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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礼乐废弛与复古乐思潮

时间:2023-07-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永宣时期教坊演剧的繁荣仅持续到宣德末年与正统初。宣德三年顾佐的奏禁官妓,不过是帝王与文臣在礼乐问题上长期矛盾的一次激化,从次年的榜禁官妓到六年后的大释乐工,则标志着文人士大夫在这场较量中最终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相应,明初以来的礼乐制度,尤其是以教坊司为核心、集权于君主的演剧制度开始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同时,从京师到地方,乐舞生教习制度的久不例行,其本身已经说明神乐观礼乐意义的衰微。

明代礼乐废弛与复古乐思潮

永宣时期教坊演剧的繁荣仅持续到宣德末年与正统初。教坊杂剧的衰落肇机于宣德四年官妓之禁。宣德三年,帝用杨荣、杨士奇之言,擢顾佐为右都御史,次年,榜禁官妓;宣德十年,英宗继位,三杨秉政,一次性放出内庭乐工达三千八百多人。大释乐工正式标志了衰落的开始,稍后,英宗正统四年,明初曲家之首朱有燉与世长辞。教坊杂剧的衰落,直接原因来自朝野上下一群以制作礼乐自任的文人士大夫。宣德三年顾佐的奏禁官妓,不过是帝王与文臣在礼乐问题上长期矛盾的一次激化,从次年的榜禁官妓到六年后的大释乐工,则标志着文人士大夫在这场较量中最终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相应,明初以来的礼乐制度,尤其是以教坊司为核心、集权于君主的演剧制度开始处于一种失控(抑或被冷落)的状态。一个“全盛”时代自此开始衰落了,明初演剧的繁荣也随之黯淡下来。

当永宣时期教坊演剧日益繁荣之时,首先是太常乐舞的日益冷落。因此,三杨秉政,一方面释放乐工以放俗乐,另一方面便有意重复雅乐。史载,正统元年(1436)十二月,特命秦府典乐吴从达等五人,于神乐观教习乐舞生演奏。不过,这一举措固然有意于重建雅乐,但以藩府典乐入神乐观教习乐舞这一行为本身,却意味着神乐观的乐舞生因荒于肄习,已无力承担国家乐舞,更无论对王府乐舞生的教习职责,也就是说,处于中枢位置的神乐观已丧失了制作并传播礼乐的核心地位,而不得不求诸地方。以至于史臣慨然有疑:“王国赐乐之始,例选神乐观乐舞生五人往教习之,诚以其精习有素也。今乃反取王国之乐官以教习神乐观乎?”[19]当然,神乐观的乐舞生也并非完全不能教习。正统十四年,代王上疏,因乏乐师,乞赐通音律乐舞生一人往王府教习,以供祭祀[20]由此来看,那么神乐观的乐舞生前往王国教习的也还是有的,只是代王此例是特奏始遣,由此又可看出旧例早已不行;不仅如此,洪武制度例遣五名乐舞生,而这里不过一人而已。同时,从京师到地方,乐舞生教习制度的久不例行,其本身已经说明神乐观礼乐意义的衰微。对三杨而言,请秦府乐舞生来京师神乐观来教习,完全出于不得已;然而,即便如此,这一举措的实际效果也并不理想,或者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不过短短三年,太常寺卿徐初便上奏神乐观乐舞生朱崇妙等人,或恋俗私逃,或构讼求脱役之事;[21]而且,这种私逃脱役已渐成普遍现象,如《续文献通考》所论,“意所云赡给优厚者,必日渐朘削,是以多有去志,而勉强供役者,皆不复专心肄习,盖其废弛,固自有由也”。[22]景泰七年,御史阎鼎又上奏弹劾神乐观混乱无禁,以至于盗贼出没,“臣前至坛内,其乐舞生卖酒市肉,宛成贾区,往来驴马喧杂,无复禁忌,是致狎邪窥探于平日,乃能从容为盗于一时。究厥所由,咎当谁执”,并请礼部为条约,榜示观内。[23]乐舞生在天地坛内无所事事,居然公然设市,卖酒买肉,把一个清净颛洁的祭祀场所变成了喧杂的市井区,这其实也正是长期以来太常礼官无为的结果。在阎的记载中,神乐观的闲散从容已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倒颇有几分晚明南京礼乐职司的清闲,只不过前者闲得热闹,后者闲得清雅罢了。

同样,教坊司也开始走向衰落。自大放乐工后,正统、景泰数年间教坊司均无大制作。直到英宗复位以后,天顺三年冬十月,教坊司方以承应不足为由,请求征引地方乐工入京补充,“恭遇大祝天地山川导驾迎引及正旦、冬至、圣节,合用乐工二千余人,今本司止存乐户八百余,乞行南京并顺天等府、陕西等布政司,乐户内选闲习乐艺者送京备用。上曰:‘南京乐户不必取,第行山西、陕西精选,送来应役’”。[24]按所奏而论,教坊司乐户将由八百骤至两千余人,几乎是前所未有的盛举;然而,仔细推衍,这一次大动作,大概是因英宗复位不久,也逐渐起意制作颂声来涂饰自己的正当性,仅此而已。不论原因如何,地方乐工的大量入京,一方面从反面揭示了长期以来教坊司职责的冷落,同时,也昭示了京师教坊司地位的下降。实际上,这一次征选也仍然没有多大影响,早在景泰元年七月,国子监助教刘翔就特地上疏,从各个角度历数当时礼乐之失,请敕增改,然而,“时以袭用既久,竟莫之改”。至三年九月,并天顺中,翔又两次上书,当时亦不过折衷行事,诏从者不过十之一二。[25]由此可见,由于官方的不作为,教坊雅乐的肄习早已经日渐荒疏。

朝廷雅乐的衰微,就根本而言,意味着礼乐制度原有的掌控功能逐渐弱化,于是,地方伎乐各种悖礼越制、不遵法度的现象开始浮现,地方俗乐也相应而起。其现象有四:

第一,是教坊乐工的僭用服饰。如天顺元年七月,金吾右卫千户白琦便曾奏请有司出榜禁革教坊司乐工妇女僭用服饰,道:“正统年间已尝禁革,而犹不遵法度依然。僭服异色花样、纱罗、绫段等衣,内衬大红、织金,及戴金玉宝石首饰珠环之类,街市往来,坐轿乘马,多端僭礼,不可胜计。请敕所司出榜禁革,如有仍前不悛、故违礼法者,令五城兵马擒送法司,惩治其罪。庶使贵贱有别,服饰有等。从之。”[26]这里还提到正统年间已数次禁革,却屡禁不止,则僭越之风就更早更盛了。(www.xing528.com)

第二,是地方乐户的渐次繁盛与地方官吏宿娼之风的不断。正统三年,当时还在巡抚河南、山西行在的兵部右侍郎于谦,发现“山西人民多有乐户,男不耕种,女不纺绩,淫嫚成风,游食度日,不才官吏往往呼使歌唱奸淫”,于是“乞敕各处取勘,悉令为民,以给徭税;官吏宿娼者依律黜罢,不许赎罪还职”,“上悉从之”。[27]值得注意的是,于谦主张遏止伎乐之风,显然首先着眼于对经济的考虑,因为乐户终日游食,这才令他们恢复良民的身份,各事生产,目的是“以给徭税”。早在宣德十年,正统初继位,杨士奇主张大释乐,便是因为“教坊司在外取来乐工甚多,虚费钱粮,无益于事,合无,量留供应外,其余放还乐籍,与民一体当差”。[28]于谦之举不过从京师移至山西地方罢了。当初朱元璋效宋制括天下乐工尽归教坊司,根本目的即在统一收取脂粉税,看来到宣正之时制度已然失控,乐籍大兴,不仅难以取利,而且供养不易。正统十三年,又有御史陈鉴上奏,道“今风俗浇浮,京师为甚”“倡优为蠹,淫无极”“前此未尝不禁,但禁之不严,齐之无礼,日滋月炽,害治非细”,云云。[29]娼妓之盛,甚至窝藏盗贼,直接影响了当时的治安。成化四年,锦衣卫指挥朱骥因“近获强盗多系赌博宿娼之徒,无有家业,专在乐人之家寄赃宿歇”,认为罪在教坊司官,因“见罪不累已,法不追赃,虽知盗贼,亦听容留”,为禁盗安民,遂同巡城御史胡靖等一齐上疏,乞敕“一体追赃坐罪”等[30]

第三,则是丧葬违制,好用戏剧即其一。正统七年,有奏报道:“各处故官多有不肖子孙,将父祖所遗纻丝、纱罗、锦绮衣服鬻与乐人,及假乡村报赛男妇妆饰作戏,古人虽贫,不鬻祭器,况父祖遗衣乎?”更有在“殓葬之期,宰牲延款吊祭姻朋,甚至歌唱以恣欢,乘丧以嫁娶者,伤风败俗,莫此之甚。乞敕该部严禁约之”。[31]早在洪武元年,朱元璋便用监察御史高原侃之言,禁止循习蒙元旧俗,于丧葬之时设宴会亲友,作乐娱尸,[32]后来并将之收入《大明律》,所谓“十恶”之七“不孝”便包括“居父母丧,身自嫁娶,若作乐……”等;[33]然而,风俗之坏屡禁不止,以至于后来士大夫态度日益峻切,成化二年,丘弘重申“奸淫居”及“丧宴乐”之禁,指责当时“京师淫风颇盛,居丧之家张筵饮晏,歌唱戏剧,殊乖礼法”,以至于“欲将奸妇枷号示众”来禁约居丧者不许非礼宴乐,因司法反对,只主张按律缉察方罢。[34]

第四,乐籍制度的松动与路歧南戏的起来。如前所说,宣德四年官妓之禁,既是乐籍繁盛的结果,也昭示了乐籍制度的松动。旧制,买卖良人入籍例有严禁,而乐籍中人也轻易不得脱籍;然而,至少在正统即位以来,无论在京师还是在地方,儒臣便不断鼓吹除放乐籍,而买卖良人入籍也屡有发生,以至于景泰七年明确下令,一者禁买卖入籍,二者许乐人自愿出籍,与民一体当差。[35]旧制,乐籍听候官方差遣,不得随意流动,这一现象自正统以来也已发生变化。进而言之,大量乐工被遣返从良,然而,所谓各事生产,恐怕常常流于虚言,对他们来说,最主要的谋生技能还是吹拉弹唱,何况游食已久,好逸恶劳已成本能;这样,一旦机会允可,自然便重操旧业。因此,无论是乐籍中人还是非乐籍中人,都逐渐汇聚到路歧艺人中来,而极大地促进了城市伎乐的发达,其实质是教坊正声与地方俗乐的交融,尤其是南北音声的交融,明中叶以来的音声大变革已经隐伏于此了。明代教坊正声以北音为主,四方新声而以南音为最,今存最早南戏的记载便发生于英宗天顺年间。都穆《都公谈纂》中记载:“吴优有为南戏于京师者,锦衣门达奏其以男装女,惑乱风俗。英宗亲逮问之。优具陈劝化风俗状,上令解缚,面令演之……遂籍群优于教坊。”[36]锦衣卫将吴优演南戏的行为指斥为“以男装女,惑乱风俗”,甚至引起了英宗的亲自逮问,却因其劝化风俗,意在太平,不但未曾降罪,竟将其籍入教坊司。这一条材料已是弘正间吴人自己的追忆,难免修饰,但是天顺间吴优搬演南戏于都下当是事实。吴优,自江南北上,至于京师,甚至惊动天听,由此也可以想见因着路歧人的发达,自明初受打压而一直隐伏于江南,南宋遗音已然再次复兴,并颇有影响了。

如前所说,永乐以来,帝王与文臣之间彼此妥协,开始进入君师共治时期,永宣演剧也因此而大盛;宣德四年的官妓之禁与正统即位时的大释乐工,则标志着内阁日益制度化后外廷权力的进一步上升。此后,尽管正统五年至正统十一年,杨荣、杨士奇、杨溥已先后辞世,然而,内阁权力却始终不堕。个中原因,一方面是制度犹存,另一方面却与三朝朝政的变迁有关。朝廷自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以来,历经英宗失国、景帝即位、景帝僭立太子、夺门之变、英宗复位等一系列宫廷巨变,君主因此也都颇有惭德;在这种情况下,英宗及景帝无论是勤政还是沽名,多能听从廷臣的谏阻,这不仅保障了君师共治的存在,更进一步促进了外廷权力的上升,明初二祖所极力打造的君权独尊体制至此正式破产。既然君师共治,彼此熙和,自然也便礼乐相安,无须制作,再加上朝廷本多事之秋,也无暇制作,一应祀典宴仪、帝王观剧,但因循故事,便如南宋初年以清净无为相尚一般。前面所述,无论是神乐观或教坊司的疏于管理,还是雅乐的荒于肆习,其实都源于这一份清净无为,倒体现出一丝太平盛世不妨闲眠的图景来;也正是因为这一清净无为,从京师到地方,倡伎之风始终禁革不断,悖礼越制之风也渐次兴起,新的俗乐开始在民间悄然而兴。[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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