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云，成弘以来，苏州才俊，实可分为两类，一为吴宽、王鏊、文林、顾鼎臣等，[102]一则为桑悦、杨循吉、文徵明、祝枝山、唐寅、徐祯卿等。其中，顾鼎臣已晚于王鏊、吴宽辈二十余年，史称“性跅弛，好声酒，及内人或以风之意，殊弗屑也”，[103]则虽居台阁，所谓“救时良相”，也纵情自放，其行世已与金陵之顾璘、严嵩约略相通。再则徐祯卿，少与祝、唐、文游，号“吴中四才子”；弘治乙丑进士后，幡然有悔，弃而从李梦阳以复古为任，而入前七子之列。论吴中世风，实以矫然抗俗为显征，于文则非台阁，于理则恶宋学，于行则唾礼法；而其中最著者，则数在野桑悦、杨循吉、祝枝山、唐寅诸子，此数人亦均以曲名（桑悦稍有例外）——在朝王鏊辈但偶一为之而已——以下不妨简而论之，以见吴中士气之大概。
导风气之先者为桑悦。桑悦（1447—1503），字民怿，号思玄居士。素以狂诞著称。为文章好奇涩，屡试不第，以乙榜授泰和训导，“时楚粤间皆为道学，悦抵掌为之笑，滑稽乱世，傍若无人”[104]，甚者，“敢为大言，更不量，尝铨次古人，以孟轲自况，班马屈宋而下，不论也。有问韩文，曰‘此小儿号嘎之声’；问翰林文学，曰‘虚无人，举天下亦惟悦最高耳，其次祝允明，其次罗玘’。由是喜侠者多慕焉”。[105]然而，四库馆臣提要却云：“史称悦为人怪妄，敢为大言以欺人。朱彝尊《静志居诗话》称悦在长沙著《庸言》，自诩穷究天人之际，非儒者所知；又自称其诗根于太极，则史所云怪妄不虚也。所作《两都赋》有名于时，然去班固、张衡实不可以道里计而夸诞如是，浅之乎，其为人也。”[106]此论未尝不当，然而，桑悦之意义原不在于立，但在于破而已——论其狂诞，在桑氏自身，或者只是不甘久屈人下，但于客观而言，其惊世骇俗之言行，已足以新天下之耳目。
桑氏曾云，时有盛衰，盛世饮天地之和以发声，至于乱日，但申情志，又何论其辞平不平也。以风雅正变论诗之变迁，而为诗不平则鸣张本，如此冲击台阁／翰林文学，欲新一代诗风，桑氏犹在李梦阳之先，只是终生偃蹇，未能有所立耳；而以孟轲自况，五百年始有圣人出，而欲举文论道，一扫天下萎靡，其狂尤在空同之上。《吴郡二科志》首列桑氏为狂简第一人，次为张灵，曰：“狂者未尝无人，至如民怿，可与进取者也。”[107]大抵欲进取而不能，中心实有种种郁愤不平，腾腾然不可名状，遂发之于异言异行。
恰恰是这样一个桑悦，特别对南戏有一段议论：
桑先生爱观南戏，不论工拙，乐之终日不厌。或曰：先生大观今古，而于是戏之观何取焉？曰：吾取其升而不荣，黜而不辱，笑非真乐，哭非真哀而已。昔文惠君之养生得之于解牛，张旭之草书得之于舞剑，宋元君之画史得之于般砖，司马迁之《史记》得之于游览，是皆见之于彼而悟之于此者也。予于观戏得处世之道，顺逆之境交于前不为置休戚焉，谓非有得于戏哉？呜呼，今古能观戏者鲜矣。[108]
丘文庄欲假今乐（南曲／戏）以复古乐，王阳明以为古之乐犹今之戏子，但假之以为声教耳。桑悦爱观南戏，所注意者，红氍毯上人生之歌哭耳，以观戏悟道，所重在自得，更有惊世骇俗之处。如前所云，杨循吉传写桑悦，曾道“时楚粤间皆为道学，悦抵掌为之笑，滑稽乱世，傍若无人”，桑悦爱观南戏论正可以为此一句作注，桑悦抵掌论戏剧，以为戏场不啻讲学之所。这一滑稽乱世，与万历间汤显祖独标“情”教——汤氏自言撰写《牡丹亭》诸传奇即是讲学，“公所讲者是性，吾所讲者是情”[109]——相比，虽具体内核不同，其精神却颇有相通之处。桑氏虽不以曲作名世，其议论之于曲界，其影响之巨岂可忽欤？
稍晚，又有杨循吉（1458—1546）。循吉，字君谦，吴县人。其文章骈俪多六朝风，而异于当时尚古之习，吴宽即因此而深为叹惋，以为不如此，则状元不难矣。进士入选后，得除礼部主事，于职司亦了不挂心，唯以读书是命，每当得意处，则手足踔掉不能禁，人呼为颠主事；甚者，称病不出，以至于长官生厌。遂赋诗而归，其诗极写一己之善病，忽顿悟功名之可舍，林野之逍遥，其时不过三十有一。此后，由好读书而好蓄书，尤好蓄异书，自以为沉疾在躬，性命不永，遂孜孜不及，每手自抄录。[110]时人称其“于书无所不好，无所不窥，博览冥搜，饮食都废……雅不喜宋儒议论，而于考亭尤多掊击。又最恶近世学术，不然其说”。[111]
君谦以少壮之时，却以善病为由，自弃功名，[112]而归后好蓄异书，亦以沉疾为辞；更有传闻云，当时辞官，是有相者卜其当早卒，遂惧而归。仔细品度，杨氏一生实困于性命之思考，其行事貌似隐遁，却无隐者之从容恬淡，反颇有几分汲汲不可待之气象，所谓“不作长久计”者也。[113]武宗南行，召赋打虎曲，称旨，易武人装，日侍御前为乐府小令，帝以俳优蓄之，不授官，遂耻而归。以文臣而易武人装已见滑稽，论其私衷，不过为君者有所好，遂不得不曲意逢之；野史并云，杨氏以贫老援臧贤以进，“然赏无异伶伍，间谓曰：‘若汝间乐，能为伶长乎？’循吉愧悔”，[114]即复召至京，会帝崩，乃还。同样是因擅音律而受知于武宗，徐霖进退自如，飘飘然有谪仙之感，而杨循吉却进退失据，颇见尴尬。杨循吉有《南峰乐府》一卷，《全明散曲》收其小令廿四，套数七，复出小令一。十之七八为游宴应制之作，大抵咏节庆、四景一类，徒逞才藻，而不见性情，宜乎见诮于后人。[115]惟【北双调夜行船】“追和马东篱百岁光阴”一套，乃伤志之作，或者应制赋词，以希进用而不得，遂感慨良深。[116](www.xing528.com)
其实，杨循吉一生都进退失据。在赋曲应诏之前，杨氏初除仪制主事，即欲上疏请释放高墙建庶人子孙，吴宽夺其疏不得上，即日辞官归，径往小金山读书，所谓病者，殆不过托辞耳；嘉靖中，又献《九庙颂》及《华阳求嗣斋仪》，报闻而已。进亦不是，退亦不是，以至性情日形狷隘，于此，何良俊颇有良慨，以为少年结庐而读，即古人何远，而晚年希进不得，骚屑以终，“此正所谓血气既衰，戒在苛得耶”。[117]
桑民怿以狂诞著称，而杨君谦则以狷隘著称，一狂一狷，无他，亦都源于个体之不甘寂寞而已。
此后，以祝枝山（1461—1527）为长，次则徐祯卿（1479—1511）、唐寅（1470—1523）、文徵明（1470—1559）等翩翩而出，并称“吴中四才子”，又有退徐氏而以张灵入选者。吴中诸子，自桑悦以下，或不与进士之列，如，桑悦以乙榜授训导，以柳州通判终；唐寅以解元归；祝枝山久试不第，以举人授广东兴宁知县，稍迁应天通判；文徵明以岁贡生诣吏部试，奏授翰林院待诏。或与进士之列，而其位不显，如杨循吉，举成化二十年进士，授仪制主事；徐祯卿，举弘治十八年进士，因貌寝不入馆选，授大理左寺副，坐失囚，贬国子博士。此其一。于吴中诸子而言，或终身不仕，以处士终，如唐寅，因为科场案所累，谪为吏，耻不就；或任官不永，即自乞归，如祝枝山、杨循吉俱以病辞，文徵明则因当时重科目，意不自得，亦连岁乞归，大抵不耐官场之琐琐，所谓以礼法羁人者耳。[118]此其二。弃功名后，或以收藏为务，或以著书为娱，甚者，售字画以谋生涯，逐歌吹以放形骸，此其三。
由此三者来看，吴中诸子最终弃功名而不就，溷迹于世俗之中，既有客观之不得已，亦有主观之不容已，而迥异于北方曲家。继桑、杨之后，例如，祝、唐辈自少年始，即以放诞于歌场著称，放废之后，益为不羁，遂嘲名教，嗤礼法。据云：祝允明“好酒色六博，善度新声。少年习歌之，间传粉墨登场，梨园子弟相顾弗如也”；[119]以至于吴人推誉之时，亦甚叹惋，“惜乎不自厚，分才杂剧，此亦俳优工戏，何□已乎”。[120]唐寅素与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赖祝氏规箴始闭户读书；甚至在入京赴闱之时，富家子徐经有戏子数人，亦日与驰骋于都市中，[121]如此，其后受徐经之累，身陷科场案中而无从剖白，亦非全然无因。如此，屡试不售也罢，任官不永也罢，均根于性情。吴中诸子最终将自己放逐于世俗之中，“相与举杯歌啸，命童子拨弦度拍，以乐青春，桃雨落红，丽日将暮，此词足以发胸中之耿耿”。[122]功名之念，日益消退为世俗狂欢下无法排解的隐痛，即胸中耿耿者也。桃雨落红，丽日将暮，生命是如此短暂而美艳，忽忽有所求而不得，遂不得已举杯歌啸，以乐青春，是则吴中诸子实困于个体性命之思考——于传统功名与世俗欲望之间，所谓进退失据者，已不仅杨循吉一人，不过彼此显隐有别而已。[123]
以曲而论，吴中曲风亦深染俗趣，多咏叹闺情、四景、节令，近乎工者之辞，而流播于歌宴之上。其中，祝允明学务博杂，著述甚丰，撰曲不过余事耳，大抵游戏风尘，佻达自喜，故小令、套曲、杂剧无不渔猎，用笔恣放，时人以为其套曲富才情，而难免驳杂，小令亦翩翩有致，杂剧则颇饶风人之旨，或近于谐体。文徵明不以曲名，其曲虽饶闺情，而间涉雅趣，且多以景语写情，状刻景物句，益淡远如其画品，是工者之辞已渐染文人习气，与后来曲风约略相似。
当时曲坛，最著者自数唐寅。唐寅一生亦最具传奇色彩。唐寅因牵涉科场一案，竟终生放废，遂日优游于酒人之中，放流于名教之外，中心实感伤与慷慨兼而有之。钱谦益称其“外虽颓放，心实沉玄”，又云，“其学务穷研造化，寻究律历，求扬马玄虚、邵氏声音之理而赞订之，旁及风鸟壬遁太乙，出入天人之间。晚将成一家言，未竟而殁。其于应世诗文，不甚措意，谓后世知不在是，见我一斑已矣”[124]。据钱氏所云，则子畏志在高远，诗文不过余事而已，曲子者自更等而下之；所谓志向，又偏偏云声音、律历、天人种种，似乎尚在康海之上。其实，钱氏所述未免粉饰，唐寅大言自诩，其行迹倒与桑悦相近，大抵穷于一己个体性命之思考，而进退失据罢了；因此，唐氏一生唯才子心性，较之康海实不可以道里计。其曲亦然。唐寅套曲，与传统曲辞不同，颇有拟书生口吻、以写思忆者，此一事固承《西厢》《琵琶》以来传奇中男女对唱之痕迹，而续有发展，实亦性情使然。大抵将一生之隐痛打入艳情，故其曲辞，同是闺情，字里行间，却别有一段凄凉悱恻、顾影彷徨之感，拂之不去，但伤于纤弱而已。即使是【对玉环带清江引】“叹世词”四阕，最为世人所赏，然而亦不似康海的慷慨激越，而流于消极颓唐。若以词家拟之，亦曲中之秦少游耳。[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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