》,第649页。
[39](清)姚鼐著,刘季高标校:《惜抱轩诗文集》,《惜抱轩文集》卷十《张贞女传》,第146页。
[40](清)姚莹:《东溟文集》卷六《亡姑圹志铭》,第435~436页。
[41][法]戴廷杰:《戴名世年谱》卷七,康熙三十七年戊寅(1698年)条,第416页。
[42](清)姚鼐著,刘季高标校:《惜抱轩诗文集》,《惜抱轩文集》卷五《何孺人节孝诗跋后》,第79页。
[43](清)姚鼐著,刘季高标校:《惜抱轩诗文集》,《惜抱轩文集》卷十四《方正学祠重修记》,第234~235页。
[44](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卷四《重订礼记纂言序》,第87页。
[45](清)张玉书等奉敕编:《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二集》卷四十《读 〈周礼〉 书后》,《四库全书》第1298册,第705页。
[46](清)方苞撰:《周官辨》,《续修四库全书》第79册,第434~435页。
[47](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卷十八《两朝圣恩恭纪》,第515页。
[48](清)乾隆五年敕编:《世宗宪皇帝圣训》卷二十六《厚风俗》“雍正元年癸卯二月癸亥”条,《四库全书》第412册,第346页。
[49](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附录一,苏惇元辑《方苞年谱》,第886页。
[50]胡适:《戴东原的哲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2页。
[51](清)姚鼐:《惜抱轩九经说》卷十二《礼记说一·礼运说》,第676页。
[52](清)方苞:《礼记析疑》卷十“故君者所明也,非明人者也”条,第98页。
[53](清)梁国治、董浩等奉敕编:《御制文集二集》卷十九《书程颐论经筵札子后》,《四库全书》第1301册,第402页。
[54](清)姚鼐:《惜抱轩九经说》卷十四《礼记说三·坊记说》,第686页。
[55]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15~18页。
[56](清)段玉裁撰,钟敬华校点:《经韵楼集》卷八《博陵尹师所赐朱子小学恭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93~194页。
[57](清)焦循:《雕菰集》卷十《理说》,《续修四库全书》第148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06页。
[58](清)姚鼐:《惜抱轩九经说》卷一《易说一·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说》,第605页。
[59](清)凌廷堪著,王文锦点校:《校礼堂文集》卷三十一《书宋史史浩传后》,第278页。
[60](清)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下,第626~627页。
[61](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附录一,苏惇元辑《方苞年谱》,第885页。
[62](清)戴名世撰,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卷三《四书朱子大全序》,第75页。
[63]徐文博、石钟扬:《戴名世论稿》,黄山书社1985年版,第48页。
[64](清)戴名世撰,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卷七《李月桂家传》,第216页。
[65](清)姚鼐:《惜抱轩九经说》卷一《易说一·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说》,第605页。
[66](清)姚鼐:《惜抱轩笔记》卷一“弼我”条,第149页。
[67](清)朱轼:《朱文端公文集》卷二《三父辨》,《续修四库全书》第167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53页。
[68](清)袁枚著,周本淳标校:《小仓山房诗文集》,《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四《祭妹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435页。
[69](清)方苞:《礼记析疑》卷二十五“八十、九十者,东行、西行者弗敢过……”条,第205页。
[70](清)姚莹:《东溟文外集》卷二《复曾秀才大椿书》,第456页。
[71](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三《内篇三·朱陆》附《书朱陆篇后》,第276页。
[72]王树民、韩明强、韩自祥编校:《戴名世遗文集》,《忧庵集》第74 条,第108页。
[73]王树民、韩明祥、韩自强编校:《戴名世遗文集》,《忧庵集》第151 条,第1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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