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无以称职,而敢缘使事之后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幸甚。
臣窃观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夙兴夜寐,无一日之懈,声色狗马,观游玩好之事,无纤介之蔽,而仁民爱物之意,孚于天下,而又公选天下之所愿以为辅相者,属之以事,而不贰于谗邪倾巧之臣,此虽二帝、三王之用心,不过如此而已,宜其家给人足,天下大治。而效不至于些,顾内侧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锶锶(音徙徙xlxl)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今朝廷法严令具,无所不有,而臣以谓无法度者,何哉?方今之法度,多不合手先王之政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以孟子之说,观方今之失,正在于此而已。
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一,而欲一二修先王之政,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然臣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谓当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盖千有余载,一治一乱,其盛衰之时具矣。其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亦各不同,其施设之方亦皆殊,而其为天下国家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臣故曰:当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
虽然,以方今之势揆之,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也。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诚如之意,则何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然而臣顾以谓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才不足故也。
臣尝试窃观天下在位之人,未有乏于此时者也。夫人才乏于上,则有沈废伏匿在下,而不为当时所知者矣。臣又求之于闾巷草野之间,而亦未见其多焉。岂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而然乎?臣以谓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以臣使事之所及,则可知矣。今以一路数千里之间,能推行朝廷之法令,知其所缓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职事者甚少,而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不可胜数。其能讲先王之意以合当时之变者,盖闽郡之间,往往而绝也。朝廷每一令下,其意虽善,在位者犹不能推行,使膏泽加于民,而吏辄缘之为奸,以扰百姓。臣故曰:在位之人才不足,而草野闾巷之间,亦未见其多也。夫人才不足,则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虽有能当陛下之意而欲领此者,九州之大,四海之远,孰能称我陛下之指,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势未必能也。孟子曰:“徒法不能以自行。”非此之谓乎?然则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诚能使天下人才众多,然后在位之才可能择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后稍视时势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下之弊法,以趋先王之意,甚易也。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时,人才尝众矣,何至于今而独不足乎?故曰:陶治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
商之时,天下尝大乱矣。在位贪毒祸败,皆非其人,及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尝少矣。当是时,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而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然后随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诗》曰:“恺弟君子,遐不作人。”此之谓也。及其成也。微贱兔蔼(音结jie)之人,犹莫不好德,《兔蔼》之诗是也。又况于在位之人手?夫文王惟能如此,故以征则服,以守则治。《诗》曰:“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曰:“周王于迈,六师及之”。言文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才,而无废事也。及至夷、厉之乱,天下之才,又尝少矣。至宣王之起,所与图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已。故诗人叹之曰:“德矮(音尤yo)如毛,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盖闵(音闽min)人才之少,而山甫之无助也。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类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后人才复众。于是内修政事,外讨不庭,而复有文、武之境土。故诗人美之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音资zi)亩。”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使之有可用之才,如农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由此现之,人之才,未尝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
所谓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所谓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诸侯,自国至于乡党皆有学,博置教道之官而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皆在于学,学士所观而习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别无不在于学。此教之之道也。
所谓养之之道何也?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何谓饶之以财?人之情,不足于财,则贪鄙苟得,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犹以为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刊、,谓之世禄。使其生也,既于父子、兄弟、妻子之养,婚姻、朋友之接,皆无憾矣。其死也,又于子孙无不足之忧焉。何谓约之以礼?人情足于财而无礼以节之,则又放僻邪侈,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为之制度。婚丧、祭养、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数为之节,而齐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为之,而财不足以具,则弗具也;其财可以具,而命不得为之者,不使有铢两分寸之加焉。何谓裁之以法?先王于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艺矣,不帅教而待之以屏弃远方终身不齿之法。约之以礼也,不循礼则待之以流、杀之法。《王制》曰“变衣服者,其君流”,《酒诰》曰:“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拘执以归于周,予其杀!”’夫群饮、变衣服,小罪也;流、杀,大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夫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从无抵冒者,又非独其禁严而治察之所能致也。盖亦以吾至诚恳恻之心,力行而为之倡,凡在左右通贵之人,皆顺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帅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诚行之,而贵者知避上之所恶矣,则天下之不罚而止者众矣。故曰:此养之之道也。
所谓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于乡党,必于庠。序,使众人推其所谓贤能,出之以告于上而察之。诚贤能也,然后随其德之大少、才之高下而官使之。所谓察之者,非专用耳目之聪明,而私听于一人之口也。欲审知其德,问以行;欲审知其才,问以言。得其言行,则试之以事。所谓察之者,试之以事是也。虽尧之用舜,亦不过如此而已,又况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远,百官亿丑之贱,所须士大夫之才则众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二自察之也,又不可以偏属于一人,而使之于一日二日之间考试其行能而进退之也。盖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类以持久试之,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后以爵命、禄秩予之而已。此取之之道也。
所谓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农者以为后稷,知工者以为共工。其德厚而才高者以为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又以久于其职,则上狃习而知其事,下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肖者则其罪可以至于著,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绩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则得尽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终、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苟且之人,虽欲取容于一时、而顾谬(音录lu)辱在其后,安敢不勉乎!若夫无能之人,固知辞避而去矣。居职任事之日久,不胜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敢冒而知辞避矣,尚何有比周、谗谄、争进之人乎?取之既不详,使之既已当,处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专焉,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尧、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众工者,以此而已。《书》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此之谓也。然尧、舜之时,其所黜者则闻之矣,盖四凶是也。其所陟者,则皋陶、稷、契皆终身一官而不徙。盖其所谓陟者,特加之爵命、禄赐而已耳。此任之之道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当时人君,又能与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诚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无疑,而于天下国家之事,无所欲为而不得也。
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具而已,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学有教导之官,而亦未尝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未尝在于学。学者亦漠然自以礼乐刑政为有司之事,而非己所当知也。学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已。讲说章句,固在古者教人之道也。而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之文章。夫课试之文章,非博诵强学穷日之力则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故虽白首于庠序,穷日之力以师上之教,及使之从政,则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盖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者,何也?夫人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故先王之处民才,处工于官府,处农于畎(音犬quan)亩,处商贾于肆,而处士于庠序,使各专其业而不见异物,惧异物之足以害其业也。所谓此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见异物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诸子之异说,皆屏之而莫敢习者焉。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国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角后卒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也。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时,士之所学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为公卿大夫,有可以为士。其才之大小、宜不宜则有矣,至于武事,则随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学者也。故其大者,居则为六官之卿,出则为六军之将也;其次则比、闾、族、党之师,亦皆卒、两、师、旅之帅也。故边疆、宿卫,皆得士大夫为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任。今之学者,以为文武异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于边疆、宿卫之任,则推而属之于卒伍,往往天下奸悍无赖之人,苟其才行足以自托于乡里者,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募者也。边疆、宿卫,此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当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御为急,其他伎能,则视其人才之所宜,而后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则不强也。至于射,则为男子之事。苟人之生,有疾则已,苟无疾,未有去射而不学者也。在庠序之间,固尝从事于射也。有宾客之事则以射,有祭祀之事则以射,别士之行同能偶则以射,于礼乐之事,来尝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尝不在于礼乐、祭礼之间也。《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岂以射为可以习揖让之仪而已手?固以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国家之具也。居则以是习礼乐,出则以是从战伐。士既朝夕从事于此而能者众,则边疆、宿卫之任,皆可以择而取也。夫士尝学先王之道,其行义尝见推于乡党矣,然后因其才而托之以边疆、宿卫之事,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属之人,而无内外之虞也。今乃以夫天下之重任,人主所当至慎之选,推而属之奸悍无赖,才行不足自托于乡里之人,此方今所以艾艾(音徙徙xlxl)然常抱边疆之忧,而虞宿卫之不足恃以为安也。今孰不知边疆、宿卫之士不足恃以为安哉?顾以为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而亦未有能骑射行阵之事者,则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平?夫不严其教,高其选,则士之以执兵为耻,而未尝有能骑射行阵之事,固其理也。凡此皆教之非其道也。
方今制禄,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从之列,食品稍众,未有不兼农商之利而能充其养者也。其下州县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盖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虽厮养之给,不窘于此矣,而其养生、丧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出于此。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不失为君子;出中人以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唯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为小人,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能己,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平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无毁廉耻,盖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赂遗,营赀产,以负贪污之毁;官小者,贩鬻、乞丐,无所不为,夫士已尝毁廉耻以负累于世矣,则其偷惰取容之意起,而矜奋自强之心息,则职业安得而不弛,治道何从而兴乎?又况委法受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谓不能饶之以财也。
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皆无制度以为之节,而天下以奢为荣,以俭为耻。苟其财之可以具,则无所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为荣,苟其财不足,而不能自称于流俗,则其婚丧之际,往往得罪于族人婚姻,而人以为耻矣。故富者贪而不知止,贪者则强勉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耻之心毁也。凡此所谓不能约之以礼也。方今陛下躬行俭约,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贵之臣所亲见。然而其闺门之内,奢靡无节,犯上之所恶,以伤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闻朝廷有所放绌,以示天下。昔周之人,拘群饮而被之以杀刑者,以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于死者众矣,故重禁其祸之所自生。重禁祸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极省,而人之抵于祸败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独贪吏耳。重禁贪吏,而轻奢靡之法,此所谓禁其末而弛其本。然而世之识者,以为方今官冗,而县官财用已不足以供之,其亦蔽于理矣。今之入官诚冗矣,然而前世置员盖甚少,而赋禄又如此之薄,则财用之所不足,盖亦有说矣。吏禄岂足计哉?臣于财利,固未尝学,然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矣。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今天下不见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乐业,人致其力,以生天下之财,然而公私尝以困穷为患者,殆亦理财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变耳,诚能理财以其道,而通其变,臣虽愚,固知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也。方今法严令具,所以罗天下之士,可谓密矣。然而亦尝教之以道艺,而有不帅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尝约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平?亦尝任之以职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艺,诚不可以诛其不帅教;不先约之以制度,诚不可以诛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职事,诚不可以诛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先急也,今皆不可得诛。而薄物细故,非害治之急者,为之法禁,月异而岁不同,为吏者至于不可胜记,又况能一二避之而无犯者乎?此法令所以滋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谓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士,强记博诵而略通于文辞,谓之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者,公卿之选也。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于文辞,而又尝学诗赋,则谓之进士,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为公卿,不待论而后可知。而世之议者,乃以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常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然后得士也。其亦蔽于理矣。先王之时,尽所以取人之道,犹惧贤者之难进,而不肖者之杂于其间也。今悉废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驱天下之才士,悉使为贤良、进士,则士之才可以为公卿者,固宜为贤良、进士,而贤良、进士亦固宜有时而得才之可以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虫篆刻之学,以此进至乎公卿,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困于无补之学,而以此绌死于岩野,盖十八九矣。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慎择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类以聚于朝廷,则百司庶府,无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平公卿,因得推其类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虽有贤智,往往困于无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即推其类以聚于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类以备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则虽有同罪举官之科,岂足恃哉?适足以为不肖者之资而已。其次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尝患其无用于世,而稍责之以大义矣。然大义之所得,未有以贤于故也。今朝廷又开明经之选,以进经术之士。然明经之所取,亦记诵而略通于文辞者,则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国家之用者,顾未必得与于此选也。其次则恩泽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艺,官司不考问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义,而朝廷辄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数纣之罪,则曰:“官人以世。”夫官人以世,而不计其才行,此乃纣之所以乱亡之道,而治世之所无也。又其次日流外。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而限其进取之路矣,顾属之以州县之事,使之临士民之上,岂所谓以贤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数千里之间,州县之吏,出于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属任以事者,殆无二三,而当防闲其奸者,皆是也。盖古者有贤不肖之分,而无流品之别。故孔子之圣,而尝为季氏吏,盖虽为吏,而亦不害其为公卿。及后世有流品之别,则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尝自置于廉耻之外,而无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风俗之流靡,自虽士大夫之才,势足以进取,而朝廷尝奖之以礼义者,晚节末路,往往怵而为奸,况又其素所成立,无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限期进取者乎?其临人亲职,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于边疆、宿卫之选,则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人,又不问其德之所宜,而问其出身之后先,不论其才之称否,而论其历任之多少。以文学进者,且使之治财。已使之治财矣,又转而使之典狱。已使之典狱矣,又转而使之治礼。是则一人之身,而责之以百官之所能备,宜其人才之难为也。夫责人以其所难为,则人之能为者少矣。人之能为者少,则相率而不为。故使之典礼,未尝以不知礼为忧,以今之典礼皆未尝学礼故也。使之典狱,未尝以不知狱为耻,以今之典狱者,未尝学狱故也。天下之人,亦已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见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资序,则相议而讪之,至于任使之不当其才,未尝有非之者也。且在位者数徙,则不得久于其官,故上不能狃习而知其事,下不肯驯服而安其教,贤者则其攻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则其罪不可以至于著。若夫迎新将故之劳,缘绝簿书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数也。设官大抵皆当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者远,所任者重,则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责其有为。而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数日辄迁之矣。
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至于任之则又不专,而又一二以约法束缚之,不使之得行其意。臣固知当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权,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则放恣而无不为。虽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得其人矣,而一二以法束缚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专,而一二以法束缚之,故虽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与不肖而无能者,殆无以异。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贤能足以任事,苟非其资序,则不以任事而辄进之,虽进之,士犹不服也。明知其无能而不肖,苟非有罪,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胜任而辄退之,虽退之,士犹不服也。彼诚不肖而无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谓贤能者任其事,与不肖而无能者,亦无以异故也。臣前以谓不能任人以职事,而无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盖谓此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则足以败乱天下之人才,又况兼此四者而有之?则在位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于不可胜数,而草野闾巷之间,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碍(音忽hu),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此之谓也。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则岂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之张角,三十六万同日而起,而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汉、唐之所以亡,祸自此始。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贤者伏匿消沮而不见,在位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当是之时,变置社稷,盖甚至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脑涂地,幸而不转死于沟壑者无几耳!夫人才不足,患盖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计,臣切惑之。昔晋武帝趣过目前,而不为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然,弃礼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固知其将必乱矣。而其后果海内大扰,中国列于夷狄者,;百余年。伏惟三庙祖宗神录所以付属陛下,固将为万世血食,而大庇元元于无穷也。臣愿陛下鉴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且因循之祸,明诏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期为合于当世之变,而无负于先王之意,则天下之人才不胜用矣。人才不胜用,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成天下之才甚易也。
臣始读《孟子》,见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则以为诚然。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以为先王之制国,大抵不过百里者,以为今有王者起,则凡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将损之至于数十百里而后止。于是疑孟子虽贤,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而比于先王之诸侯?至其后,观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分其子弟,而汉亲,临定其号名,辄别属汉。于是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势强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然后知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在乎倾骇变乱败伤之畔。孟子之言不为过。又况今欲改易更革,其势非若孟子所谓之难也。臣故曰: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其为甚易也。
然先王之为天下,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何谓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临天下之士。天下之士,有能遵之以治者,则悉以其所愿得者以与之。士不能则已矣,苟能,则孰肯舍其所愿得,而不自勉以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为,患人之不能。何谓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所之法,所以待人者尽矣,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者也。然而不谋之以至诚恻怛之心,亦未有能力行而应之者。故曰: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愿陛下勉之而已。
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为变革,其始计利害未尝熟也,顾一有流俗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则遂止而不敢为。夫法度立,别人无独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虽足以利天下,而当其承弊坏之后,侥幸之时,其创法立制,未尝不艰难也。在其创法立制,而天下侥幸之人亦顺悦以趋之,无有龃龉,则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废矣。惟其创法立制之艰难,而侥幸之人不肯顺悦而趋之,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诗》曰:“是伐是肆,是绝是忽,上方无以拂。”此言文王先征诛而后得意于天下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变衰坏之俗而成人之才,虽有征诛之难,犹忍而为之,以为不若是,不可以有为也。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诸侯,所至则使其君臣捐所习,逆所顺,强所劣,憧憧如也,卒困于排逐。然孔子亦终不为之变,以为不如是,不可以有为。此其所守,盖与文王同意。夫在上之圣人,莫如文王,在下之圣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为变革,则其事盖如此矣。今有天下之势,居先王之位,创立法制,非有征诛之难也。虽有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固不胜天下顺悦之人众也。然而一有流俗侥幸不悦之言,则遂止而不敢为者,惑也。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又愿断之而已。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而又勉之以成,断之以果,然而犹能成天下之才,则以臣所闻,盖未有也。
然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今之议者以谓迂阔而熟烂者矣。窃观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耳目以补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则以为当世所不能行。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于天下之士,亦不过如此。至于大伦大法,礼义之际,先王之所力学而守者,盖不及也。一有及此,则群聚而笑之,以为迂阔。今朝廷悉心于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于刀笔之间,非一旦也。然其效可观矣。财夫所谓迂阔而熟烂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观贞之初,人人异论,如封德彝之徒,皆以为非杂用秦、汉之政,不足以为天下。能思先王之事,天太宗者,魏郑公一人耳。其所施设,虽未能尽当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谓合矣。故能以数年之间,而天下几致刑措,中国安宁,夷蛮顺服,自三王以来,未有如此盛时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犹今之世也,魏郑公之言,固当时所谓迂阔而烂熟者也,然其效如此。贾谊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汉以观之?”然则唐太宗事亦足以观矣。
臣幸以职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驽下无以称职,而敢及国家之大体者,诚以臣蒙陛下任使,而当归报。窃谓在位之人才不足,而无以称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尽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闻者也。释此一言而毛举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聪明,而终无补于世,则非臣所以事陛下倦倦(音全全quan quan)之义也。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天下幸甚!(www.xing528.com)
【译文】臣愚钝而又品行不好,蒙受皇上的恩惠,得以充一路使职之数。如今又承恩召回朝廷,有所任用。所以应当把出使的情况向陛下汇报一下。没有认识到自己不称职,却斗胆想就作提点刑狱时所接触到的事实,而冒昧议论天下大事,恳请陛下深思之后,选择其中正确的意见,那么臣就感到无比荣幸了。
微臣观察到陛下有谦恭、节俭的品德,有聪明睿智之才能,夙兴夜寐,没有一天松懈下来。声色狗马,游玩享乐等恶行,没有沾上一丝一毫;而仁义慈善、爱民如子的总旨,却使天下人信服。陛下又公开地选用天下人心目中所希望的人来作宰相,委以大事,而又不受那些以进谗言为事、看风使舵的奸臣的离间,即使伏羲、神农二帝、禹、汤、文王三王的用意和做法,也不过如此而已。应该家给人足,天下太平。然而,结果却不是这样。在内不能不以江山社稷为忧虑,对外不能不担心少数民族国家的侵扰,国家财力日益困竭,良好的风俗也日益崩坏。有志向的士人,惶惶不可终日,常害怕天下不能久安。这是什么缘故呢?祸患的根源在于不知道法度。
当今的朝廷,法令严格而健全,无所不有,而微臣认为没有法度,为什么呢?因为当前的法度,多不符合先王的政治思想。孟子说:“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拿孟子的理论,来对照今天的失误,正在于此啊!现时离先王所处的时代很远,所遭遇的变化、形势都不同,而要原原本本地采用先王的政治,即使最愚昧的人也知道很困难。然而,微臣认为当今的失误,在于不学习先王时的政治,是指应当学习、效法它的基本精神。伏羲、神农二帝,与夏禹、商汤、周文王之间,相距约有一千多年,或为治世,或为乱世,也有兴盛与衰亡的时刻。所遭遇的变故、形势也各不相同,他们制度的设施也有差别,然而,作为国家的总旨和原则,本末先后,却不曾有过不同之处。微臣所以说:应当取法他们的精神。学习其精神,那么我所进行的改革,就不至于使天下人受到惊吓,也不至于使天下人因此而喧闹,这样,实际上也就符合先王时代的政治啦。
尽管如此,就形势来看,陛下即使想变革制度,使它们符合先王政治的精神,也必定不可能实现。陛下有谦恭节俭的美德,有聪明睿智之才能,有仁正爱民的意图,如果确实想有所作为,那么还有什么事干不成、什么目的达不到呢?而微臣却认为陛下即使想就天下的制度有所变革,使它们符合先王政治的精神,却肯定不能实现,为什么呢?因为眼下国家的人才不够。
微臣曾就天下在任的人员作过一番调查,没有比现在更缺乏人才的了。一般说上面缺少人才,就肯定有埋没、隐居在民间的,只不过不被当时的人所知道罢了。微臣又从民间去查找,也没有发现多少。难道不是造就、培养人才不得法而造成的吗?微臣认为现今在职的人才不够,就臣任提点刑狱时所接触到的,即可以得到反映。今天在一路数千里之间,能够推行朝廷法令,知道情况缓急,能够使百姓各安其业的官员非常有限;而无才无德、苟且因循、贪污粗俗之辈,却不可胜数。能够讲说先王的政治思想来符合当时形势变化的,全郡也找不出一个人。朝廷每一条法令颁下,意图虽然很好,而在职官员还是不能执行,使皇上的恩惠加在百姓的身上;吏员们却就此狼狈为奸,骚扰百姓。臣所以说:在位的人才不够,而民间也不见多。人才不足,那么陛下虽然想改革天下的事务,使它们符合先王的精神,大臣虽然有能够领会陛下的意图而要负其责任的,可是这么大一个国家,谁能够满足陛下的愿望,而仔细推行法令,使得人人都能体会到陛下的恩典呢?所以,臣说:就情势来看,未必能够成功。孟子说:“徒法不能以自行”,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因此,当前第一要务,在于人才而已。如果的确能够使天下的人才众多,那么,在职的官员就可以挑选合适的人才来补足。在职官员如称职,然后稍稍按照形势的可否,人情的苦痛与病患,变革天下的弊法,来靠近先王的思想,就非常容易了。当今的社会,还是先王时的社会,先王的时代,人才是很多的,为什么到今天反而却不够呢?所以说:这是培养人才不得法啊。
殷商之时,天下曾经大乱。在位的官员贪污惹祸,都很不称职。周文王兴起的时候,天下的人才一度是很少的。那时候,周文王能够精心培植人才,使他们都成为有节操和有学问的人,然后根据其才能的高低,而加以任用。{诗经)说:“恺弟君子,遐不作人”,就是这个意思。他成功以后,即使卑贱细微的人。也没有不爱好美德的,(兔蔼)一诗就是讲的这个事实。更何况在职的官员呢!正是由于周文王能够这样去做,所以他用这些人才出征,就能战胜对手,用这些人才防守,就能够使天下得到治理。(诗经)说:“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说:“周王于迈,六师及之”,即是讲周文王用人,文武各得其才,而没有使事务废弛。等到周厉王之时,任用荣夷公执政,引起混乱,天下的人才,又开始变少。周宣王即位,能够与他图划天下大事的,只有仲山甫。所以,诗人感叹道:“德矮如毛,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这大概就是忧虑人才的缺乏,而仲山甫的无能为力吧。宣王能任用仲山甫,并类推和培养新的人才,然后人才又多了起来。于是,在内修复政事,对外讨伐不顺从他的人,重新恢复了周文王、周武王的疆土。因此,诗人赞美道:“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茁亩’。这是说周宣王能够培植人才,使他们有可用的才能,如同农夫培植田园,使它们有可供采摘的芑菜。由此看来,人的才能,没有不是人主培养而成的。
所谓培养人才是指什么呢?即是教育、养廉、选取、任用得法而已。
什么是教育得法呢?古代无论天子、诸侯,从国都到乡里,都设置学校,广泛地设置传道授业的学官并且严加挑选。朝廷礼乐、刑法、政事等,都在于学校教育;而学子所观看和修习的,都是先王的言论、德行,以及治理天下的理论,而且均可以为国家所运用。如果不能让国家运用的,就不作传授。如果能为国家所用的,就没有不在学校传授的。这就是教育得法。
所谓养廉得法,所指为何?就是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什么是饶之以财?人的习性,对于钱财总是不知足,贪婪豪取,无所不至。先王了解这一点,所以制订俸禄时,由寻常百姓作官的,其俸禄就足够代替其耕田所得。其官阶每高一等,俸禄又有增加,足够使他们养成知廉耻的习惯,而远离贪婪、粗俗的恶习。仅仅这样还不够,又把其俸禄推广到他的子孙们,称为世禄。使他们在活着的时候,供养父亲和儿子、兄弟、妻子,接待姻亲、朋友,都不感到匮乏。而他们临死之时,也不必为其子孙的财物不足而忧虑。什么是约之以礼?人的习性,如果财富丰足了,却没有礼仪来约束,那么就会又放荡、奢侈起来,而且无所不至。先王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专门制订了制度。娶嫁丧葬、祭祖祭神等事务,衣食、器物等用度,都按其身份、地位而加以限制,而且,又通过法律、度量衡等来使它们整齐划一。他的身份、地位应该达到的,但财物不够不能办,那么就不办;他的财物足够铺张,但身份、地位不够格,也不让有一铢一两、一分一寸的出轨。什么是裁之以法?先王对于天下的士人,已经教给他们道理和技术了,如不尊奉教义,就把他们贬斥远方,使他们一辈子遭人鄙视。已经约之以礼了,假若不顺从礼法,就用流放、杀戮等法对付他们。《礼纪•王制》说:”变衣服者,其君流”,《尚书•酒诰》说:“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拘执以归于周,予其杀!”。群饮、变换衣服,是小罪;而流放、杀头,却是重刑。用重刑来治小罪,先王所以能够忍受而不加怀疑,是因为他知道不这样,就不能够使天下的风俗统一,进而达到天下大治。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天下人所以服服帖帖而没有冒犯的,又并不仅仅是由于法禁森严而且明察秋毫所能做到。应该是也因为我以非常诚恳的心情,全力推行而且提倡的结果。凡是皇上身边官高位重之人,都顺从皇上的愿望而带头推行,有一个不服从的,法律的处罚必由他开始。如果朝廷非常认真地推行,而且贵族也知道躲避皇上所恶厌的东西,那么,天下不用刑罚就知道节制的人就会多起来。所以说:这是养廉得法。
所谓选取得法,指的是什么呢?先王取人,必定先从乡里,先从学校,让大家推荐他们认为贤良的人,报到朝廷进行考察。如果确实是贤能之士,就根据其才德的大小高下,给他们官作。所谓考察,不是只用耳朵和眼睛,独听信一人之口啊。欲审知其德,问以行;欲审知其才,问以言。了解了他的言辞和行为,就通过具体事务来试用他。所谓考察,就是试着让他处理具体事务。即使尧使用舜,也不过如此,又何况其他人呢!像我们这么大的国土,文武官员那么多,所需要的人才就更多了,而拥有天下的,又不可能一个一个地去考察人才,也不能只委任一个人,令他在一、两天内试着处理事务,而后考查他的行为和能力以作出进用或者斥退的决定。应采取的方法是,既然我已经观察到他的才能、行艺的大概,并用他作了大官了,因而让他选取和他相类似的人,长期进行试用,从而考知其能力并报告给皇上,然后,再赐给爵位、停禄而已。这就是取人的办法。
所谓任用人才,是指什么呢?一个人的才能和德行,高低、厚薄各不相同,他所担当的职位也有称职、不称职之分。先王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让懂得农事的人作后稷,让精于土木工程的人作共工。让才高德隆的为长官,德少才低的为僚属。又因为长时间担任一个职务,长官精熟政事,部下也驯服顺从而安心于教化;贤明的人,其努力可以达到成功;不贤明的人,其罪过也可以得到暴露,因此,使他们久于一官而且通过考绩的办法来加以调节。只有这样,有头脑、有才能的人,才能够尽心尽力争取成功,而不担心事情不能完成,功劳不能成就。偷闲懒惰、得过且过的人,即使想一时得到相信和任用,但考虑到侮辱就在后面,怎敢不求上进呢?像那些无能之辈,也就知道辞职回避了。这是由于他们任官时间已久,知道不称职的罪责是无法幸免的。他们尚且不敢假冒而知道辞职回避,更何况那些结党营私、花言巧语、力争进用的人呢?选取既然已经很详密,任用又已很得当,规定的任期也比较长,而他担任官职也比较专注,也不必用法令采一一限制他,而使他能够按他的意志行事,尧、舜治理百官,昌盛众业,也不过如此《尚书》说:“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就是讲的这个道理。然而尧,舜那个时候,所斥退也被知道了,就是欢兜、共工、三苗、鲧四凶。所提升的,却有皋陶、稷、契等,都终身不迁一官。因为他们所谓提升,即是专门提加爵位、俸禄而已。这是任用人才的方法。教育、养廉、选取、任用人才的方法是这样的,而当时的君王,又能与他的大臣,尽心尽力,抱着非常诚恳的忧民之心,谨慎行事,这就是他的臣下之所以不感到疑虑,而对于国家大事,也没有办不成的缘故。
现今州县虽也有学校,但徒具墙壁而已,没有负责传道授业的学宫,也没有培养人才的事情。仅国子学有学官,却也并未严加挑选。朝廷礼、乐、刑罚、政务,也未在学校讲授过;学生也淡然以为礼、乐、刑、政等是有关部门的事情,而不是自己所当知道的。学校里所传授的,也只是文章的章节与句子而已。讲说章节和句子,本来也是古人教学的一个方法。而近代才开始教授考试用的文章。凡考试用的文章,不整天死记硬背是掌握不了的。而等到他学成,大的方面不能够用来治理国家,小的方面也不能够为国家所用。因此,即使在学校熬白了头,夜以继日地学习老师教的东西,等到让他来从政,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这种情况随处可见。因为今天的教育,不仅不能够培养人才,却反而浪费糟塌,使他们不能够成才,为什么呢?人的才能,成功于专一,而毁坏于杂乱。因此先王安排人才,让会技术的归属于官府,让农民附于田亩,让商人活动于集市,而将士人安排在学校,使他们都能专心致志于自己的业务而看不见其他东西,这是担心其他的事情会足以妨害他们的事业。所谓如此,又不但使他们仅仅是不能够见到其他东西而已,一旦把先王的道理示范给他们,那么诸子百家的各种异端学说,都要抛弃而不敢习学。当今士人所应该学习的,是天下国家能够运用得上的东西。现在却通通放在一旁,不作教授,而教的却是考试用的文章,使他们耗废大量的精力,夜以继日地从事这个东西。等到让他做了官,却又通通把他所学的东西放在一边,而委他以国家大事。古代的人,即使朝夕专政天下国家的事务,他的才能也仍有行,有不行;而现在却转移其注意,剥夺其精力,让他整天从事于没用的学问,等到让他做官处理事情,就突然责成他为国家发挥作用,也难怪称职的人很少啦。臣所以说:不但不能造就人才,而且是白白地浪费糟塌,使他们不能够成才。又有更有害的,先王时代,士人所习学的,是文武的道理。士人的才能,有可以作公卿大夫的,有可以作二般士人的。因为才能有大小,于是就有称职、不称职之分。但至于武事,却根据本人才能的大小,没有不学习的。因此,他们中出类拔萃的,入可以为六官之长,出可以为六军之将;其次的,可以作比、间、族、党的老师,也可以为六军之将;其次的,可以作比、闾、族、党的老师,也可以作卒、两、师、旅的长官。因此,守卫边土,警卫宫廷,都由士大夫承担,而小人不能够投机取巧。今天的学生,认为文武是两回事,我知道治理文事就可以了,至于守边,保卫宫廷的重任,却推脱给军队。天下那些凶悍无赖之徒,如果他的才能与品行足够使他寄托在乡里的,常常没有肯远离亲戚而应召募的。守边和警卫宫廷,这是天下重任。而皇帝所应该慎重小心的。因此,古代教导士人,以射箭、驾车为急务,其他技能,却根据本人的天赋,而后因材施教,才力达不到的,也不勉强。至于射箭,却是男子汉的事情。人活着的时候,有病就罢了,如没病,就没有不肯学射箭的。在学校里,就曾经从事过射箭活动了。有宾客来,便表演射箭;有祭祀事务,便表演射箭;识别士人品行和能力的高低,通过射箭;关于礼乐方面的事务,未曾没有射箭,而射箭也从未在礼乐、祭祀之间存在过。《易经》说:“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难道仅仅把射箭看做是可以用来学宾主礼让的仪式吗?而是因为射箭术是武事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可以用来威服天下,守卫国家。平时可以通过它来学习礼乐,战时则可以用它打仗。士人既然整日从事射箭而且成绩优异的不少,那么守边、警卫宫廷的重任,就都可以对他们加以选择,择优录用了。因为士人曾经学习先王的道理,他的行为和志向也为乡里推重,然后,根据他的才能而委托以守边、警卫宫廷的重任,这是古代的君王之所以把兵器委托给能人,而没有内忧外患的缘故。今天却把天下第一重任,君主最应该慎重的人选,委托给奸滑无赖、才能品行都不为乡里称道的人,这是当前常常忧惧边患,而担心宫廷警卫人员不足依托的主要原因。今天谁不知道守卫边疆和宫廷的人员不足依托呢?因为天下士人都以握执兵器为耻辱,而且也没有能够骑马射箭、行军打仗的,因此,不召募军队,谁能担当这个责任?因此,不进行严格的教育,提高选人的资格,那么,士人以握执兵器为耻辱而不懂骑马射箭、行军打仗等事务,也就在常理之中了。凡此种种,都是教育不得法。
当今制订俸禄,大体偏低。如果本人不在朝廷侍从之列,那么,人口稍多一点,就没有不靠兼营农商来获利而能够养家糊口的。那些低等州县的官吏,一月的俸禄,多的有八九千贯,少的四五千贯,加上守选、待除、守阙,大致等待六七年后才能得到三年的俸禄,通计一月俸禄,平均不过四五千贯,少的实际不超过三四千而已。虽然供养仆役不感到窘迫,而他待养父母、婚丧嫁娶等花销,也要由俸禄中支出。出中人以上者,虽穷而不失为君子;出中人以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惟中等才智的人却不这样,他们在困穷的时候变成小人,生活安定之时,就会又成为君子。通览天下士人,才智在中人之上或之下的,千百人里也不会有十分之一,穷困的时候为小人,安定的时候为君子,却是普天之下,到处都有。先王认识到众人是不能够用强力去战胜的,所以制度的推行不以自己为出发点,而是以中等才智的人为基础,因势利导,以为中等才智的人如果能遵守,那么他的意志就可以行之于天下,而且推及后代。今天的俸禄制度,想使士大夫不要丢掉廉耻之心,这是中等才智的人都不能做到的。所以,当今官高位重的,往往交相纳贿,营置家产,留下贪污的恶名;官位低微的;却是贩卖、乞丐,无所不为。因为士大夫既然已经丢掉廉耻之心而且在世上也留下骂名了,那么,他们偷懒取容之心便渐渐升起,发愤自强的精神低落,职事怎么能不废弛,太平治世怎么能出现?又何况枉法受贿,侵夺百姓的事情屡屡发生呢。这就是不能饶之以财的缘故。
婚丧嫁娶、养老送终、衣食器用等,都没有制度限制,而社会上普遍以奢侈为荣,以俭约为耻辱。假若他的财力可以达到,那么就没有什么事办不成,有关部门也不作禁止,而人们又以此为荣。如果他的财力达不到,而不能赶时髦,那么他在婚丧嫁娶之际,往往会得罪族人和亲戚,而人们也把这看做是耻辱。因此,富裕的人奢侈贪婪不知止足,贫困的人则勉为其难追求虚名。这就是士大夫之所以更加穷困,而廉耻之心也不复存在的原因。所有这些都叫做不能约之以礼。
如今陛下亲自提倡俭约,为天下人作出表率,这些都为身边的亲信贵族所亲眼看到了。然而,妇女闺门之内,却奢华浪费,没有节制,既触犯了皇上所厌恶的东西,又伤害了社会的风气,有的已经非常严重了。可是没有听说朝廷有所放逐和罢退,以示天下。当初周朝,拘捕聚众饮酒的人并处之以死刑,是由于他们认为酒是末流的东西,容易产生祸害,由此而死的人也已很多,所以要从严禁止祸害产生的根源。消灭祸害于萌芽之中,因此,他们施用刑罚特别节省,而人们达到祸败的也很少。如今朝廷法律中最严最重的,是有关贪官污吏的。重罪禁止贪污,而轻罪对待奢侈浪费,这就是所谓禁止末枝而放松了根本。然而,世上有识见的人,却认为当前官吏冗杂,而县官送缴的财赋已无法供就开支,这未免也有点儿不明道理。今天做官的确实冗多,然而前代国家设置官员应该是很少的,而俸禄也是非常微薄的,那么,所谓的财赋不足,也就应该有另外的解释了。官吏的俸禄怎样才算足够呢?微臣对于财务,根本没有习学过,但也明白前代理财的大概了。不过是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以来,治理天下,未曾有把财用不足看做是国家公患的。患在理财不得其法啊。如今天下太平,不见兵革,而黎民百姓,安土乐业,人致其力,以生产社会的财富,然而公家、私人曾经以穷困为忧虑的原因,应该也是由于理财不得法,而有关部门不能够根据形势的需要有所变通。如确实能做到理财得法,而且有所变通,微臣虽然愚昧,也懂得增加官吏的俸禄,是不会造成经费的紧张的。当今法令严格,制度齐全,所以用来收罗天下之才的,可以说是很严密了。然而也曾经教给过他们道理和技术,并且以不遵守教义的刑罚来对待过他们吗?也曾经用制度来约束过他们,并且以不循道理的刑罚来对待过他们吗?也曾经委任给他们职事,而用不称职的刑罚来对待过他们吗?因为如果不先教给他们道理和技术,就确实不能惩罚他们不遵守教义;如不先用制度来约束他们,就确实不能惩罚他们的不遵循道理;如果不先委任他们以职事,就不能惩罚他们的不称职。这三点是先王法令中最重要的,而今天都不能够受到正确的对待。相反那些细小的事务,也并非是最妨害政事的,却为之制订法令,严加禁止。时代不同啦,当今官吏已经多到不可胜记,又怎么能一一回避而没有犯法的呢?这就是法令之所以逐渐不能执行,小人有的幸免于处罚,而君子却有不幸而触犯法律的缘故。这称作不能裁之以刑。凡此种种,都是治理不得法。
当前取士,死记多背而粗通文辞的,称为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考取茂才异等、贤良方正的,是公卿的当然人选。不必死记多背,而粗通文辞并且曾经学过诗赋的,就称作进士。进士中的佼佼者,也是公卿的当然人选。但是上述二科所获得的人才,并不能胜任公卿的职务,这不必详细论述就可知道。但社会上却有人认为,我朝常常以此二科来选取天下的有才之人,而那些才能足够作公卿的,也常常出自这两个科目,所以不必效法古人先取人后得士的做法。这种思想未免不近道理。先王时代,竭尽取人的办法,但还是害怕有才华的人难以进取,而无才无德的人却混杂其间。如今尽废先王取士的各种办法,而驱使天下有才能的士人,全部让他们为贤良、进士,由此,士人的才华可以作公卿的,就应该是贤良、进士,而贤良、进士诸科也可以有时得到才力足够作公卿的人才。然而,那些没有才能的人,只擅长雕虫篆刻之学,却以此官至公卿,而那些才华足够作公卿的,却被无用的学问所困住,以此被贬斥而死于岩野的,也约有十分之八九。古人拥有天下以后,他所慎重选择的,公卿而已。公卿既然得到合适的人选,就使他们推举与他们才德相类的人聚集于朝廷,那么百司庶府,也就不会得不到合适的人选了。如今却让无才无德的人,侥幸做至公卿,从而得以引荐与他们气味相投的人聚集在朝廷,这是朝廷所以多有无才华的人,而即使有贤良的官吏,也往往因孤立无援,不能按他们的意愿办事。而且,没有才德的公卿,既然已经推荐与他们相类的人聚集在朝廷了;而朝廷中无才无德的人,又广泛推荐其同类准备供各地的任使;而各地的使职又各荐其同类分布在州、郡。于是,虽然有举人不当则举官同罪的刑罚,能值得依仗吗?恰好可以成为没才能的人的资本罢了。其次是九经、五经、学究、明法等科目,朝廷本来就已经为它们无益于国家而感到忧虑,于是,仅让他们知道大义也就可以了。然而,大义的获得,也并未使他们比过去贤明多少。如今朝廷又开明经科,来选拔经学之士。但明经科所录取的人才,也只是死记硬背而粗通文辞的。而那些能弄通先王的道理且有益于国家和社会的人,却未必能够被明经科所选拔。其次是门荫子弟,学校不教授他们道理和技术,有关部门也不考察他的才能,父兄也不能保证他的品行和志向,而朝廷却轻易地给他宫做,并且委他以实际事务。武王数纣之罪,就说:“官人以世。’任官看其家世,而不管他的才能和品行,这是商纣王所以亡国的原因,而在政治清明的盛世是看不到的。又其次是流外官。朝廷既然已把他们排挤到廉耻之外,而且限制了他们进取的途径了。却又把州县的具体事务交由他们处理,使他们处在士人和百姓之上。这能称作是以贤良治理不贤良的吗?就臣任使职时所看到的,一路数千里之间,州县的小吏,出身流外的,到处都有,而能够委托具体事务的,大概没有几个;相反需要防备其使奸耍滑的吏员,却处处都是。大概自古就有贤良与不贤良的区分,而没有类别和等级的差别。所以,孔子这样的圣人,也曾经作过鲁国季孙氏的小吏,因为即使他做小吏,也不会妨害他成为公卿。到了后世,出现了类别和等级的分别,凡是在流品以外的,他起家的时候,就已将自己放在廉耻之外,而没有想成为情趣高尚的人的打算。象近代风俗的放纵与散漫,本人虽不是士大夫的材料,但形势使他能够进取,而且朝廷也曾经奖励过他的礼仪和志向了,到了晚年还是不能坚守节义,往往突然成为奸邪之徒;更何况自他起家之时起,就没有作高尚的人的打算,而且朝廷本来就已经把他排挤到廉耻之外,并限制了他进取的途径呢?他到任之后,骄横放’纵,凶邪奢侈,也就可以理解了。至于守边和警卫宫廷的人选,臣本来已经说过它的失误了。这些都是取人不得法。
如今录取人才既然不得法,至于任用人才,又不问他的德行是否相宜,而是看他历任了多少职务。以文学考取的,却让他管理财政。已经让他负责理财了,又转而让他掌管刑狱之事。已经让他掌管刑狱了,又转而让他负责礼仪。于是,一人之身,却责成他具备百官的能力,也难怪人才难作啊。因为,责成别人去干他干不了的亭,那么,能干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能干的人越来越少,于是就相继不干事了。因此,让他负责礼仪,他就从未因不懂礼法而焦虑过,因为今天负责礼仪的官员都未曾学过礼仪。让他掌管刑狱之事,他也不会以不懂刑法而感到羞耻,因为今天负责刑狱之事的官员都从未学习过刑法和案件。天下的人,也已经渐渐失去教导,而服从于了陈规陋俗了,见朝廷任用的官职,不符合本人的资历,就互相议论而讽刺他,至于任官不得其才,却从未有过非议。况且,在职的官员多次调迁,而不能使他的职务保持长久,因此,上面的不能烂熟其政事,在下面的不肯服从领导并安于教化;贤良的人不能成就功业,没有才德的人,其罪行也得不到显露。象迎新将故这样的劳累,缘绝簿书的弊端,本来是危害较小的,不值得一一列举。设置官员大抵都应当使他们的任期长久,而至于所负责地区离首都很远,责任又很重大,就更应该使他们的任期持久,然后才可以责成其有所作为。可是,当今却反而更不能持久他的任期,往往到任没几天就又调到其他地区了。
录取人才既然已经很不详尽,任使人才又很不适当,安排的任期既然已经不长,至于使用人才却又不专一,而且,以一一通过约法来加以束缚,致使他们不能够发挥自己的才能。臣诚然知道当今在职的官员大多非其人选,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达到各种目的,而国家对他们又不通过约法一一加以束缚,放纵他们无所不为。只要在职的大多是非其人选,要想依靠法律为治,自古到今,没有听说能治理好的。即使在职是称职的人选,而仍一一通过约法加以束缚,不让他们发挥自己的才能,这也是从古到今,没有听说能治理好的。因为,录取人才已经很不详尽,使用人才已经很不恰当,官员任期又很不持久,任用也不专一,而且一一通过法令来加以束缚和限制,因此,尽管贤明的人做官,与无才无德之辈也没什么两样。这样,使得朝廷明知其贤能足以委以行政事务,然而由于其资历不到,就不敢因为他能胜任而加以进用,即使被进用了,士人也不会服气的。明知他无德无才,但除非他犯了罪,被宪官所弹劾,否则也不敢由于其不称职而贬斥罢退他,即使罢退了,士人也不会服气的。如果他的确无才无德,然而士人却不服气,为什么呢?因为贤能的人作官办事,与不贤能的人没有两样的缘故。臣在前面所讲的不能委人以实际事务,也没有专门处理不称职的刑罚,就是这个道理。
教育、养廉、选拔、任用,一个方面不得法,就足够使天下的人才受到损害,更何况这四个方面都不得法呢?因此,在职的官员中,缺乏才能、苟且因循、贪婪粗俗的,不可胜数,至于民间也缺少可以任用的人才,就不足为奇了。《诗经》说:“国虽靡碍,或圣或否。民虽靡止,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就是讲的这个道理。
在职官员中人才不足,而民间也缺少可用之才,非独实行先王的政治不可能,就是国家的重担、边疆的防守,陛下难道也能永远靠上天的保佑来维持,而没感到一时的忧虑吗?东汉张角,领导三十六万民众同天起义,而所在郡国却没有能发觉他的阴谋;唐代黄巢,率军横行天下,所到之处,官军、官吏没有敢于与之对抗的。汉、唐之所以灭亡,祸患也正是由此开始。唐朝灭亡后,衰落的迹象一直到五代,于是,武夫专权用事,贤良的人隐居不出,在职官员不再有能知晓君臣之义、上下礼数的。那个时候,能侥幸不死在沟壑之中的大概寥寥无几。因为人才不足,所造成的后患就是这样。而当今公卿大夫,没有肯为陛下、肯为国家的万代基业而长思远虑的,臣感到非常困惑不解。当初晋武帝只顾眼前的安危,而不为子孙作长远的打算;当时在职的官员,也都是偷合苟容,于是,风俗荡然,抛弃了礼义,丢掉了法制,在上的和在下的都失去了正常的状态,没有人认为这是错的,有远见的却早已预料到大乱不远。其后,果然海内大乱,中国等同于夷狄,约二百多年。臣以为太祖、太宗、真宗三庙祖宗的神灵之所以归属陛下,本来是为了千秋万年都能享到祭祀,而黎民百姓也都能领受到无穷无尽的恩惠。臣希望陛下接受汉、唐、五代国破家亡的教训,从晋武帝苟且因循而引起来天下大乱的历史中得到启发,明令大臣,让他们考虑如何培养社会人才,经过长远的谋虑之后,在数量上也作出统计和计划,然后再慢慢地加以推行,从而符合形势的变化需要,也不辜负先王的政治思想,那么,天下的人才就会多得用不完了。人才用之不尽,那么陛下想要什么要不到,要干什么干不成呢?所以,深思熟虑,再在数量上作出估计,然后再慢慢地推行,那么,要培养社会人才是相当容易的。
臣开始读《孟子),见孟子说王道容易推行,心里以为确是这样。等看到孟子与慎子辩论齐、鲁的国土面积,以为先王建立国家,大体不过百里之地,于是又想到,今天若有人起来称王,那么,凡是诸侯国的土地,或有千里的、或有五百里的,都将削减到数十、百里才罢。于是,怀疑孟子虽是圣贤,他的仁义、才智也足以用来统一天下,但怎能不靠兵革相威胁,就可以使数百、数千里的强国,一下子愿意损失其国土的十分之八、九,而接近先王时的诸侯国呢?到后来,看到汉武帝采纳主父偃的策略,命令诸侯王全都可以将其土地推恩而分封给自己的子弟,而由汉朝派使者亲自去规定其国号。并属汉朝管辖。于是,诸侯王的子弟,各有自己的分土,而地广国强的诸侯,也最终于分封而变得弱小。这才明白,深思熟虑,作出数字上的估计,而后再慢慢地推行,就可以使大的变小,强的变弱,而不必担心由于害怕而引起的变乱和争端。孟子的言论不为过分。更何况今天要有所变革,面临的形势也并不如孟子所讲的那样困难。臣所以说:深思熟虎,在数量上作出估计,再慢慢地推行,那么,要有所作为就很容易了。
然而先王治理天下,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不勉。什么是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人情所想得到的,是善行、美名、高爵、厚利,而先王能够操纵它们来对付天下的士人。士人有能服从他的意旨而干好本职工作的,就全部将他所希望得到的东西赐给他。士人没能力也就罢了,如果有,那么谁愿舍弃他所希望得到的东西,而不自己发奋成才呢?所以说:不患人之不为,患人之不能。什么是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招揽人才的办法,已经够详尽周密的了。除非愚得不能再愚的人以外,没有不能应召的。然而,如果不以非常诚恳焦虑的心情对待他们,也不会有踊跃响应的。所以说: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陛下确实有意培养社会人才,那么臣希望陛下努力而已。
臣又观察到朝廷有时候,想有所变革。但由于开始的时候计划不周到,因此,一有世俗而侥幸的人不高兴、起来反对,就停下来而不敢有所作为。一般地,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幸者。因此,先王时代的政治,虽足以使天下受利,但当其承乱世之后,人人侥幸求利,创法立制,也未曾不觉艰难啊。如果他创法立制时,天下侥幸求利的人也纷纷顺从并投奔他,没有半点儿异议,那么先王的法令,也能够保存到现在而不被废弃。正因为他创法立制,备尝艰难,而侥幸求利的人不肯驯服而归顺,所以,古人要有所变革,有所作为,没有不先进行一番诛杀的,这样才能使他的意旨得以实现。《诗经)说:“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无以拂。”讲得是周文王先征伐而后才得以在天下实行其意旨的事。先王要建立法度,用来改变衰坏的风俗而培养社会人才,虽有征杀的困难,但还是忍着进行了,因为他认识到不这样,就不能够有所作为。到了孔子的时候,一个人周游列国,所到之处,就让其国家的君臣丢弃他们的习俗,抵触他们所顺从的东西,强化他们所不好的方面,他往来不定,最终陷入被排斥的地步。然而孔子也最终不改变他的做法,因为他认识到,如果不这样做,就不可能有所作为。这是他的志向,大致与周文王意见相同。在上面的圣人,谁也不如周文王,在下面的圣人,谁也比不上孔子,而要有所作为,有所变革,结果也就可以预料啦。如今拥有天下的根本大势,居先王的位置,创立法制,也没有征伐的困难。即使有侥幸求利的人不高兴而表示反对,也比不过顺从、支持的人多。然而一有世俗、侥幸、不高兴的言论,就停步不敢前进,真使人困惑不解。陛下的确有意培养社会人才,那么,臣又愿意作一番分析而已。
既然已经深思熟虑,并作过数量上的估计,而且,推行得也比较循序渐进,最后又勉励他们取得成功,根据结果判断他们才能的高下,然而却还不能造就社会人才,就臣视野所及,还没听说过。
然而,臣所主张的,却是世俗的人所不讲的,也是当今的一些言官所认为的不切合实际的老生常谈。臣观察到近代士大夫想尽心尽力为朝廷发挥一些作用的。他们的意思,不在于——计较利害得失,只是认为当代并不能实行。士大夫都这般迎合世俗,而朝廷从社会上选拔的人才,就更不用说了。至于伦常大道和基本的规范,礼法和志操之间,先王所勤力习学而持守的,他们是远远达不到的。一有人达到,就群起而哄笑他,以为不切合实际。如今朝廷用心考虑了所有的利益和损害,有关部门也制订了许多法令条文,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其效果也是可以见到的了。那么,所谓不切实际的老生常谈,陛下也可以稍微留神考察一下了。当初唐太宗贞观初年,人人各持己见,象封德彝之流,都认为不杂用秦朝的法治和汉朝的王治,是不能治理好国家的。能够想到先王的政事,开太宗贞观之治的,只有魏征一个人。其制度设施,虽然没能全部符合先王的意旨,但其大概,可以说是相符的。所以,能在数年之内,就几乎使国家刑法搁置不用,中国安宁太平,四方顺服,自禹、汤、周文王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盛世。唐太宗初年,天下的风俗,和现在差不多,魏征的主张,也是当时所谓不切合实际的老生常谈,然而,它的效果却是这样。贾谊说:“今天有人说德教不如法治,为什么不引用商、周、秦、汉的历史来观察一下?”然而,唐太宗的做法也足够借鉴了。
臣荣幸地把任职情况向陛下作了一番汇报,自己知道愚笨不称职,而敢于议论国家大政,的确是因为臣蒙陛下任用,而应当有所报答。自以为目前在职官员中人才不足,从而不能满足朝廷任用的需要,然而朝廷任用天下人才,有时不太适当,使得士人不能尽情发挥其才能,这也是臣任使职时所接触到的,而陛下所应该首先听到的情况。为了说明一句话而罗列了一些利害关系,玷污了陛下的听觉和视觉,而最终无益于世,这却不是臣奉事陛下的诚恳之心。愿陛下仔细思索而选择其中中肯的方面,那么,天下人就会非常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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