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我们跋涉在云贵高原,从梵净山辗转到黔东北角的沿河土家族自治县。在麻阳河峡谷中探索了黑叶猴王国之后,决定再去黔西北角的习水,探索那里的常绿阔叶林文化。9月14日,我们六点即动身,在崎岖的山道中盘旋,三百多公里的路,汽车竟然跑了近八个小时才到达遵义。过娄山关,至古夜郎国——桐梓,这段路虽险要,但路面平整。
“夜郎自大”的成语,家喻户晓,它在娄山关下的盆地中。县城整洁繁荣,盆地不算大,群山环绕,关隘险峻,构成了称“国”的自然环境。古夜郎国在历史上的消失,虽不及玛雅人神秘,但已引起学者们的纷纭宏论。
我原想在这两处名胜盘桓,但天气阴沉,且还有数百公里的行程,只得匆匆赶路。路口询路,说是还有两百多公里,老汪说不应该有这样长的距离,可言者凿凿。看样子,子夜时分才能到达习水。
刚出县城,又是烂路,夜色也匆匆而至。山路陡峭,不见村寨。雨也来了,紧一阵、慢一阵。司机小黎第一次跑这条路,更是小心翼翼。
突然,车灯光中见四五人肩背手提。小黎一愣,我们也一震,直到看见一塑料棚,棚前堆有笋,大家才松了口气,原来是采笋人送货到收购站。小黎一踩油门,快速通过。
我突然惊诧,什么竹子九月才出笋?老汪恍然大悟:说是方竹,这里应是县管的方竹保护区。常见的竹多为圆形,而竿为方形的竹,且大片生存是罕见的。我请小黎调转车头,回去看看那笋是否也是方形的。小黎不应,全神驾车,老汪也无反应,车内立时陷入沉默。我很奇怪,几天来,老汪和小黎对我是有求必应,现在却沉默无语。
无边的黑夜,层叠的大山,我睁大眼睛左右环顾,不见一丝亮光。车忽上忽下,如茫茫大海中一叶小舟,不知在何处漂泊,不知向何处漂泊,只有急弯处刺耳的刹车声警示,才把我拉回到现实的世界。李老师以女同胞特有的细心,一会儿为小黎剥口香糖,一会儿递一点干粮,以免他困倦。
车行两个多小时,依然不见村寨,依然不见一星亮光。夜显得格外沉重,雨也稠,整个人都觉得黏糊糊的,寒气逼人,大家纷纷加衣服。突然,发动机声音有异,正巧快到坡顶,路面松开,碎石遍地,导致轮子打滑。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悬崖,大家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清秀的小黎脸色一凛,猛踩油门,轮胎卷起碎石打得车底叭叭响,似是往上一蹿,落在坡上平地。小黎擦了擦脑门上沁出的汗水,将车减速。老汪却厉声地说:“别停车,把警灯全打开!”
气氛陡然紧张,各人都注视一个方向,团团黑影,龇牙咧嘴的崖一晃而过,虽然都有着山野的经验,但谁也不敢怠慢。
难道是碰到了车匪路霸?或是碰到黑熊一类的猛兽?为什么刚巧在最陡处路面被松开?抑或是发动机有了故障?无论哪一种情况,在这样的深山,在这样的深夜,都是挺麻烦的。
“前方左边有人!”李老师小声提醒。
果然有人影在树丛中。
“我不发话,你只管往前冲!”老汪对小黎下达了命令。
前面三五条汉子已站住。小黎加大油门,风驰电掣般开了过去。在擦过那些人身边的一刹那,瞥见有两人将身子侧转了过去。我松了口气,可老汪仍然瞪圆了眼注视着前方,小黎也未有丝毫松懈。
直到近一个小时后有了灯光,灯光中现出了村寨的影子,小黎才将身子稍稍往后仰了点。前方是座挺繁华的大镇子,满街是各种货车。有了岔道,我坚持问路。饭店的老板很热情,说是再往前就到四川了,又说这些车都已停下过夜,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山区,谁还愿冒险呢。他接着说这里房间干净,价格便宜。我们只是问去习水的路,他才很不情愿地说是另一条路。
深夜,在一片雾蒙蒙中,我们终于到达了习水。保护区的老刘急得四处打电话,说若是再有半小时不见我们的车,他们就要派车出去找了。
习水是酒乡,名酒有习水大曲。国酒茅台酒厂也离此不远,市容小巧,黔西北风味浓郁。
习水中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属森林生态系统。老刘介绍时,谈起原始森林中树种的丰富,稀有林木的巨大,树干树形的多彩,文化形态的纷繁,诱惑力极强。还说到贵州才是杉木之乡,有中国最大的“杉木王”!
又是个杉木王!
“你还不信?地图上都标得清清楚楚哩!”
我笑了,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到一陌生处所我总是先看地图。老刘满腔委屈,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幅地图打开,“杉木王”三字果然赫赫标在习水的旁边。轮到我瞪大了眼,再看上方,是幅旅游地图。但却表明了人们对自然的重新认识,这里以“杉木王”自豪!
天气虽然没有转晴,我们还是急切地去寻找中国的杉木之最!但老刘却要去长嵌沟,我有点奇怪。他说:“那整整一条沟全是丹霞地貌,两旁天然丹红石壁。风雨雷电不仅塑造了丰富多彩的石雕,而且刻画了无数美妙绝伦的形象。那是条艺术的长廊,保证你进去了就流连忘返。”他调皮地眨了眨眼。
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车刚到沟口,却向右一拐,进入一个小山谷。不多远,迎面一座庙宇,金碧辉煌。我有点茫然。老刘解释说:“杉王庙!”
棕红色的树干油光闪亮,透出无限生机。尤其是根部,鼓突出一个个肌肉强健的树包,活脱脱如大象的脚
常见的是寺院中多有古树,树依庙而存。我是第一次见到为树建寺,寺依树而存,心里不禁好奇。我站住环顾四周,虽然满目绿色,但并没有一棵大树。
“你们搞文学的最忌直奔主题吧?”老刘调侃。(www.xing528.com)
溪边开满淡红、淡紫、淡蓝、淡黄、粉白相间的花朵,虽不是斑斓艳丽,但高雅飘逸。老刘也讲不出它们的学名,说是像翩翩飞舞的蝴蝶,就叫蝴蝶花吧!
过小桥后未走远。“向右看!”老刘在身后发号令。
峰回路转,又有一山坳。从西面崇山中流来银亮的溪水,映着铺满大地的金黄的稻禾。紧走几步,仔细搜索,绿色葱茏的山嘴处有矗立的树冠。如果不是在福建梅花山有了寻找杉木王的经验,还真难在这万木繁茂的背景中发现它。与那棵杉木王比较,塔状的树冠显得浓稠,但依然是那种刚劲、苍郁的绿。这时,正巧云天洞开,阳光如万千金霞照射,杉木王主干下端闪动着红色的光芒。
沿着南面的山溪迂回,我们终于看清了,杉木王立地的山陇,左右各有一条小溪从深山的西北向和东北向流出,那山嘴犹如巨鼋之首微昂,似在伫立凝目远望。这里的杉木王就是根独立的大桅,桅上旗帜猎猎响动。它一根主干通天,不似梅花山的杉木王分为两枝。
快到杉木王跟前了,大家却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注视着它巨大的雄伟的躯干:未见一根枯枝,下部棕红色的二三十米,油光闪亮,透出无限的生机,昭示着旺盛的生命;尤其是在根部,鼓突出一个一个肌肉强健的树包,活脱脱如大象硕大的脚。闭目之际,我似是感觉到大象在森林中走动时大地的微颤。
“这是棵象脚杉木王!”同伴们听后齐声鼓掌,赞成我的感叹。
我们围绕着杉木王走了一圈又一圈,细细地观察着它的变化,六七个人还未能将其环抱。据近年的测定,它胸径有2.38米,树高44.8米,冠幅为22.6米,主干蓄材量高达84立方米。1976年,南京林学院的一位教授考察了这棵巨树,为其顶冠加冕,确定为中国现存的最大的“杉木王”!
贵州习水杉木王,我们六人还未能环抱。据近年的测定,它的胸径是2.38米、树高44.8米,冠为22.6米,主干蓄材量高达84立方米。1976年,一位林学教授考察之后宣称:这是中国现存的最大的“杉木王”
相传这棵杉王是南宋时期将领袁世盟率兵入黔,屯兵于此栽种的,至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民间盛传,当年红军长征由娄山经过此地,强渡赤水时,朱德、毛泽东、周恩来曾相聚于此树下小憩,盛赞此树。
十多年前在参加新安江上游考察时,我们于深山中发现了一片纯杉木林,那里是蛇的王国。林科所的老赵曾对我说,杉木生长旺盛期为60年,之后就进入了晚年。
然而无论是梅花山或是习水的杉木王,都已是八九百年的高寿了。梅花山的那棵兄弟杉木王寿达960年,胸径还未到2米。这棵象脚杉木王年轻了近200岁,胸径却达到了2.38米,它为何还依然生气勃勃、生命洋溢呢?
老刘说:“你看,这是四面环山的小盆地,海拔在1100米左右,气候温暖、湿润,这是‘天时’。土壤是紫色沙页岩上发育的紫色土,你说像巨鼋的山体,是一条小山脊延伸至小盆地边缘的坡脚,两条山溪相汇前端,刚巧使此处成了个小三角洲,土肥水足,它立足于此,真是得天独厚,这是‘地利’。因其古大珍奇,百姓视为神树,在旁建立了寺庙,后人因为怕它影响杉王的生长,才将杉王庙迁到山口,仍与其遥相呼应。杉木王一直得到人们的爱护,这就是‘人和’。你看那树冠顶尖上的树枝有点特别吧,前年一场雷暴雨时,它遭到雷击起火,四里八乡紧急救护,才未酿成大祸。”
“有了天时、地利、人和这三宝,岂能不繁荣昌盛?你明年春天来看吧,老枝抽新绿,寄生植物白花点点,那种神采飞扬的神韵,会让你词穷文拙。”
老刘当然看到了我盘诘的神色,微微笑了笑,说是要喘口气。我连忙递去了水,让他润润喉。他接着说:“教科书上确实是说,杉木的生长旺盛期为六十年。但杉木王已有七百多年的高寿,这其中可能隐藏了极奇妙、极珍贵的生命奥秘。它的基因与其他杉木有何不同之处?能破译出其中的密码吗?这种特性有遗传性吗?这种密码能移植吗?诸多分子生物学上的问题,毫无疑问已激起科学家的浓厚兴趣。所以,我们要保护好它,保护生物的多样性。对我们说来,保护名木古树不仅是文化行为,不仅仅是环境保护,还有重要的一面,保护科学——保护生命科学。杉木王和我们人类一样,是生命现象,是生命的实体。每寻找到一棵树王,就是寻找到了一个宝贵的至今依然鲜活的、长寿的生命体。可以发挥一下想象力,如能了解杉木王或无论哪种树王,抗拒几百年甚至数千年风霜雨雷、虫灾旱情以及各种灾祸的摧残,依然保存着旺盛,这种顽强的生命力基因,将是生命科学上多么巨大的发现!你还可以尽量扩展你的想象力去思考这些问题,怎么想都不过分。”
是的,我们已被带进一个无限的想象世界!想象力是创新的基石!
不知不觉中光线暗淡了,云又将山峦遮去。慌得李老师赶快去选取镜头,她很惋惜在生命幻想曲中沉浸得太久,没有拍到满意的照片。但又很兴奋,倾听到美妙的生命畅想乐章。
老刘催我们赶路,说是长嵌沟的艺术长廊呼唤得太久……
后记
自从福建梅花山的那棵杉木王生存在我心间,我就开始了对于树王壮美生命的思考。
2003年在西藏的林芝,我们游览了一片胸径都在一米多的柏树王,它们占据了整整一片山坡,有几十棵,其寿应是千年以上。2000年在由类鸟齐去昌都的山上,我们看到一片唐柏,经考查证实,其寿也在千年以上,但它们没有林芝的柏树王粗壮,胸径多在七八十厘米,其中最细的一棵胸径只有五六十厘米。这些柏树王为何有如此巨大的差距?
还是在西藏的然乌湖畔,我们见到了几片生活在草地、胸径在一米以上的山柳,沧桑、古拙,如诗如画。
在云南腾冲高黎贡山,有棵古银杏,其树干已空,曾被当作牛屋,可见其胸径当在两米以上。树冠几经雷击已经稀疏,但就在已经中空只剩下树皮的树干上,新芽、新枝鲜绿……
2005年,在南疆的尉犁县沙漠中的胡杨林,我们找到了成片的胡杨王,胸径都在一米以上。塔里木河的下游已经断流了,但就在岸边不远处,一棵三十多米高,胸径近两米的胡杨王伟岸屹立。
我在天南地北都寻找过树王,都拜访过树王。
它们的同辈在历史的磨砺中早已销声匿迹,只留子孙传承,但树王却能够岿然不倒!
树王长寿的密码能够被解开、被移植、被克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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