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末尔时代的威权体制：《土耳其通史（修订本）》揭示的成果

土耳其共和国建立初期的政治形势，在一定程度上仿佛是1908年青年土耳其党革命后历史进程的重演，经过短暂的动荡混乱和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逐渐形成权力的高度集中和威权的国家体制。与奥斯曼帝国颁布的1876年宪法和青年土耳其党革命期间颁布的1909年宪法相比，1924年颁布的土耳其共和国宪法强调立法权与行政权的合一，总统取代议会成为国家权力的核心。极权政治在共和政体的形式下进一步强化，一党制的政党制度成为凯末尔时代极权政治的逻辑延伸。

早在1922年12月，当希腊军队被赶出安纳托利亚西部和色雷斯东部、洛桑和谈开始举行之后，穆斯塔法·凯末尔向土耳其民众宣布，经历三年半的英勇奋斗，企图奴役土耳其民族的外国势力已被消灭，国家的独立已经实现，和平已经指日可待，然而，仅仅在军事上打败我们的敌人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在政治上和经济上同样强大起来，才能彻底粉碎敌人的阴谋，为了实现这样的伟大目标，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党，这个党的名称叫作人民党。1923年11月，穆斯塔法·凯末尔在安纳托利亚和鲁美利亚保卫权益协会的基础上正式创建人民党。穆斯塔法·凯末尔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人民党的宗旨是保证整个国家的繁荣与和整个民族的幸福，而不仅仅是代表某个特定的阶级或者阶层。在穆斯塔法·凯末尔看来，整个土耳其民族是处于西方压迫之下的被压迫者。1924年，人民党改称共和人民党（Republican People's Party），穆斯塔法·凯末尔出任共和人民党主席。

共和人民党初创之时，包括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以及宗教与世俗的诸多社会成分抑或社会阶层，具有民族主义的浓厚色彩，是典型的民族主义政党和实践民族主义的政治工具，可谓土耳其民族主义的象征。尖锐的民族矛盾和高涨的民族解放运动，决定了共和人民党之民族主义的鲜明政治倾向。共和人民党的基本纲领包括：全部政权集中于国家，议会是国家最高权力机构，保卫国家安全，改革司法制度和诉讼程序，发展国民经济，健全政府体制，鼓励私人投资经济建设。1924年颁布的土耳其共和国宪法集中体现了共和人民党的政治纲领，凯末尔主义成为共和人民党的意识形态，建立共和政体的世俗民族国家则是凯末尔主义的核心内容。

土耳其共和国建立初期，库尔德人与土耳其人之间存在尖锐的矛盾，两者之间时常产生激烈的冲突。库尔德人信奉伊斯兰教，经济活动以游牧为主，长期保留传统的部落组织。奥斯曼帝国时代，安纳托利亚东南部的库尔德人长期处于高度自治的地位，延续传统的血缘组织。1846年，奥斯曼帝国设立库尔德斯坦省，强化对于库尔德人的国家治理。1891年，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招募库尔德人组建哈米迪耶军团，用于保卫奥斯曼帝国的东部边境和镇压安纳托利亚东北部的亚美尼亚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库尔德人构成支持苏丹的重要军事力量。共同面对亚美尼亚人和沙皇俄国的威胁，曾经是土耳其人与库尔德人结盟的政治基础。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亚美尼亚人的迁徙和沙皇俄国的崩溃，意味着土耳其人与库尔德人面临的共同威胁不复存在，库尔德人与土耳其人之间的矛盾随之加剧，由此形成库尔德人日渐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1918年，库尔德人复兴协会（Kurds Revival Association）在伊斯坦布尔成立，该协会在安纳托利亚东部的分支组织分别属于逊尼派和阿拉维派（Alevis）。独立战争期间，库尔德人支持穆斯塔法·凯末尔领导的民族抵抗运动。1923年土耳其共和国成立后，库尔德人占全国人口的20%。然而，穆斯塔法·凯末尔和土耳其政府并未兑现独立战争期间的承诺，尊重库尔德人的民族属性和赋予库尔德人以民族自治的地位，却将库尔德人称作“山地土耳其人”和“讲库尔德语的土耳其人”。1924年宪法规定，凡土耳其公民，不分种族和宗教，皆为土耳其人，使用土耳其语。随后，土耳其政府依据1924年宪法，关闭库尔德人学校，禁止使用库尔德语，甚至强行迁移库尔德人离开祖居的家园，强制同化库尔德人。穆斯塔法·凯末尔推行的以土耳其人为基础的土耳其化统治政策，无疑损害了库尔德人的民族利益。自1924年起，库尔德人与土耳其政府的关系日趋恶化。1925年2月，库尔德人在安纳托利亚东南部的迪亚巴克尔地区发动叛乱，反对安卡拉政府的土耳其化政策，要求恢复哈里发制度和伊斯兰教法，试图脱离土耳其共和国，建立独立的库尔德人国家，遭到伊斯梅特内阁的残酷镇压。大国民议会授予伊斯梅特内阁为期两年的独裁权力，授权伊斯梅特内阁在安卡拉设立特别法庭，负责审理叛乱分子，超过2万的库尔德人被安卡拉政府强制迁离家园，移入安纳托利亚西部。

进步共和党创建者，右二为侯赛因·劳夫

1924年宪法并未明确实行党禁，亦未否认多党制的合法性。1924年，共和人民党内部出现严重的政治分歧，穆斯塔法·凯末尔及伊斯梅特代表的左翼激进势力与侯赛因·劳夫（Hussein Ralph）领导的右翼温和派形成明显的对立状态。1924年11月，侯赛因·劳夫领导的32名右翼温和派议员宣布脱离共和人民党，组建进步共和党

（Progressive Republican Party），获得政府批准。进步共和党倡导西方国家的自由民主模式，主张司法独立、权力制衡和保障公民自由的原则，反对穆斯塔法·凯末尔实行的极权政治以及国家主义和政府干预的经济政策，强调鼓励私人投资和吸引国外投资，具有自由主义的浓厚色彩。1925年3月，大国民议会颁布《维护秩序法》，给予政府以平息国内叛乱和打击政治反对派的广泛权力。1925—1927年两年间，超过500人被根据《维护秩序法》建立的特别法庭判处死刑。1925年6月，进步共和党由于涉嫌参与库尔德人的叛乱，遭到政府取缔，土耳其共和国的政治生活进入一党制时代。此后20年间，土耳其共和国的合法政治反对派不复存在，共产主义和库尔德民族主义构成土耳其共和国境内主要的非法政治势力。

1927年，穆斯塔法·凯末尔获得大国民议会319名议员中288名议员的支持，第二次当选总统。1930年8月，穆斯塔法·凯末尔委托共和人民党的温和派成员费特希·奥克亚尔（AliFethi Okyar）组建新的政党，取名自由共和党（Free Republican Party），作为民主政治的点缀和制约总理伊斯梅特的政治工具。费特希·奥克亚尔1903年毕业于伊斯坦布尔军事学院，1907年加入统一与进步协会，1913年当选奥斯曼帝国议员，1918年创立奥斯曼人民党，1921年出任安卡拉政府的内务部长，1923年8月和1924年11月两度出任内阁总理，1925年起出任土耳其驻法国大使。自由共和党的纲领包括：奉行共和主义、世俗主义和自由主义，反对政府的经济垄断，主张降低税收和稳定货币政策，增加农业信贷，鼓励民间投资和吸引国外投资，实行直接选举，保障公民言论自由，保障妇女权益。费特希·奥克亚尔尽管长期追随穆斯塔法·凯末尔，却与伊斯梅特积怨甚深。自由共和党作为议会内部的反对党，继承1924年侯赛因·劳夫创建的进步共和党的衣钵，激烈抨击伊斯梅特政府的经济政策，进而成为反对共和人民党一党独裁的政治平台。在自由共和党宣布成立后的12天内，1.3万人申请加入该党。1930年9月，费特希·奥克亚尔访问伊兹密尔，受到当地民众的热烈欢迎。自由共和党于1930年8月创建初期，仅占据大国民议会的15个席位。在同年10月举行的议会选举中，尽管受到官方的干预阻挠，自由共和党仍然获得大国民议会502个席位的30个席位，其潜在的社会动员能量和政治空间由此可见一斑。1930年11月，自由共和党迫于共和人民党的压力而在成立99天之后宣告解散，是为凯末尔时代一党制极权政治的插曲。此后十余年，反对派政党在土耳其的政治舞台销声匿迹，共和人民党成为唯一的合法政党。独立人士曾经于1931年的议会选举中获得30个席位，1935年的议会选举中获得16个席位，可谓共和人民党一党独裁政治的点缀。

费特希·奥克亚尔(www.xing528.com)

1931年，穆斯塔法·凯末尔获得大国民议会317名议员中289名议员的支持，第三次当选总统。同年，共和人民党召开第三次大会，通过党纲和党章，确定共和人民党与土耳其国家机构的重合关系，共和人民党主席兼任共和国总统，副主席兼任内阁总理。1935年，共和人民党召开第四次大会，决定实行共和人民党与政府机构的一体化，共和人民党总书记兼任政府的内政部长，共和人民党地方组织的负责人兼任省长。政党政治与政府政治浑然一体，穆斯塔法·凯末尔等同于共和人民党而共和人民党等同于土耳其共和国，成为凯末尔时代土耳其政治制度的明显特征。所谓的“一个政党，一个民族，一个领袖”，构成凯末尔主义的基本政治原则。

20世纪30年代中期，共和人民党成员为124万，约占土耳其总人口的7.7%，共和人民党的地方组织分布在全国62个省中的50个省。1931年，凯末尔建立所谓的“人民园地”和“人民之家”，作为从属于共和人民党的民间组织。“人民园地”包括479个分支机构，“人民之家”包括4 322个分支机构。“人民园地”和“人民之家”的宗旨是，宣传共和人民党的基本纲领和凯末尔主义的意识形态，在文化、教育、卫生和社会福利诸多层面控制民众，进而构建联结城市与乡村的纽带。

1935年，穆斯塔法·凯末尔获得大国民议会399名议员中389名议员的支持，第四次当选总统。同年，共和人民党召开第四次大会，明确规定将凯末尔主义作为共和人民党的纲领和“基本的和不可改变的原则”。1937年，凯末尔主义被写入宪法，成为土耳其共和国的官方意识形态，凯末尔主义遂被称作“土耳其人的宗教”。1938年11月穆斯塔法·凯末尔去世后，共和人民党宣布穆斯塔法·凯末尔为该党“永远的领袖”，伊斯梅特则以共和人民党“终身主席”的身份出任土耳其共和国总统。

作者点评

安纳托利亚无疑是具有久远文明传统和深厚历史积淀的古老土地，然而土耳其共和国却是诞生在奥斯曼帝国废墟之上的崭新国家。历经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风雨飘摇的动荡时代，踏过崎岖颠簸的艰难旅程，历史的车轮从伊斯坦布尔向安卡拉一路驶来，奥斯曼帝国的身影渐行渐远，安纳托利亚大地重新迎来了现代化的活力和生机。

【注释】

[1]Balkan，N.，The Politics of Permanent Crisis：Class，Ideology and State in Turkey，New York 2002，p.5.

[2]彭树智主编：《中东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