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取磬,几乎都会提及“泗滨浮磬”,明初制磬必取石泗州,便是因此而来。所谓“泗滨浮磬”,这四字语出《尚书·禹贡》:
海、岱及淮惟徐州。……厥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珠暨鱼。厥篚玄纤、缟。浮于淮、泗,达于河。[21]
在《禹贡》一篇中,泗滨浮磬与峄阳孤桐,杂于诸物之中,都不过地方所进贡的物品,因此,茅氏道,此不过记录制贡大略而已,并强调,这些物品主要供礼乐之用。[22]因此,后世制礼作乐,在儒家锐复三代的心态下,往往强调制石磬必取“泗滨浮磬”,制琴必用“峄阳孤桐”。“峄阳孤桐”好解,峄阳,乃峄山之阳,而峄山,即今山东邹城,即孟子故里。问题是,取磬之地,《尚书》只说“泗滨”,书传与《正义》也只是说泗水之涯,并未说明具体在何处所:
传曰:“泗水涯水中见石,可以为磬。”《正义》道:“泗水傍山而过,石为泗水之涯,水中见石,若水上浮然。此石可以为磬,故谓之浮磬。”[23]
因此,这一泗滨究竟指的是何处,并不分明,遂令后世儒者议论纷纷。
泗水,又名泗河,素来为儒家发祥之地,宋人蔡沈曾释泗水,言简而意赅,道:“泗,水名,出鲁卞县桃墟西北陪尾山,西南过彭城,又东南过下邳县,入淮。卞县,今袭庆府(今兖州)泗水县也。”[24]也即,泗水源出卞县(今山东兖州泗水县),途经彭城(今江苏徐州),至下邳(今江苏下邳),汇入淮河。细按,蔡氏独标这三处,饶有意味。第一是卞县(邑),鲁之卞县乃周汉古称。隋时因泗水源出此县,遂易名泗水县。宋时属袭庆府,后袭庆府名废,金以来属(济宁)兖州。泗水县与曲阜隔水相邻,元时曾一度并入曲阜县。第二是彭城,即今徐州,古称涿鹿,是黄帝初次立都所在,后来也为西楚国都。第三是下邳,今江苏邳州。邳地,古属徐州之域,战国时,齐威王封邹忌为成侯于其地,始称“下邳”。汉定天下,置东海郡,治所于下邳。后来汉明帝置下邳国,封子衍为王,治所于下邳。也即,如此三地自先秦以来,或是国都所在,或是儒者所在,或是争战要冲,皆渊源久长;而蔡沈于“泗水之滨”专门标举这三地,也正是因其与“取磬之地”密切相关。
今考诸家议论,泗滨浮磬所在之地,大约有三:
一说出于吕梁之水。《水经注》云,泗水,自彭城又东南,过吕县南,水上有石梁焉,故曰吕梁。晋《太康地记》曰:水出磬石,《书》所谓泗滨浮磬者也。《括地志》亦云,泗水至彭城吕梁,出磬石。高诱《淮南子注》云:“吕梁在彭城吕县,石生水中,禹决而通之。”盖即磬石之所出也。这一彭城吕县,即今江苏徐州吕梁乡。(www.xing528.com)
一说出于磬石之山。《隋志》载,下邳县有磬石山。陈师凯曰:“《舆地要览》云,磬石山,在下邳县西南八十里。”《寰宇记》云:“泗水中无此石,其山在泗水南四十里,今取磬石上供乐府,大小击之,其声清越,恐禹治水之时,水至此山矣。”[25]蔡传曰:“今下邳有石磬山,或以为古取磬之地。”[26]《明一统志》卷13淮安府曰:“磬石山,在邳州城西南八十里,与泗水相近,山有石,其声清亮可为磬,禹贡‘泗滨浮磬’即此山所出者。”[27]又曰:“磬石山,在灵璧县北七十里,山出磬石。”南宋赵希鹄《洞天清录》曰:“灵璧石,出绛(虹)州灵璧县,其石不在山谷,深山之中,掘之乃见。”[28]《续考》卷103又云出“凤阳府宿州灵璧县”。[29]
一说峄山。据清胡渭《禹贡锥指》再考,取磬之地或出峄山,“秦刻峄山以颂德,曰‘刻此乐石’,或云峄山近泗水,乐石即磬石也”。这一峄山,又名邹峄山,邹山,东山,在今济宁邹城东南,北依曲阜,而亚圣孟子即为邹人。
以上三说,峄山说,其地邻近卞县;吕梁说,其地在彭城;磬石山说,其地邻近下邳;也就是说,胡渭释泗水,于泗水之滨专门标举三地——源出卞县,途经彭城,至下邳而入淮——都与对取磬之地的思考有关。
值得提出的是,关于磬石山所在之地,似乎有两说,一说在下邳县(邳州)西南八十里,下邳乃今江苏邳州市;一说在灵璧县北七十里,而灵璧则为今安徽灵璧县。然而,仔细查考,二说其实为一。据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明代卷》[30],磬石山的位置,恰好位于邳州之西南,灵璧县之北。邳州属淮安府。灵璧县西有宿州,东南则有虹县、泗州,俱在汴水之滨,属凤阳府。凤阳府,治所在今安徽凤阳县,元时,称濠州,属安丰路。吴元年,改临濠府;洪武七年,改为凤阳府。另外,《明一统志》记载道:“灵璧县,本隋虹州地,唐为虹县之零璧县镇,宋元祐初置零璧县,政和中改曰灵璧,属宿州,元省入泗州,后复置,属宿州。又云:虹县,隋属虹州,唐因置虹县,属泗州。”[31]则零(灵)璧县,唐以来曾属虹县,曾为虹州地,又属泗州、宿州。如此,所谓灵璧石或出下邳县,或出灵璧县,其实只是方位指向不同,磐石山其实为一;而说灵璧在虹州、泗州、宿州,其实都指代同一地方,也即地名虽然纷纷,磬石山却只是一座。只是不知这一磬石山,是否原属下邳,后来划属灵璧,又何时划归灵璧;唯一知道的是,据明人考订,有关灵璧石的记载最早出现于北宋,只是何时用来制磬却已不明。[32]
历代取磬,往往标榜所采为“泗滨浮磬”,却出处各一,那么,泗滨浮磬究竟出自何处?或者说,为什么,历代取磬之地不一,以至于对“泗滨浮磬”的解释不一?隋时始有磬石山之名,宋时更明确记载从此山取磬石上供乐府,[33]然而,磬石取之于山中,又与磬石出于水中(“泗滨”)不符,因此,当时人便开始疑惑,试图从水道变迁来加以诠释,道是当大禹治水之时,泗水可能曾至磬石山所在之地,只是后来水道更改罢了。清人对此作了进一步考证。胡渭道:“磬石盖实出吕梁水中,历年已久,水上之石采取殆尽,余皆没水中,吕梁湍激,艰于采取,灵璧石声亦清越,乃改用之。但不知始于何时,隋志有磬石山,疑隋以前改用。后人见吕梁水上,不复有可用之石,遂疑《地记》为虚,而以灵璧石为禹贡之浮磬矣。焦弱侯云:今泗滨绝无磬石,惟灵璧县北山之石,色苍碧,琢之可为磬,或当时泗滨石,取之已尽,若今端溪下岩之石者,亦未可知。此说是也。”胡渭认为泗滨浮磬,实出于吕梁之水——这方是泗滨,这方是浮于水上之浮磬;而后来,吕梁开采殆尽,遂改用磬石山的浮磬,这样,灵璧石并非是禹贡所说的泗滨浮磬,焦循便斩钉截铁地说:“今泗滨绝无磬石。”焦循与胡渭等人是从磬石的开采历史来推衍取石变换的客观原因,最终否定了灵璧石是泗滨浮磬的旧说。
此外,胡渭又以秦刻为证,指出峄山也出乐石,因为峄山邻近泗水,或者这一峄山乐石才是真正的泗滨浮磬。此说恰好与《禹贡》“峄阳孤桐”相互呼应,如果从磬石与琴桐都出自峄山来看,或者,秦时,甚至更早,泗滨浮磬原出于峄山,后来随着地理的变迁,峄山乐石尽,遂转而取吕梁之石,吕梁石尽,又转而取灵璧之石。说“泗滨浮磬”,说吕梁磬、灵璧磬都是《禹贡》所载古泗滨磬,都不过是后世锐意制作时的标榜,同时,也寄寓了儒者锐复三代的志趣;可以说,八音之中,以石为上,而乐石必取自“泗滨浮磬”,最终成为复古乐思潮的核心象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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