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璟(1553—1610),字伯英,号宁庵。吴江人。万历二年(1574),以弱冠登科,观政兵部,授该部职方司主事,后转礼部仪制司主事、员外郎,调吏部考功司、验封司员外郎。万历十四年疏请立储,降行人司正。旋复原职,升光禄寺丞,万历十六年因涉顺天府试,遂为清誉所困,次年,沈璟以疾乞归,从此开始了家居二十年的词曲生涯,自号词隐生,[54]四年后中京察罢官。[55]
沈璟一生最终以曲著名,尤以曲律著名,于此,评价最高的是与之同时而稍晚的王骥德。今人最熟知的沈璟小传及汤沈之争说便出自王氏笔下:
松陵词隐沈宁庵先生讳璟,其于曲学法律甚精,泛澜极博,斤斤返古,力障狂澜,中兴之功良不可没。先生能诗,工行、草书。弱冠魁南宫,风标白皙如画。仕由吏部郎转丞光禄,值有忌者,遂屏迹郊居,放情词曲,精心考索者垂三十年。雅善歌,与同里顾学宪道行先生并畜声伎,为香山、洛社之游。所著词曲甚富,有《红蕖》、《分钱》、《埋剑》、《十孝》、《双鱼》、《合衫》、《义侠》、《分柑》、《鸳衾》、《桃符》、《珠串》、《奇节》、《凿井》、《四异》、《结发》、《坠钗》、《博笑》等十七记。散曲曰《情痴呓语》、曰《词隐新词》二卷,取元人词易为南调,曰《曲海青冰》二卷。[56]
在这一小传中,王骥德突出地肯定了沈璟在曲学领域的中兴之功,称其曲学法律甚精,并一一细数其相关的词曲创作,其宦途生涯及其能诗、工行草只是一笔带过而已。另外,吕天成《义侠记序》也特别称颂词隐先生如何“表章词学,直剖千古之谜”,“一时吴越词流……遵功令唯谨”等,同样历数自己与半野主人如何乞得沈氏曲作,手授副墨或梓行天下。
然而,我们发现,沈璟曲名的日益彰显,以及其曲作与曲谱的广泛流传,恰恰得力于以王、吕为代表的吴越曲家的积极推许,有意味的是,“汤沈之争”的最早传诵者也是王骥德与吕天成。王、吕二人与沈璟同时,然而,他们关于“汤沈之争”的叙述与事实却颇有出入,个中原因,很可能就源于王、吕有意无意的虚构。王、吕等吴越曲家对沈璟的曲作有着特别的热情,然而,沈璟本人于其曲名却似乎并不甚措意,譬如,《义侠记》等的刊行,大半倒是为人强索而去的,沈氏自己对其曲作的流传其实并不是完全赞同的。[57]
那么,真实的沈璟其面目究竟如何呢?不妨从沈氏诸传说起。我们发现,那些由师友与后人所撰写的传记祭文,却勾勒出一个与王、吕笔下迥然不同的沈璟形象。《家传》中道:
公性善读书,闭门手一编,悠然自得,一日不亲缥湘,若无所寄命者。公不善饮,又少交游。晚年产益落,户外之履几绝,乃以其兼长余勇,尽寄于词……公之文企班马,诗宗少陵,书则行楷,久珍于世,乃一不以自炫,而徒以词隐名,此其意,岂浅夫所能窥哉!壮年犹不废山水花月之游,晚则屏居深念,与世缘渐疏,意默默不自得矣。[58]
姜士昌在应沈璟之子沈自铨为沈璟作传时,末云:
公里居,绝无当世志,第以其感慨牢骚之气发抒于诗歌及古文辞。然郁郁不自得,竟卒。姜生曰:沈公高志节、恬进取人也。既被推择居铨衡地,遭遇天子明圣,偕诸君子发抒其忠义慷慨,谪散秩小官,有洛阳少年风,九牧之士多慕称之。沈公恒用肮脏自快,长者为行,殊不使人疑,乃不幸为柄文者累,人亦竟疑沈公,沈公能无怏怏齐志长逝哉![59]
家传与姜传尽管详细不同,却均是史笔,不过叙列沈氏一生事迹,而寄慨于传末而已。而沈懋孝《祭宁庵沈尚宝文》却是一段声情并茂的文字:(www.xing528.com)
嗟乎,人生暮晚,正如寒林坠叶,满目萧疏。迥盼四十年前海内知交,百无一二者矣。……忆昔甲戌南宫校士,首得雄文而裁之。君魁天下于妙年,美姿杰格,举朝望之以为玉树琪花也,谁不赏余之藻拔者。[60]
此文从嗟叹暮景萧条始,续写沈璟入梦,梦醒闻讣,于是追叙沈氏大魁以来,如何精吏治、肃朝章,又如何建竑议,正纲常,一朝被贬,鸿名鹊起:
入仕不十年,贤声满天下,岂不与贾长沙伯仲者哉?盛德宜人,才高得忌,两者互为伸屈,亦吾道消长之常耳。爱之者不能扶于前,而忌之者遂得操其末。夫孰非天之为也!
此后,复叙归田之后,相与作山水之游,啸歌于吴越之间,“师友之乐,亦足以忘其老矣”;末了,方转入对沈璟一生的慨叹:
余所惜君有淹通练达之才,用不满其才;有中正清华之望,官不副其望,天之琢磨君亦良薄矣。谓宜与之上寿,偿所不足,而寿复仅仅若斯者,此何解也!然使君当日周旋乎三吴东越诸相知间,稍一濡足,今亦化作从风之叶,人人且吐之矣。今君超然评论,矫矫风节,早退善藏,为当世重,乃天所为厚与之德,饶与之名,所得者不既多乎!
……诗礼世传,田园芜落。高标厚谊,久乃见真。乡人信焉,国史记焉,足称不朽于士君子之林矣。呜呼,修短数也。若以论于千古,直云霄一毛耳。长言送君,再作来生之案。爱君怀君,音响仆绝。思之不得,哽咽气绝。余老矣,不能复言矣。一生交谊,如此已矣。
这三篇文字,叙述体裁不同,叙述者也各异,然而,与王骥德所撰不同的是,这三篇都将笔墨的重心放在沈璟一生的政治际遇及其精神世界上;同时,这三篇文字的立意又各有不同,恰恰涉及三个层次,而隐喻了嘉靖以来文人士夫性命思考的变迁。第一,《家传》强调沈璟虽然“文企班马”“诗宗少陵”“书则行楷”,皆久珍于世,却一不以自炫,但以“词隐”名,“此其意,岂浅夫所能窥哉”;也正是因为内心款曲非常人所知,以至于晚年与世缘渐疏,默默不自得。第二,姜传简劲,仅云“第以其感慨牢骚之气发抒于诗歌及古文辞。然郁郁不自得,竟卒”,并不曾提及沈氏如何寄情词曲。第三,沈懋孝祭文更一字不及沈氏文学,只是慷慨其生平,初以为才高见忌,不用于时,是为大痛;次以为如若周旋于士林,汲汲于剖白是非,稍一不慎,只怕便如从风之叶,为世所轻;像沈氏那样,早退善藏,德化乡里,方能乡人信焉,国史记焉,足称不朽;末了却又道,生死荣枯,修短数也,“若以论于千古,直云霄一毛耳”。行文至此,便有万缘俱空之意,如此已矣,如此已矣,所余者,惟满纸呜咽、一往情深罢了。这三篇文章,当以祭文最早,姜传次之,家传最晚。[61]其间所隐寓的性命思考大抵有三:第一,宦途险恶,积极用世而不得,遂以才高见嫉之贾谊作喻;第二,以复古文辞自任;第三,弃文辞而寄情词曲。由此来看,《家传》特别标榜沈璟以词隐名,即称道其擅曲,倒是后来的故事了。
值得注意的是,姜、沈二人在文章中都将沈璟与汉初被贬逐长沙的“洛阳才子”贾谊——后者因此曾写下著名的《吊屈原赋》与《鸟赋》,最终抑郁而亡,而成为才高见嫉的典型——联系起来,以为天下之士亦皆因此而称慕沈氏。或许只有理解到这一层,方能真正理解沈氏何以折入曲学之门。可以说,沈璟正是在才高遭嫉后,一方面,试图以重构曲学来重新接续诗文复古的精神;另一方面,却以寄遁曲学消解了复古诗文之道;最终,又以了断尘缘消解了曲学之道。不管沈氏主观意愿如何,他的曲学已拓开了一代风气。
问题在于,如果仅仅说到寄遁词曲,自以嘉靖间康海与李开先等人为典型;[62]那么,沈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譬如,说词曲只是沈璟历尽宦途风波后的遁身之所,这一层并不难以理解,康海如此,李开先也如此;那么,第一,为什么沈璟散尽了诗文、书法,所存皆不过曲作及曲学而已?这已迥然不同于康海,笔者曾经指出,康海只是以曲抒愤,其一生精神所贯实为一部《武功县志》;第二,为什么沈璟晚年又与世缘渐疏,于其曲作曲学流传似乎也并非真正措意?这又不同于李开先,李开先是以曲自放,自北曲而南曲,自杂剧而传奇而小曲,皆极力揄扬,而积极鼓吹“真诗乃在民间”。那么沈璟呢,沈璟的以词(曲)为隐,究竟昭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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