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铎,字大声,号七一居士。长期以来,一般以陈氏为弘正间人,因此,诸家文学史多在陈铎名下,标其生活年代约在弘治元年(1488)至正德十六年(1521)间,或径云生卒年不详;[2]其中,唯谢伯阳《全明散曲》明确标其生卒年为景泰五年(1454)至正德二年(1507),只是未说明缘由;[3]近年复有研究者主张其卒年可能已在嘉靖中期之后。[4]要其原因,或因循前人,或追踪影响,或者出于揣测,而语焉不详。
其实,关于陈铎的卒年,嘉靖间李开先《西野春游词序》一文曾明确提及,是在正德丁卯年,即正德二年(1507)。[5]不妨由此进一步推考陈铎的生年。按陈氏《秋碧轩稿》中《北双调水仙子·因跌自嘲》二曲,有一句“涉险攀危过六十”。显然,陈氏年寿至少超过六十岁,则其生年最迟应在正统十三年(1448),即陈铎生年的下限为1448年。又按陈氏《草堂余意》卷下《秋意》“氐州第一”云:“小前程,何足问。且归去,仰天大笑。四十年来,一梦中,而今尽晓。”此一句“四十年来一梦中”,可作两解。第一种解释乃虚指人生如梦,而前程也只是虚写一生抱负,那么,陈氏撰此词时约四十上下;第二种解释即陈氏已滞于仕途约四十年。不过,陈铎乃世袭指挥,入仕可以在二十岁以下,则去官之时也不会超过六十岁。只是仅就这两条材料,陈氏的生年还十分模糊。所幸笔者在卞荣(1418—1487)诗集中考得《赠别金陵陈大声挥使》一首,诗中称铎“年少胸中有五车”,[6]以年少称,则当时陈铎至少在三十岁以下。卞氏全集仅此一首涉及陈铎,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陈挥使铎”条云,成化中卞氏曾为陈铎《香月亭诗》作序,两者很可能同时。假设赠别诗写于成化元年(1465),那么陈铎的生年上限为1435年。此外,卞氏诗集为其门人无锡吴键所整理,历三年始成,刊于成化十六年。其体例以文体分卷,而各卷所录似以编年排序。[7]《赠别》一诗之前,有《生日》一首,注成化八年;紧续《赠别》之后,复有《成化十四年九日》一首。这样,或许我们可以进一步将此诗的写作时间定在成化八年(1472)至成化十四年(1478)之间;[8]相应,陈铎生年的上限也可进一步确定为1442至1448年间,1448年恰恰也是陈氏生年的下限。综上所述,陈铎约生于正统七年(1442)至十三年(1448)之间,卒于正德二年(1507),享年约在六十至六十六岁之间。其一生,少年袭职,历官四十余年,不过,晚年是否去官,是请辞还是被黜并不清楚。《氐州第一》一词语义不明,所谓“且归去,仰天大笑”并不排除只是作者觑破红尘的感慨。
李开先(1502—1568),嘉靖八年进士,与南北曲家颇有往来,所云陈氏卒于“正德丁卯”一说理应取信。而诸家文学史一直径取弘正(1488?—1521?)说,究其原因,固然是由于对该材料的忽略,更大程度上却来自明清人的误导。可以说,明清人所勾勒的陈氏小传便颇多疑点,或含混不明,或以讹传讹。万历间汪廷讷精订《陈大声乐府全集》,陈氏之名遂大显,此书有曹学佺序,称陈铎“生当弘正升平之世”。此后,《千顷堂书目》《明史》《明诗综》《蕙风词话》诸要著更推波助澜,或称弘正,或题正德,遂成信说。其实,曹氏之说也只是影响之辞,不足为凭。与此同时,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便称陈氏为成弘中人,不过,文中又将陈铎与正嘉时沈青门(1488—1565)并提,视为同时代人,显然也都源于传闻,难免讹误。这一点沈氏也很清楚,故而感叹道:“今皆不知其为何代何方人。”[9]由此来看,早在万历时陈铎其人其事已是杳然如黄鹤了。也许,当明末黄虞稷撰写《千顷堂书目》时,只是信手将陈铎著作归入正德时期。待到清初,《明史·文苑传》在明确标举陈铎于南都文学复兴的意义时,却将陈铎与徐霖等人并提,定格于诸子谈艺“正德”时,南京风雅始稍稍振起;这实际上又抹去了陈铎吞吐风气之先的意义,而将整个南京文坛的变迁俱笼于李、何复古思潮之下,其后,便转入“璘主词坛”云云[10]——史家的叙述进一步误导了后人对陈铎生平的追述。
综上所述,陈铎当卒于正德二年(1507),但短短数十年后,人们已不知陈氏为何时何方人。万历间将陈铎广传为弘正间人,究其原因,不过由于其名经常与徐霖(1462—1538)并提的缘故,当时的南京曲坛,流传最广的便是陈铎与徐霖在富文堂联句的佚事。[11]然而,陈、徐二人,一为成弘间人、一为弘正间人,同为富文堂上客,不过是彼此生命轨迹的短暂交汇,二者于明中叶金陵词坛的意义其实已迥然属于不同的时代。(www.xing528.com)
如此,我们不妨将陈铎置入当时整个南京的文坛中,考其影响,以进一步确证其卒年在正德初。《明史·文苑传》称南京词坛的兴起,以陈铎、徐霖、谢子象为先导,至顾璘领袖词坛遂大昌,这一叙述显然是以整个明代文学复古思潮的嬗变为背景的。顾璘(1476—1545),字华玉,累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与陈沂、朱应登、王韦等人并称金陵四大家,而名位最显。顾氏自弘治丙辰举进士以来,即卷入当时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复古运动。正德初,随着与刘瑾等人斗争的失败,诸子纷纷落职,复古思潮开始由京师向大江南北分散发展,形成不同的地域群,[12]可以说,顾璘正是这一复古运动后期在江南(不独南京)的中坚人物。正德八年(1513),时任开封知府的顾璘因忤钱宁等人而下狱,同年谪授广西全州。此后辗转江南,入江浙,转湖湘,终南京,延揽士流,唯恐不及。一时江南江北,但有声名者无不在其奖誉之列。晚岁家居,声名籍甚,构息园以待四方之客,希风问业者,户屦恒满。[13]南京词坛,亦因此而日盛。确切而言,顾氏在赴广西全州任时曾取道南京,此后亦常与南京诸子书信往来,声气相通,也即是说,顾璘领袖南京文坛实可以追溯到正德八年时。也正是这一年,顾氏在取道南京时特地拜访了徐霖,并为其写下了《晚晴阁记》。复古运动在备受挫折之后,各地文人士大夫声气往来,南北呼应,留下了大量酬唱应答的文字,而随着复古诸子的逐渐凋零,也留下了大量的悼念文字,包括史传的汇录。[14]当时的顾璘、王沂、王韦,包括后来的王慎中等人,无论是入籍金陵,还是任职金陵,均留下了与徐霖交往的文字,而顾璘更殷勤为徐氏撰写《墓志铭》,又有《哭徐九峰》诗,与《哭陈石亭》《哭金子有》等并置集中。[15]当时士林声气往来如此之盛,而顾氏与陈铎同处金陵,以顾氏领袖金陵文坛的身份,好结天下士的性情,如果陈铎亦如徐霖一般活跃于正德间,甚至直到嘉靖中,那么顾氏集中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不仅如此,我们在陈沂诸人文集中也未发现只字有关陈铎的记载,而陈铎的交游可以考知的也不过卞荣、徐霖、史忠、沈周、徐俌等寥寥数人。唯一的可能,只能是陈铎卒于正德初,遂已置身于这一声气之外了。由此来看,尽管我们也将陈铎与徐霖列为同时,视为明中叶南京文坛兴起第一阶段的代表人物,然而,陈铎成名早,去世亦早,徐霖寿至七十有七,晚年声名愈盛,二人在短暂交往后,彼此的人生取向与文学取向已发生了很大的差异。以陈铎受知于成化间卞荣,而徐霖受知于正德间顾璘,已可知两个人实际已代表了不同的时代。[16]明乎此,在明中叶文坛上,陈铎领风气之先,其承前启后之意义方能进一步发明。
明中叶复古思潮首先在诗学领域爆发,并迅速席卷南北,其余势亦逐渐波及词学与曲学。此一点,今人很少提及。[17]今存明代词话最早者为陈霆《渚山堂词话》,是书所录明代曲家,明初诸公有瞿佑、刘基等人,明中叶仅陈铎一人,凡三条。同时,《盛世新声》《词林摘艳》《雍熙乐府》等曲选也开始在正嘉间流传,三者也径将陈铎与明初诸子并录。[18]可见,在嘉靖间编选词曲之时,陈铎的词(曲)已广泛流传,后者更播于教坊之中,与金元及明初旧曲并行。由此可证,陈铎实为明中叶词曲复兴第一人,其生活时代理应早于《渚山堂词话》与《雍熙乐府》的编撰时代。《渚山堂词话》有嘉靖九年陈霆自序,三家曲选中《雍熙乐府》最为晚出,今存嘉靖四十五年重刊本,初刊本在嘉靖十年。如此,显然可以排除陈铎卒于嘉靖的可能性。进而言之,陈霆正德六年致仕,此后四十余载一心著述,其《词话》尤开风气之先,而为后人所推重;顾璘正德八年谪授广西,其领袖南京文坛也可追溯于此年,二者在性命取向与文学取向的种种变化,显然都与当时时世的变迁密切相关,只是有显有隐罢了。[19]我们说,明代中叶复古思潮由北而南形成不同的地域群,这之间显然存在与该地域原有文学的相互融合,其中南北融合尤为关键。作为当时政治与文学的重镇,南京自然具有风气之先的意义,这也是《明史·文苑传》特别标明南京文学复兴的原因所在。如果说,南京文学的复兴,诗歌一域以陈铎肇其始,以顾璘推其波;那么,整个江南的词学,陈铎于陈霆的意义也大可以作如此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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