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六年(1356),朱元璋纳陶安议,下集庆路,改名应天府。二十六年秋,改筑应天城,作新宫于钟山之阳。次年,即吴元年,新宫成,于是召天下贤士,制礼作乐。一时间君臣契合,百年规划,俱起于金陵。洪武二十五年,特诏制《京城图志》,一应官署、街衢、坊市、门楼、山川、形胜,俱在握中,而礼部以下,太常、神乐观、钟鼓司、教坊、勾栏、十六楼,以及无数文采风流、粉黛歌弦隐绰于其间,太平景象跃跃然呼之欲出。
金陵自古以来即为文章渊薮之地,明初建都于此;永乐十八年迁都北京,而以南京为留都,一些重要职司亦相应保存。综观有明士夫,科第以来,历官多经南京,亦有慕其风物,终官南京的;且京官获遣,又往往贬谪南京,或起复时跸迁南京,这一现象自成弘以来尤为突出。南京设司虽然与北京相似,职务却相对清闲,这些文人士夫留驻南京,往往以宴饮清谈为常事,或师道自任,或欲有为而不能,遂纵情适性。一时间,南京城似乎天然弥漫着一种自由的空气,士大夫彼此声气往来、横议天下,与朝廷南北互望,隐隐相抗。可以说,作为留都的南京,在有明一代的政局中,日益发挥着微妙的作用;而成弘以来,金陵一带士风的变迁,曲辞的大兴,亦正是与此相互作用的。
要了解南京士风的变迁,南教坊、十六楼、乐院、勾栏,以及往来于其间的乐人,其种种变迁——其实质是礼乐制度的变迁——无疑是最好的参照点。想当初,朱元璋籍天下乐工以为用,并循唐宋旧制以官妓侑酒,教坊司、勾栏以外,特建十六楼以处歌妓,一时奖文揄墨,蔚为太平韵致。自宣德以后,渐次零落。及至弘治间,缙绅士夫也只有按故典追想其风流了。一时记载有十四楼、十楼、十五楼等,纷纷不一。[49]
十六楼的衰落,直接源于官妓之禁。宣德四年,应京尹顾佐请,榜禁官妓;十年,英宗继位,大释乐工,二者实际标志着朝廷逐渐失去了制礼作乐的核心地位,[50]而以三杨为首的内阁权限日重。说来亦巧,这一顾佐恰恰是因任应天府尹而声誉鹊起的,史称“刚直不挠,吏民畏服,人比之包孝肃”。宣德三年(1428),亦是由三杨特荐,复召为京尹,擢右都御史。这一年,兰溪邵玘入为南京左副都御史,与顾佐齐名,史称“(南京)风纪大振”。[51]不妨说,顾佐甫任京尹,即奏禁官妓,或者亦是由深慨南京官妓之盛而来。
顾、邵整顿风纪,持法甚深,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罢了。于士大夫而言,真正成一代风气者,不徒在以法制正其表,而在于以儒学之至理作养天下,以培其本。有明一代,士大夫师道自任,以儒学预天下大事,亦始于宣德。一般以为,明代讲学之始起于曹端,其次薛瑄,后者名望尤重。[52]不过,薛瑄讲学,名著于正统初为山东提学之时,景泰间任职于南京也时日甚短,影响不著。[53]值得一提的是慈溪陈敬宗。陈氏于宣德二年转南京国子监司业,九年,迁祭酒。此后,因傲视王振一行,屡不获迁,至景泰元年方引年致仕。如此,掌南京国子监祭酒长达二十三年,史称,陈氏“力以师道自任。立教条,革陋习。六馆士千余人,每升堂听讲,设馔会食,整肃如朝廷”。当时,李时勉为北京国子监祭酒,“终明世称贤祭酒者,曰南陈北李”;[54]可以说,宣德以来,陈氏以师道自任,于作养南京一方士气,实有殊功。
正统、景泰、天顺三朝,内阁日隆,士气日张,又当国家多事之秋,于是乎,朝廷上下,礼乐一事就具体事宜而言,倒不甚讲明。[55]景泰七年六月,南京神乐观即奏供祀乐舞缺人,当时朝廷命择选道禄司无疾过道士补数,供祀者就令充乐舞生。由此来看,早在景泰间,南京雅乐已颇见荒惫。所谓太常、神乐观、钟鼓司,似乎仅仅成了一个铸造、收藏乐器之类以备必需的机构[56],或者也引经据典,以备顾问。万历间李日华便有一段颇为形象的文字,追述当年太常的闲逸:
南京百司事简,若太常则尤闲寂。先辈有为是卿者,终日酣眠坐啸而已。一日传门柝甚急,询之,乃宣州入递公文。因春多风,园户诉所供太庙梨花被落尽,至秋恐难结实,求派他邑,有司故为申请也。因成一绝云:“印床高阁网尘沙,日听喧蜂两度衙。昨夜宣州文檄至,又嫌多事管梨花。”先辈风流亦可见矣。[57]
职事清闲,正不妨暂管风月,以遣逸兴耳。不过,自成化以来,南京职司依旧清闲,时势却渐渐发生了某种变化。宪宗甫继位,在宴乐与否上,与外廷矛盾便开始激化。当时,章枫山(懋)、黄未轩(潜)、庄定山(昶)等人谏元宵张灯,被杖遭贬,此之前,又有修撰罗一峰(伦)先以言事被黜,时称“翰林四谏”,声名大震。四人皆为成化二年进士,亦几乎同时被贬,而且,或贬谪,或起复,又同聚于南京,致仕后,复以讲学著名,且屡征不起。其中,枫山先生章懋,史称“家居二十余年,中外交荐,部檄屡起之,以亲老坚不赴”。弘治中,众议两京国学当用名儒,遂以谢铎为北监祭酒,以罗钦顺为南监司业,而祭酒一职虚位以待章懋,而懋竟迟至十六年服阕之后方始莅位,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一时间,“六馆士人自以为得师”。正德元年乞休,次年得请。此后,历起南京太常卿、南京礼部右侍郎,皆力辞不就。嘉靖时,家进南京礼部尚书,致仕。如果说,曹端、薛瑄、陈敬宗等人的师道自任尚是个别人的积极作为,属开风气之先者;那么,“翰林四谏”于进退之间所标举的姿态,已预兆了一个时代的来临——丘濬即论庄定山道:“率天下士背朝廷者,昶也。”[58]
南京的上空,似乎弥漫着一种独特的空气,而耐人寻绎。成化间,一代名臣马文升、王恕等也曾因忤宦官、佞臣贬官南京,至弘治在位,二人得一时际会,积极辅佐新政,其中,马文升于重正礼乐上用力最勤。[59]有意味的是,当清修《钦定续文献通考》在感叹弘治一朝欲复古乐而不果时,紧接着却转入这样一段话:
南太常寺卿吕㦂尝言:“太祖兴礼作乐以成大典,设神乐观提督之。自迁都,而南之居观者多不谙糜廪饩,甚无谓也。乞敕下厘核之,使复祖制,祀神祇不能者黜之。”制曰:“可。”而南都乐乃渐复。[60]
这样一种微妙的对比,恰恰烘托出朝廷礼乐不修,在野之士夫遂慨然自任的图景——南京也因此成为士夫或议论或躬行的渊薮,隐隐与北京相抗。
然而,这一句“南都乐始复”其实际究竟如何,却颇值怀疑。从各种资料来看,尽管有顾佐官妓之禁,宣德以来,南教坊妓乐之风似乎始终不堕。即以正统初陈敬宗任南监祭酒而言,陈氏的方严,所谨守的恐怕也只是一己方寸地而已,推而衍之,影响所及亦不过南监之学风而已。例如,史传盛称,陈氏“性善饮酒,至数斗不乱。襄城伯李隆守备南京,每留饮,声伎满左右,竟日举杯,未尝一盻,其严重如此”;[61]此事当时笔记亦多有记载,每每渲染南京守备如何盛张伎乐,以恣宴饮,而敬宗又如何终席守礼不乱,其意自在鼓吹陈氏之师道尊严,然而,字里行间,恰恰可以看出当时教坊伎乐的繁盛,甚至教坊伎乐不足,继之以家乐。[62]
其实,南京一地自来繁华,不仅是士夫议论的渊薮,亦是外戚、王孙、中官、勋贵,甚至武职横恣的所在。这些人在教坊演剧的发展中扮演着不可忽视的角色。如前所述,也正是他们,自正统以来,就渐次逾越朝廷制度,盛张伎乐,官妓不足敷用,代之以家妓。至嘉靖间,东南倭寇大起,胡宗宪等霸据一域,广招词客,其势雄炽,几与唐末藩镇相似,宴饮之风更是穷奢极欲。
再则,官妓之禁,所禁者,在职之官僚耳,士子平人及在家缙绅不论。南京,既为省会,复为留都,每年应试,往来士子彼此宴饮相契,往往招呼伎乐,教坊曲巷之中,恐怕是终日丝竹不绝。今存《琵琶记》《金钗记》《寒衣记》《金山记》诸戏文,都或隐或现地,涉及士子留连秦楼楚馆的记载。[63]
尽管有关资料颇为缺乏,然而,勾辑史料,字里行间,仍能发现南教坊较之于北教坊,伎乐之风更盛。例如,天顺三年,教坊司以朝廷礼乐不备,便请诏选南京并山西、陕西乐户赴京应役;而英宗下诏,仅调山陕二地,南京不用。弘治间,请南京及各王府精通乐乐者入京,亦不了了之。后正德时,诏选地方乐户入京,则以河间府最多。由此来看,北则山、陕、河间,南则金陵,实已成地方伎乐之重心;而英宗特诏不用南京,此后,南京在遴选乐工入都时也显得颇为冷淡,个中关系实颇为微妙。
吕㦂除上疏南都神乐观雅乐外,另有一疏。当时,南京历代帝王庙旧有乐器尽毁于火,弘治十七年(1504),吕氏即上疏重新考定清浊,以重制乐器,然而,此事却不了了之。直到嘉靖时,世宗礼乐自任,又重提此议。[64]如此来看,所谓“南都乐始复”,恐怕也仅限于一种姿态而已,实无力阻挡教坊俗乐的日益侵凌。
可以说,永宣之后南教坊伎乐一直兴盛不废,只是形式稍异;且成弘以来,随着乐籍制度的渐次松弛,地方俗乐也在南京一地日益繁炽,与教坊彼此争竞、相互融合——亦正是此时,陈铎、徐霖诸曲家,纷纷以柳三变自命,日益汇入急管繁弦之中,苏州祝枝山、唐伯虎等士子也往来其间,俱以新声相鼓吹。可以说,一直为史界议论纷纷的武宗南游,正是以这一盛况为背景,反过来又进一步促进了南教坊伎乐的发展。
武宗初继位,宠任内宦刘瑾。大批士夫因忤刘瑾,或贬谪、或起复,纷纷落职南京,如崔铣、杨廷和、马中锡、王阳明等。刘瑾下台后,武宗终岁游冶北府,京中形势亦依然混乱,禁军、内寺、义子、伶人、僧道势力大张。[65]正当王阳明等人在南京静观时局之时,武宗忽然心血来潮,大约宣府乐工尚不足观,执意要到南京来一领六朝金粉之风流。以状元舒芬为首,一时间交章谏阻,终至徒然。舒芬、王廷陈、马汝骥、张岳等纷纷被贬,[66]正德十四年十月,武宗施施然踏上了南下的旅途。(www.xing528.com)
尽管在一些士夫笔下,着力描摹南京职官如何正气凛然,武宗一行,尤其是江彬辈,气焰如何为之大为折挫,然而无论如何,武宗纵情南游,于江南,尤其是金陵曲坛而言,几乎是一个盛举。简而论之,在金陵期间,武宗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制作新乐,播之于南教坊。武宗就曾特制杀边乐播之教坊,大抵即是以此为军中鼓吹耳。[67]二是遍访知音善乐之文士,如杨循吉、徐霖辈,[68]北返时,又途经镇江杨一清府,观戏吟曲、诗酒往来。[69]三是率南教坊大批乐工,如顿仁、朱凤翔辈北上。[70]这三者直接促进了南教坊伎乐的发展,一是宴乐的繁荣,二是文人的参与,三是南北曲或雅俗乐的交融。而以南教坊为中心,金陵一带士风也迅速旋起一种微妙的变化。
正德十六年(1521),武宗北返,途中已觉身体不适,回京不久,便撒手尘寰,结束了他颇有争议的一生。是年四月,嘉靖帝即位,一时文人士夫纷纷起复,无不以礼乐为首务,以希用世。一时理学名家,如吕柟、何瑭、杨廉、魏校、潘府、崔铣、夏尚朴、湛若水、邹守益、王廷相等俱萃集南京,或任职礼部、或司掌国子监,彼此相与讲论,并慨然以移风易俗、兴礼作乐为己任。[71]例如,当时南祭酒吕柟,曾特奏乞钦拨太常乐官转谕诸生古乐节奏。部议以为太常乐与古乐不同,难以遣拨,宜令诸生自行讲求习学古乐。柟于是选知音监生卫良相等,率其友百余人,取诗《周南·关雎》至于《商颂·元鸟》可歌者八十篇,被之八音,以为图谱而教习焉。[72]何瑭,时晋南京太常少卿,便与湛甘泉、郭杏东等人修明古大学之法,[73]而湛若水,更积极践施,以古礼相倡率,为南京俗尚侈靡,而特定丧葬之制以行。尽管这些理学大家,在相与讲论中,理愈明、道益精;然而,所谓学者“翕然宗之”[74],亦仅仅是学者而已,其种种具体作为,在现实中似乎影响甚微,且转瞬间即风流云散。吕氏教习古乐成,慨然叹曰:“可见圣明作人之深,而古乐亦不难复也。”然而,自其去任,该乐谱便迅速流佚。南京的自由,方便了理学家勾画种种理想,并为之展开种种荒诞而悲壮的实验;然而,一切都仿佛只是堂吉诃德搏风车式的一击,所余的不过是后人的饭后谈资、茶余追想而已。[75]
掌握政权以后的明世宗为重建继位的正当性,把目光转向了制礼作乐,因此自嘉靖七年大礼议胜利之后,从嘉靖九年开始,又把以祭祀天地(包括山川云雨风雷等)、宗庙、孔子为核心的礼乐制度重新加以损益,这就是所谓“更定祀典”。
然而,明世宗的本意是在通过夺取制礼作乐的主导权,也彰显“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其明确的政治取向决定了更定祀典的根本精神只能是张扬君权,贬抑师道,实际上也就是摧抑士大夫集团用以抗衡君道的精神资粮。因此嘉靖朝的礼乐改革,特别是对乐的更革而言,形式远远大于内容,所变者多在仪文及乐章,至于乐本身的雅俗与否倒是其次。
同时,一般士绅,尤其是文学之士,则在南京自由的空气里,开始以纵情任性自相标榜,以示矫然不群;南教坊伎乐之风在士人的揄扬下,日益张炽。据《皇明世说新语》载:
王维桢偶过何中丞栋。值其生辰……顾视两廊,绿窗朱户,坐而理丝调竹者皆家姬,外舍黛绿者二十余人,皆征妓。王托故而出,然未尝不心羡其乐。[76]
想当初,陈敬宗在守备襄城侯的宴席上,危然独坐,耳不听五音、目不近五色;同是国子监祭酒的王维桢,在极力自持时,内心却已是艳羡不已。不过,王氏毕竟身为国家师,当此之际,只能“中心痒痒”;而顾璘,领袖金陵文坛,却俨然以马融绛帐自喻,日周旋于教坊伎乐之中。
顾东桥文誉籍盛,又处都会之地,都下后进皆来请业,与四方慕从而至者,户外之履常满。先生喜设客,每四五日即一张燕,余时在其坐。先生每燕必用乐,乃教坊乐工也,以筝琶佐觞。有小乐工名杨彬者,颇俊雅,先生甚喜之,常诧客曰:“蒋南冷诗所谓‘消得杨郎一曲歌’者,正此子也。”先生每发一谈,则乐声中阕,谈竟,乐复作。议论英发,音吐如钟,每一发端,听者倾座,真可谓一代之伟人。[77]
顾氏自晚岁家居,声名籍甚,构息园以待四方之客,希风问业者,户屦恒满。遥想当初,宾客与生旦杂处,丝竹之音,清谈之声,此作彼伏,几疑为五代韩熙载夜宴图之重现矣,故后人慨云,“处承平全盛之世,享园林钟鼓之乐,江左风流,迄今犹推为领袖”。[78]当时,南京士绅,以顾璘(东桥)、严嵩(介溪)为首,领袖风流,均留连于教坊伎乐之间,后者奢华更甚。
同样以古文名家,亦同样以啸歌纵情,较之康海,顾璘等却颇少了几分慷慨,更多的只是一种风流自赏罢了——前者是不得已而为之,故于慷慨之余而别生悲凉,而后者则大抵是适性自择,而于风流之中转添软媚。此一种风流软媚,亦正可以总括当时浸淫于金陵歌宴中的儒风士气。
当士夫纷纷荟萃南京,大讲礼乐之时;当时礼部一应费用,却日益倚重教坊司,一应酬酢,也俱由教坊承值。两相映照,实难免有几分荒诞:
又礼部到任、升转诸公费,俱出教坊司,似乎不雅,此项断宜亟革者。南京礼部堂属,俱轮教坊值茶,无论私寓游宴,日日皆然,隶人因而索诈,此亦敝规。北部却无之。兼有弦索等钱粮解内府,如此猥亵,似皆当速罢。[79]
由“北部(按:指北京礼部)却无之”一句,可知南京伎乐远盛于北京,沈德符一会说“似乎不雅”,一会说“如此猥亵”,但愿速罢,尴尬之状溢于言表。何良俊笔下也有类似记载,称“南京各衙门摆酒”,各有夫役,“礼部六科是教坊司官俳……太常寺是神乐观道士”,教坊司、甚至神乐观,不过成了太常、礼部日常饮宴的夫役;而且“衙门中官员既多,日有宴席,人甚苦之”,何氏亦曾敦促任官革除弊规,“然颇任众怨,卒不得行”,亦只有无可如何了。[80]
如此,在礼部与教坊、士夫与乐工的日益交融中,湛若水等人追慕太祖制乐以节乐的种种改制终成泡影。于南京士子而言,朱元璋大建十六楼,恰恰是鼓吹风流之渊薮;而武宗南游,当北京百官纷纷跪辕死谏时,一直徘徊在边缘、翘首仰望的金陵士子反而洇蒸出一种微妙的想象来。譬如大举宴仪、广纳善音律之士,似乎成了君臣相契、礼乐将复的一种象征;尤其是徐霖,武宗的不世宠遇,使其去就之际,在后人的想象中竟成为谪仙一流,不溷尘俗;而金陵士夫以及南教坊乐工——后者无论北上随驾与否——从此往往追尚北音(雅乐)、以得教坊正声自矜,并彼此鼓吹,与当时日益兴起的南音(俗乐)相抗。其实,在后来史书,尤其是笔记杂史的记载中,武宗皇帝好礼崇文、知音善乐颇有几分梨园之祖唐玄宗的遗风流韵,与当时新兴士风亦颇相吻合;只是明末以来,士大夫积极反思有明衰亡之征象,于武宗种种荒诞悖礼的行为颇加指责,以为明之衰亡由此始耳,想象其放诞风流的一面遂往往为之所掩;[81]此种心态,即使金陵士夫亦有所难免。至于流传于野老俚俗之间的讲述,又往往流于市井趣味,于审美上甚为欠缺。不过,即使一些零星的记载,字里行间,亦仍然流溢着对当年繁华的缅想:
教坊梨园单传法部,乃威武南巡所遗也。然名妓仙娃深以登场演剧为耻,若知音密席,推奖再三,强而后可,歌喉扇影,一座尽倾。主之者,大增气色,缠头助采,遽加十倍,至顿老琵琶、妥娘词曲,则只应天下、难得人间矣。[82]
早在万历之时,追忆昔日繁华(始创则洪武、近则正德嘉靖初)的文字便不绝如缕。明清易代,一片欢场,尽为野蒿,所谓“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83]自武宗南游以来,南教坊的美人名妓俱以梨园子弟自矜,然而帝踪已杳,正音不再,种种繁管歌吹、文采风流俱渐渐成了梦中影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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