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与跨文化研究：《假凤虚凰》之美国之行

1947年7月11日上午9时许，上海大光明影院门口，数百人组成了一条纠察线，手拉手阻止观众入场。这些人来自上海理发业公会和职业工会（以下简称“两会”），他们要抗议的正是文华影业公司最新出品的电影《假凤虚凰》。该片因“虚构本事，以丑形怪状之表演，侮辱我整个理发业，污我人格，绝我生路”［234］的罪状，引起了“两会”的强烈抗议。整个事件在上海前后持续了20天，后经文华公司、社会局、电检处与“两会”的多次交涉协调，终于在7月31日结束了这场风波。虽然“《假凤虚凰》纠纷”在上海得以平息，但却点燃了全国其他城市的导火线，抗议风潮迅速蔓延至苏州、无锡、杭州、宁波、汉口、重庆、长沙、广州、福州、天津等地，甚至还引起了流血冲突事件［235］，发展成了一桩轰动全国的社会新闻事件。

作为抗日战争胜利后最卖座的影片之一，《假凤虚凰》的故事与它所引发的纠纷一样的精彩滑稽。《假凤虚凰》是文华影业公司于1947年成立后制作的第二部电影，也是导演黄佐临初执导筒的首部作品。影片讲述了一对假冒的绅士和淑女相互欺骗的故事，通过滑稽讽刺的手法揭露了当时社会的某些不良风气。正如《中国电影发展史》对它的评价：“整个影片富有喜剧色彩，情节结构巧妙，人物形象生动，对话风趣隽永，把中国电影喜剧的创作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236］由此可见，这部影片在早期中国电影史上有着极高的艺术成就。影片导演黄佐临，早年留学英国，深受萧伯纳戏剧风格的影响，“萧伯纳式”的幽默和讽刺在《假凤虚凰》中得到了很好的诠释和传承。编剧桑弧对市民题材故事驾轻就熟，从具体细节到整体编排都设计巧妙，使整个故事妙趣横生。再加上石挥和李丽华的精彩出演，夸张与质朴之间庄谐并置，人物形象极具特点。正是这个优秀的创作团队，最终成就了《假凤虚凰》艺术和商业上的巨大成功。

《假凤虚凰》自1947年在国内公映后，由于时局动荡，致拷贝遗失不存。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在巴黎的中国电影资料中心保存有《假凤虚凰》仅存于世的孤本原版拷贝。2015年12月，上海电影博物馆、上海电影资料馆和巴黎中国电影资料中心联合举办的“世相·离岸·重逢——经典影片展”，使我们有幸领略了这部经典影片的神秘风采。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即使放在今天来看，这部影片仍不失为一部精品佳作。正如上海戏剧学院石川教授对它的评价：“从电影类型的角度说，《假凤虚凰》是一部讽刺喜剧。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以辛辣而犀利的笔法，剖析了那个时代小市民阶层灵魂深处的虚荣与浮夸以及黄粱梦醒之后，余温尚存的善良与宽容。这一笔下去，不仅触动了人们内心敏感的神经，并且，也几乎挖掘到了人性的根本。所以它令人捧腹之外，也让人汗颜、忐忑和不安。它透视了那个时代光影，也烛照了人性深处的斑驳底色。”我们之所以今天有幸重新看到《假凤虚凰》的原貌，不仅得益于它自身的艺术成就，同样也得益于它在当时的巨大影响。

由于《假凤虚凰》与理发业的纠纷在全国闹得沸沸扬扬，这件事引起了美国《生活》（Life）杂志驻华记者的注意。作为当时在中国销量最大的英文杂志，《生活》杂志当然不会放过对这件事的关注报道。1947年夏，该杂志驻华记者采访了影片《假凤虚凰》的主创人员，导演黄佐临花了整整三昼夜，写了四十几页文字供他们参考。［237］很快，这篇题为“Chinese Movie，Comedy about an Amorous Barber is Breaking Records in Shanghai”（一部关于一位多情理发师的喜剧电影在上海正轰动一时）的报道，在10月27日出刊的杂志中用了整整两个版面的篇幅刊出了。其中第一个版面几乎被李丽华的时装照完全占据，附的文字是“LI Lihua is a Chinese movie star who is dressed， made up and coiffured with as much as any Hollywood star ever receives”（像好莱坞著名电影演员一样，中国著名电影演员李丽华的衣着、妆容和发型也广受关注）。照片下面还有两段文字，对李丽华和影片情节做了具体介绍。除此之外，杂志还刊出另外七幅剧照，都附有文字介绍影片情节。

《生活》杂志对《假凤虚凰》的报道很快引起了一些欧美发行商对影片的兴趣。他们致函文华影业公司要求购买海外版权，并建议将影片制成英语拷贝。文华影业公司认为“此举尚为国产影片之创举”，为表示尊重，决定让导演黄佐临先将原词译成英语对白，制成册子，于1948年初携原国语拷贝一同赴伦敦，向英国各方征询意见。结果博得一致好评，“认为剧情中由乱离时代所产生之男女间的悲欢离合，及内容之幽默意识，必能为英美人士普遍接受。渠等对英译独白尤许为传神之作，故建议与其加印英文字幕，毋宁制作英语拷贝，更易使英美观众发生兴趣”。于是，文华影视公司决定一试，仍由黄佐临主持这件事，影片英文名定为“The Barber Takes A Wife”（《理发师娶亲记》），原片镜头并不删节，仅将发音部分完全替换，同年4月配音工作正式开始。据《陆洁日记》记载，1948年4月22日：“厂中白天放假，夜开始配假凤英语。”5月20日：“假凤英语昨夜配完，共配十六天。”5月24日：“在厂中试看英语配音拷贝。”［238］这次配音工作动员几十人，主要配音人有四人，他们均有深湛的英文修养和丰富的舞台经验。女主角范如华由来自上海体专的运动健将李遂银配音；“三号”理发师由英文《大美晚报》记者、曾在天津演过英语话剧《王宝钏》的马家驯配音；“七号”理发师由曾在美参加舞台剧演出的古巴配音；女二号陈国芳则由黄佐临的妻子丹尼配音，她曾是黄昔日在剑桥大学研究戏剧时的同学。这四人的英语造诣及舞台经验俱极精湛。在黄佐临一个月的指导下，他们对语调、发音、感情苦心研揣，最后表现得极为出色。［239］

1948年8月，影片《假凤虚凰》配音完成后便运往美国放映。对于影片在当地的反响和评价，目前尚不能找到相关资料给予论断，仅能查阅到一位久居海外的华侨对此片的看法。这位华侨在纽约看过此片后，似乎很是失望并颇有微词，他认为：“该片故事与表演，均无意义，英文翻译又劣。尽将中国电影的弱点，揭露给美国人看，真令人难过此。该片实在不能登大雅之堂，尤其在电影技术上有高超进步的美国。”［240］虽然这位华侨对《假凤虚凰》的评价过于苛刻，对中国电影求全责备，但也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中国电影的艺术水准有待提高；二是中国电影的海外出品有待增加。这两个问题都关系到中国电影的市场竞争力，这不但要加强自身的艺术进步，还要放眼世界，加强与国际电影界的交流互动。

虽然目前还无法明确中国电影第一次海外放映的具体情况，但从2014年在挪威发现的中国影片《盘丝洞》（但杜宇导演，1927）可以充分地看出，中国电影从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开始了在全世界的放映。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电影的海外交流更为频繁了，尤其与美国电影界的互动，中国电影一直在不断摸索与尝试着。1932年，联华公司派关文清去美国购买有声设备的同时，带去了公司出品的两部影片《十九路军抗战光荣史》和《故都春梦》在旧金山放映，“结果，卖座极盛一时，有很多侨胞由‘埠仔’远道赶来参观。从此打下了国产片在美洲发行的基础”。［241］4年后，联华公司又在旧金山的青年会放映了《三个摩登女郎》，在纽约放映了《人道》和《天伦》，引起了美国片商的注意。1938年，新华公司的“古装巨片”《貂蝉》在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首映，卖座极好，据当时报道称，“纽约各报在此片上映时，无不特出长刊鼓吹……实国产影片空前之荣誉也”。［242］

抗日战争胜利后，《假凤虚凰》的海外发行引发了当时中国电影海外放映的兴趣。《假凤虚凰》在美国上映的同时，文华公司的另一部影片《夜店》正在苏联上映。据当时报道，“《浮生六记》和《蝴蝶梦》二片，亦将继《假凤虚凰》后制作英语配音拷贝，则将来国产电影艺术，必可在源源输出（后）而在国外大放异彩”。［243］1948年，费穆孤岛时期的作品《孔夫子》重新剪辑，发行海外；1949年，香港永华公司的李祖永携《国魂》和《清宫秘史》到欧洲献演，同时派人到日本做宣传，为国产影片的海外放映打开一条出路。［244］这一切都说明了战后中国电影与海外交流的高昂热情和积极态度，虽然这种交流在世界电影发展长河中并没有激起很大的浪花，但却为早期中国电影的海外传播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也让西方社会对中国电影有了重新的认识。海外交流使中国电影在“本土”与“域外”、“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夹缝里，获得了一种主导叙述。尽管它并没有超脱一种政治与意识形态的羁绊，但却能通过文化的跨界性，重新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景观。跨界交流的复杂性和文化互动的异质性，使中国电影在学习和模仿好莱坞的同时，更坚定了其叙事表达上的民族化风格。

［234］田牛.《假凤虚凰》试映风波纪实［C］//上海市电影局史志办公室.上海电影史料1，1992：75.

［235］佚名.假凤虚凰影片 在穗引起血案［N］.申报，1948-01-17. 1月15日，广州金声戏院上映夜场《假凤虚凰》，“竟发生流血残（惨）局，戏院为理发工人全部捣毁外，警察枪支亦被抢去一部，警察为自卫计，实行开枪扫射，当场重伤一人，轻伤两人”。(www.xing528.com)

［236］程季华，李少白，邢祖文.中国电影发展史：第二卷［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259.

［237］莫须.佐临撰文自我宣传 李丽华海外出风头［J］.艺坛，1947（4）.

［238］陆洁.陆洁日记摘存［M］.北京：中国电影资料馆，1962.

［239］佚名.《假凤虚凰》制作英文拷贝［N］.申报，1948-06-02.

［240］佚名.一位纽约华侨评《假凤虚凰》［J］.青春电影，1948，16（37）.

［241］关文清.中国银坛外史［M］.香港：广角镜出版社，1976：136+154.

［242］宣良.每月情报［J］.新华画报（上海），1939，4（1）.

［243］佚名.《假凤虚凰》制作英文拷贝［N］.申报，1948-06-02.

［244］永生，等.香港影坛内幕［M］.广州：海天出版社，198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