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第五十六章)
凡是可以说的,都是不需要说的;凡是需要说的,都不可说。这就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老子发现了语言的局限性,而深层次的问题,是形式逻辑的局限性。例如,凡是水果我都喜欢吃,苹果是水果,所以苹果我喜欢吃。这就是形式逻辑推论的一般形式,“凡是水果我都喜欢吃”是大前提,“苹果是水果”是小前提,“苹果我喜欢吃”是推论。这就是著名的“三段论”。
为什么三段论可以作为形式逻辑推论的一般形式?为什么我们敢说它是绝对正确的?因为,它就是概念定义的等价形式,如果它不正确,那么这些概念就不会存在。看上面的例子,“水果”这个概念的定义是什么?“苹果”这个概念的定义又是什么?水果这个概念就是通过把苹果、橘子、香蕉等水果概念聚类而形成的一个概念。既然水果是通过苹果等概念进行定义的,那么苹果自然就具备了水果的一切特征,否则就不会有水果这个概念。反过来说,之所以我们把苹果认定为水果,正是因为苹果具备了水果的一切特征,否则苹果就不会被认为是水果。所以,概念的分类是概念内生的一种属性,概念之所以是现在的定义,正是因为它是这样被分类的。这就是三段论绝对正确的原因,如果它不正确,那只能是概念错了。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分类是概念本身就具备的内生属性,我们把它用语言表述出来有什么用呢?答案是没有用,概念的定义早于三段论而产生,有没有三段论形式,概念都还是那个概念。客观地说,形式逻辑对于能够理解形式逻辑的人来说,就是“绝对正确的废话”。而对于不能理解形式逻辑的人来说呢?既然理解不了,不还是“废话”吗?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这句话,老子并没有用什么修辞,而是平铺直叙地陈述了语言和形式逻辑的局限性而已。这种局限性,在两千多年后的西方哲学体系中,被维特根斯坦再次提出了。
有人会说,既然“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为什么老子还要讲出这么多“言”呢?这不是自己说自己不知吗?首先,老子开宗明义的时候就已经承认自己不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说的不就是不知吗?其次,“不知”并不等于“不可知”,老子所说的这些正是在努力地减少“不知”的程度,希望可以从“完全不知”变成“不那么不知”。
最后,老子所有的“言”其实都在谈“行”,而并没有在谈“知”。老子在谈所有“是什么”和“为什么”的问题时,其实都是在围绕着“如何做”来谈的。
这是中国哲学的一个显著特点,它的综合、抽象程度要高于西方哲学。因为我们很早发现了语言的局限性,于是跳过了形式逻辑,对演绎法采取了克制态度,而主要使用类比与归纳。同时,不主张通过形式逻辑去观察事物的时间切片,而是主张通过辩证法,在具有时间维度的四维时空中为事物建模。既然跳过了形式逻辑那些“绝对正确的废话”,中国哲学的目的就不单单是理论,而是强调实践,所以中国哲学是非常实用的学问,而非百无一用的理论。
既然追求实用,那么无非关注两种关系,一种是人与物,另一种是人与人。或者确切地说,应该是心与物以及心与心之间的关系。因为对于心而言,身也是物。甚至对于心的“名、理、知”维度而言,“欲、情、念”“恻、仁、德”这两个维度也是物。对于“恻、仁、德”维度而言,“名、理、知”维度与它互为物。既然是物,就都可以通过“格物”来“致知”。(www.xing528.com)
其中,中国哲学家很早就发现,如果想获取幸福,人与人的关系远比人与物的关系更重要。我们一切的痛苦均来自于他人。如果从出生开始,宇宙中就只有我一个人,那么我的精神上将不会有任何痛苦,我甚至不会发明“痛苦”这个概念。就像野兽一样,生老病死、顺其自然,就算饿、就算疼、就算愤怒,但它们并不会发现这是“痛苦”的,而只会自然而然地发泄而已。
现实世界中,人之所以精神上会痛苦,正是因为有“他人”的存在,他人对我的看法使我痛苦。更确切地说,应该叫我所认为的他人对我的看法使我痛苦。例如有些人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为什么?只可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们认为他人认为我一无是处。我只有站在他人的角度去审视自己价值观的时候才会产生评价,否则我们的价值观怎么会认为价值观本身一无是处呢?价值观之所以是现在这样,正是因为它认为这样才是对的,如果它认为这样是错的,那么价值观自然就包含了“认为这样是错的”这个价值判断,那么它就是另一个价值观了。
这就是后来萨特所说,他人即地狱。当然,现实并没有萨特说得那么绝望。中国哲学很早就已经注意到了问题的关键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至于我们早早地就把“物”抛在了一边,一心一意地研究起了“人”。
怎么研究人?人心隔肚皮,研究他人显然不可行,所以我们只能研究自己,研究自己的心。把自己研究明白了,研究透了,推己及人,也就明白他人了,这就是老子说的“以身观身”,也就是儒家说的“修、齐、治、平”。
如何修身呢?实际上就是修心了,就是不断梳理、归纳、抽象“道心三维”中的三个维度。当然,最常见的就是格“欲、情、念”。格到“欲”,这个维度就到头了,但为什么要把注意力从私欲引导至通欲呢?这就涉及“恻仁德”的维度了,决定这一步的,只能是我们的“德”,也就是价值观。那么就还要去格“恻仁德”的维度,但是它是一个混沌系统,格的方向是什么呢?显然没办法格到一个完美的程度,完美了,不就达到“道”了吗?所以,德还需要为我们的“名理知”维度指明方向。什么样的“知”才是美的?这个问题“知”本身回答不了,只有德可以。
作为实用哲学,最终还是要落在“行”上面,也就是需要给出实践方法。老子给出的方法是,堵住私欲的口子,关上私欲之门。没有私欲就不会与人争利,不相互争利就不会有纷乱。没有纷争,人与人之间就会和谐,大家不追求私欲而去追求通欲,在最基本的层面上就可以达到统一。这种微观统一,宏观和谐,叫作“玄同”。和与同,之前已经讲过,这里不再复述。所谓玄同,不是绝对的同,而是孔子所说的“和而不同”。
之后,老子和孔子又说到一块去了。达到了玄同,也就是和而不同,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君子不会被外部因素所左右,不能过于亲近,也不会过于疏远。不去追逐利,自身的利益也不会被损害。不去追逐权力,自身的权力也不会丧失。君子执掌自己的命运,这才是天下最大的权力。
如果不好理解的话,我再贴一段孟子的话作为注释:“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是不是更好理解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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