霭霭暮色的森林中,雪山映出几座影影绰绰的木屋。
终于到达宿营地其期了,这是河谷中难得的一块平地。其期是保护区的试验区,也是古驿道上重要的驿站,三座木屋如不封口的四合院一般。过去,每年都有大批物资由这里中转至独龙江。
我们都瘫坐在石阶上,看着银峰上焕出的绯红云霓,林中袅袅的地气,喝着淡盐水,听着普拉河的“轻声慢语”。
小郑走来,拉起李老师:“深山夜晚寒气重。您出了一天的汗,这里坐不得。赶快去火塘边。”
火塘架子上的水壶吱吱作响。小金从背篓里取菜、拿米。满屋子烟熏火燎,热气腾腾。
屋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香味,很似热带香料之王香草兰。我正在寻找时,小金指了指火塘边的一把草,说了句独龙语。小和说,是种香料植物,翻译不出学名。我在那把草中拨拉,未找到如豆荚之类的果实。香草兰的香精是从果实中提炼出来的,那草有着带齿的小叶片,也不像是香茅草。小和说这里香料植物很多,随手从柴火中抽出一根,剥下褐色的树皮递给我。“这也算桂皮,是木兰科的。您闻闻,香吧?等会儿放到炖肉的锅里。这里木兰科的树特别多,含笑、厚朴都是木兰科的。”
水开了,我将带来的黄山毛峰放到几个人的杯中。不久,火塘边连声响起“好茶!”黄山的精灵在体内回肠荡气,消融疲惫,生津活血。
保护站站长却带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去独龙江的风雪垭口仍然为冰雪所封。
我久久在林中徘徊,望着夜空中的雪山。在川西考察大熊猫的经历,不时在脑海中浮现。所谓风雪垭口,是高山地区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险峻异常。冬季为冰雪所封,即使到了春天,也还需要炸药才能轰开坚冰的壁垒。
“你看,天上有几颗星了。明天我们再向前走,实在过不了就随缘吧!”
不知什么时候,李老师来到了身后。我点了点头,拉着她赶快往木屋走,寒气袭人。
记完了日记,已是十一点多了。刚躺下,外面就一片喧哗,夹着铜铃的叮当,原来是马帮到了。赶马人说,在大塌方处没找到路,是在山上看到我们通过后,才决心试试。先是由人将马驮的货物背过去,然后再牵马,在那一人多高的大崖处费尽了周折。我心里闪过一线希望,忙问:“这些货也是运到独龙江?”赶马人说:“这时哪里过得去?就运到这里了。”我心中的一线希望也化为乌有。
早晨,普拉河上空浮荡着云带,云朵在森林的树冠上游动,鸟鸣声响彻了山谷。高黎贡山素有鹛类王国之称,画眉,各种嗓鹛都是歌咏能手。这里还分布着罕见的有着长长的弧形喙的剑嘴鹛,可惜,我们没有碰到。
离开其期保护站,未走多远则拐进山坳,一条银瀑飞流直下,山谷里响起“隆隆”的水击声。转出山坳,风带来了一股幽香,我判定香源在河边的台地,那里林子茂密。
刚进入林子,一丛虎头兰正张开笑脸迎接着我们,它附生在大树的齐腰处。好家伙,何止一丛,在它的周围有四五丛哩!除了虎头兰,还有小贝兰、大贝兰,简直是个兰花世界!虎头兰花朵大,内面红的、黄的、黑的斑点形成了多姿多彩的图画;贝叶兰的花朵秀丽、妩媚,挂几颗雨滴,尤使其晶莹如玉。
兰的紫红花唇
它们承受宇宙的甘露,洋溢着山野的灵气,无比生动、鲜活。这是任何盆栽兰花都不具备的风韵——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欣赏到的美!
我们悄悄地接近,生怕留在花上的雨滴落下,选取着最佳的角度拍摄。正要迈腿时,我衣角从后面被拉住了,回头才见小和对着地下努努嘴。我移过视线,眼前一亮:几棵小草,簇生在苔藓中,翠生生的叶片,犹如一幅天然的油画,叶脉舒缓别致,构成了奇特的形象——它们都只有三四厘米高。我像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宝贝,猛然间却想不起来了……
云南黄连!
对,就是它!一点儿不错。我在黄山考察时,曾采到过它。都说黄连苦,但贡山的朋友说到黄连时犹如说到了人参,神情自豪:苦中蕴藏着宝藏。贡山的黄连,似是能治百病的良药。我曾亲眼看到人们用它泡茶,时时体验苦中的甘甜。连李恒教授说到贡山黄连时,眼里也闪着特殊的光芒,还说这种资源必须要特别加以保护、珍惜。
不久,又发现了一大片,几十株黄连在墨绿的苔藓、地衣中显得格外鲜明。小和小心翼翼地扒开它的根部,根茎尚小,看样子是只有一年的新苗。为了寻找成熟的黄连,我们逐渐爬到一个坎子上,发现这是块五六平方米的平崖。我正低头在坡地上东寻西瞅时,发现这块地有点特殊,脚踩在厚厚的苔藓上有种异样的感觉,下面好像有秘密。我耐不住诱惑,扒开了苔藓,原来是红色的、湿润的树干!难怪刚上来时就感到这个崖头有些异样。再一打量,这是一棵从根部开始倾斜的大树。常年苔藓的积累,已使它成了一块能容纳我们几个人站在上面的平地。这是一棵多么巨大的树啊!它是向河边倾斜的,眼前的树丛挡住了视线,看不清它的面目。
在普拉河谷的森林中,不多几步路,就能看到附生在大树上的兰花
我对小和说出了发现,就急忙跨过一个崖宕,向那边绕去。连续跨过几个崖头,才看到了大树侧面的支干、树叶,是针叶、银绿色,很像银杉的颜色,但却不是银杉。
“红豆杉,好大的一棵红豆杉!这里我最少来过三次,怎么从来就没发现它藏在这里?”小和惊喜地喊道。
由于境外生物“商人”在滇西北发现云南红豆杉的紫杉醇含量高——紫杉醇是治疗某些癌症的特效药——因而一级保护的红豆杉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厄运,损失巨大。我们亲眼见到过大批红豆杉被剥皮后死去的惨象!
普拉河谷不断给我们惊喜,但这里的地形复杂,各种植物特别茂密,几个人只好从崖缝、树隙中窥视巨大的红豆杉。目测它的胸径在一米八九,树干有二十多米长,枝头伸向河的上空。红豆杉平均每年的胸径生长量只有一毫米,那么这棵红豆杉应当是近两千年树龄的寿星!虽然树干倾斜,但枝繁叶茂、生气勃勃……
小和说这应该列入名木古树,采取保护措施。
我爬上了一个岩头,正准备拍照片,听到小和大声喊叫:“刘老师,当心脚下。”
岩石上满布苔藓、蕨类植物,有一株伏在石上,伸出茎叶的植物很奇特,开着淡淡的黄花。花似杜鹃,又似兰花,我还从未见过。
小和跳了过来,说:“你一定见过附生在大树上的石斛,但这种你肯定没见过!”
附生与附主
“这也是石斛?”
“错不了,是另一种。石斛属兰花科。不仅是药用植物,也是具有极高观赏价值的植物。石斛有串珠石斛、流苏石斛、曲轴石斛、兜唇石斛等十多种哩!既有附生的,也有在岩石上、林下生长的。有人见过在老百姓屋脊瓦上生的鼓槌石斛!”
大自然令人时时感到知识的贫乏。在高黎贡山的西坡寻访大树杜鹃王时,那些附生在大树上的石斛曾令我们惊喜不已,现在又见到这种石斛,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我简直不敢挪动脚步了:生怕一脚踩下去,就伤害了一个美好的生命。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中行走时,植物学家作为我的向导很郑重地对我说过:这里一屁股坐下去,很可能就有一个新物种、一个博士生研究的课题。这句话用在高黎贡山的腹地,再贴切不过了。
路上来了人,是保护站巡山的。他说:凌晨有两人从风雪垭口退回来了,冰雪把垭口堵得严严的,过不去。
我们只得沮丧地取消了从古驿道去独龙江的计划。
回到贡山刚住下,就听说李恒教授来了,且住同一旅馆。这就像是一阵春风,吹散了我未能去独龙江郁结在心头的阴影。
有人将李恒称为高黎贡山女神。我们在高黎贡山跋涉时,几乎没有不知道李恒的,到处都流传着她十上高黎贡山,在独龙江整整八个月的采集、考察的故事。她的厚重的1344页的《高黎贡山植物》就是一座丰碑!(www.xing528.com)
李恒教授如大山一般朴素,谈起话来也如大山一样丰富。她中等身材,慈眉善目,虽已年届七十,但神情却像五十多岁。话题当然是从独龙江开始的。
她原先学的是地质学,1961年到了云南后,才专攻植物学。在从事云南植物志、中国植物志的编写、考察工作中,独龙江植物区系的神奇吸引了她,同时也发现了那里尚无12月至5月的采集纪录,也就是说这里有一段空白。产生这段空白的原因是那里地形复杂,高黎贡山成了天然屏障,道路艰难,还有气候恶劣。
1990年10月,她带着助手、学生三人,赶着浩浩荡荡的马帮,沿着其期古驿道,向独龙江进发。翻雪山、过垭口,一路艰难困苦自不待说。
她们住在乡政府所在地的巴坡。独龙江成天在云遮雾罩之中,也即所谓的瘴气。每天上午10点钟才有太阳,平均日照只有四个小时。滂沱大雨不断,只有蜡烛照明。没有蔬菜,只能吃带去的火腿、鸡蛋,日久之后,她们一见到这些“美味”就恶心。那时的独龙族基本上是采集生活,妇女文面,不种蔬菜。李恒教授就教他们如何吃竹笋,采芭蕉花,做魔芋豆腐……生活条件十分艰难。但那神奇、丰富的植物世界几乎每天都给她带来惊喜——她们不断发现新种、特有种。对一位植物学家说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为重要呢?
采集标本是件艰苦的工作,不仅要有丰富的野外工作经验,渊博的学识,还须冒着各种危险。就是一种植物的标本,要将它采齐——有花、有果,那就不是一日之功。白天采了标本,晚上要压制,要翻,要烘干……
不久,她病了,发高烧。待到发汗退热后,鸭绒睡袋中竟然倒出汗水来!只好再去买床棉被。打吊针时回血,差点丢了命。
她的一位学生因为耐不住艰难,又被马鹿虱子、旱蚂蟥咬怕了,竟自动“下岗”了,吵着要回去。
李恒的回答很简单:既来了,不完成考察任务,只有死了才回去。
病稍有好转,她又行进在独龙江的山野中。她的执着,她的敬业精神,感动了所有认识她或不认识她的人:马库边防军的战士来了,独龙族的老乡来了,领着她采集标本,介绍当地的风土民情以及他们所知道的植物世界。
生存的艰难、工作的辛苦还是使那位学生提前逃离了独龙江。谈到这里时,她说:“年轻人没经受过磨炼,精神垮了。其实他已经坚持了七个月……”言语间早已宽容了他。
八个月的野外采集和考察终于结束了。临行时,独龙江同胞来了一百多人送行,乡政府组织了几十匹马驮运标本,十几位民工在垭口开路……
那路,实在太崎岖了,李恒从马上摔了下来。昏迷中醒来后,感到胸部疼痛剧烈,但她没有叫喊,也没有要求抬担架,她以无比坚强的意志重新骑到马上。马在乱石中的每一个颠簸,都疼得她气也喘不过来。
她在独龙江的收获是巨大的,采集了7075号标本,每号8份。丰硕的成果!
急需整理的标本使她无法住院医治,稍做休整后,她又立即投入了标本整理和后期的制作工作。这一做又是几个月,直到春节来临时,她才刚刚做完。然而,就在这天夜里,她气管出血,被紧急送往医院。医生责怪她不该在有毒气(消毒药)的标本室中,那样玩儿命地工作……
李恒就像那清澈明亮的水,看似柔弱,但却是以点点滴滴、川流不息的韧性,向着目标前进,这种柔韧正是无比峻峭的阳刚!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这7075号标本中,仅仅是植物新种、变种,就发现了五六十个,至于特有种,就更多了!植物学家们常说,如果一生能发现一个新种,那就不虚此生了!在这五六十个新种中,又以天南星科的最多,马蹄莲、红掌、白掌都属天南星科。天南星科的植物,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中国的天南星科植物,有三分之一是李恒发现的。这使她成了国际天南星科委员会的委员,使昆明的天南星科研究中心在世界上排到了前八位!
评价一个植物区系,主要依据之一是要看它的特有种,李恒在她的巨著《高黎贡山植物》中,宣告了这座神圣的大山,共有特有种植物88种201属,计434种!
结论是显然的:高黎贡山是世界上物种极丰富的重要区域之一!
李恒在植物科学界的成就令我叹为观止,无法也不可能一一去探究。于是我只问了一个问题:“你的最得意之作是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说:“在云南的植物区系中,有个很奇异很特殊的现象:滇东南和滇西北有着相同的种,但中间却没有。这种对角线相对应的植物分布是怎样形成的呢?说得简单一点,高黎贡山是古南大陆和古北大陆交汇的地方,地质历史古老。它比横断山脉更古老。当缅甸郸邦板块漂移时,古南大陆向前推进了450公里,也即是说将高黎贡山往北推了450公里,造就了植物的古老性和多样性。再就是板块漂移引起了造山运动,喜马拉雅上升,云贵高原上升,形成了很多隔离带,使原是准平原的地带互相交流。它们交汇在前,隔离在后。生物在新的环境中要生存,生存就得适应,如古南大陆带来了很多热带植物,到了温带,就要变异才能生存,因而产生了变异种和新种。例如贡山有波罗蜜,但贡山并不具备波罗蜜要求的高温高湿的环境,因而它就变异、适应,于是有了贡山波罗蜜!正是这种地质运动,使高黎贡山的植物在垂直分布、水平分布上都具有了极为丰富的多样性,同时也造成了滇东南和滇西北的植物对应分布。这就是我的解释,也即是说,我解释清楚了形成这种植物区系特点的原因!你有兴趣,想详细了解,可以去看《高黎贡山植物》,那里有专门的章节论述此事。”
她用简洁、明确的语言解释了大自然纷繁的神秘,化繁为简,连我这样的“门外汉”也明白了许多。
那天,我们整整谈了一下午。我还看到了她采来的双耳南星、叶上花等标本。我见过波罗蜜、可可、槟榔在树干上开花,老茎生花是热带植物的一大特点,但却是第一次见到在叶子上开花的植物。生命形态的无穷变化,常使我感到想象力贫乏。
多么希望能跟随李恒教授在山野跋涉,可是她第二天就要回昆明了。于是,我立下了一个愿望:再去独龙江时,一定跟随她的脚步!
张局长很理解我们的心情,于是再次安排了车辆,沿着公路向独龙江摸索,走到哪里算哪里。
老天也特别有情,雨终于停了,一轮红日出现在怒江大峡谷的上空。
车行约二十公里后停下,小和说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心里牵挂的小黑熊。原来是去年保护区收留了一只失去母亲的熊仔,经过几个月的喂养后在此处将它放回山野了。他当然无法找到这位朋友,在山沟里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李老师突然发现,幽深的山谷中,河流闪耀着银色的光芒,一座绿色的小屋凸显,如一棵小树——啊!那就是普拉河口的嘎足保护站,是我们几天前去其期途中小憩的地方!我心头油然涌起回首来路的时空感和满腔喜悦!
这一发现又带来了更大的发现,山坡上一片绿叶白花的林子,叶肥如扇,花硕、形如莲。张局长说这就是贡山厚朴—贡山特有种!
又行两公里,大塌方将路堵得严严实实。我们下车,遥望着独龙江方向的银峰下巍峨的雪山、云雾中的森林,想象着大峡谷的雄姿,于是我心中激情奔涌——
独龙江,我们一定会再来拜访你!
后记
历经周折,我和李老师2002年再次带着马帮、帐篷进入了高黎贡山腹地,寻找到了大树杜鹃王。然后转向东坡,计划沿怒江大峡谷进入独龙江。那时公路时断时续,仍然只能走茶马古道。但到了其期后,大雪封山,过不了垭口,只得返回。
2006年4月,我们再去怒江大峡谷,虽公路已通到独龙江,但仍是大雪、塌方。我们焦急地等待了几天也不见转机,只得渡过澜沧江到兰坪,然后再由两江并流地区到瑞丽,算是走完了高黎贡山。
2006年10月,我们再去独龙江,贡山至独龙江的公路已通了,但八十多千米的路程,开车足足走了九个多小时。山路全在山膀子上。途经不少狭窄、崎岖、垮了的地段,车轮转动就像胆战心惊地走钢丝。但沿途高大的红豆杉、多花含笑、铁杉、云杉等遮天蔽日,奇异的植物世界使我们感到路程太短、日落太快。时隔数天返回时,大山变色,金黄、大红斑斓,如霓霞飘拂,风景流动熏得人如醉如痴……
前后四年历经三次才进入独龙江,它以奇绝的自然世界慰劳了我们的渴望。江水是那样蓝莹莹的,植物群落是那样的独特,相距五六十千米的植物竟表现出两个不同的季节。缅甸郸邦板块向北漂移带来的古热带植物与温带植物的交汇、变异令人目不暇接。目睹了母鸡与眼镜蛇的大战、蚂蟥谷的恐怖,经历了窥视戴帽叶猴的惊险……我国人数最少的少数民族独龙族,更是心地纯朴,生境丰富多彩,他们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至今仍是经典。我想再酝酿一些时间,或许能将他们的神奇用文字呈现,作为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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