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前数章之说,则宋金之所谓杂剧院本者,其中有滑稽戏,有正杂剧,有艳段,有杂班,又有种种技艺游戏。其所用之曲,有大曲,有法曲,有诸宫调,有词,其名虽同,而其实颇异。至成一定之体段,用一定之曲调,而百馀年间无敢逾越者,则元杂剧是也。
元杂剧之视前代戏曲之进步,约而言之,则有二焉。宋杂剧中用大曲者几半。大曲之为物,遍数虽多,然通前后为一曲,其次序不容颠倒,而字句不容增减,格律至严,故其运用亦颇不便。其用诸宫调者,则不拘于一曲。凡同在一宫调中之曲,皆可用之。顾一宫调中,虽或有联至十余曲者,然大抵用二三曲而止,移宫换韵,转变至多,故于雄肆之处,稍有欠焉。元杂剧则不然,每剧皆用四折,每折易一宫调,每调中之曲,必在十曲以上;其视大曲为自由,而较诸宫调为雄肆。且于正宫之〔端正好〕、〔货郎儿〕、〔煞尾〕,仙吕宫之〔混江龙〕、〔后庭花〕、〔青哥儿〕,南吕宫之〔草池春〕、〔鹌鹑儿〕、〔黄钟尾〕,中吕宫之〔道和〕,双调之□□□、〔折桂令〕、〔梅花酒〕、〔尾声〕,共十四曲:皆字句不拘,可以增损,此乐曲上之进步也。其二则由叙事体而变为代言体也。宋人大曲,就其现存者观之,皆为叙事体;金之诸宫调,虽有代言之处,而其大体只可谓之叙事。独元杂剧于科白中叙事,而曲文全为代言。虽宋金时或当已有代言体之戏曲,而就现存者言之,则断自元剧始,不可谓非戏曲上之一大进步也。此二者之进步,一属形式,一属材质,二者兼备,而后我中国之真戏曲出焉。
顾自元剧之进步言之,虽若出于创作者,然就其形式分析观之,则颇不然。元剧所用曲,据周德清《中原音韵》所纪,则黄钟宫二十四章,正宫二十五章,大石调二十一章,小石调五章,仙吕四十二章,中吕三十二章,南吕二十一章,双调一百章,越调三十五章,商调十六章,商角调六章,般涉调八章,都三百三十五章(章即曲也)。而其中小石、商角、般涉三调,元剧中从未用之。故陶九成《辍耕录》(卷二十六)无此三调之曲,仅有正宫二十五章,黄钟十五章,南吕二十章,中吕三十八章,仙吕三十六章,商调十六章,大石十九章,双调六十章,都二百三十章。二者不同。观《太和正音谱》所录,全与《中原音韵》同。则以曲言之,陶说为未备矣。然剧中所用,则出于陶《录》二百三十章外者甚少。此外百馀章,不过元人小令套数中用之耳。今就此三百三十五章研究之,则其曲为前此所有者几半。更分析之,则出于大曲者十一:
〔降黄龙衮〕(黄钟)
〔小梁州〕、〔六么遍〕(以上正宫)
〔催拍子〕(大石)
〔伊州遍〕(小石)
〔八声甘州〕、〔六么序〕、〔六么令〕(以上仙吕)
〔普天乐〕(《宋史·乐志》太宗撰大曲,有《平晋普天乐》,此或其略语也)、〔齐天乐〕(以上中吕)
〔梁州第七〕(南吕)。
出于唐宋词者七十有五:
〔醉花阴〕、〔喜迁莺〕、〔贺圣朝〕、〔昼夜乐〕、〔人月圆〕、〔抛球乐〕、〔侍香金童〕、〔女冠子〕(以上黄钟宫)
〔归塞北〕(即词之〔望江南〕)、〔雁过南楼〕(晏殊《珠玉词》〔清商怨〕中有此句,其调即词之〔清商怨〕)、〔念奴娇〕、〔青杏儿〕(宋词作〔青杏子〕)、〔还京乐〕、〔百字令〕(以上大石)
〔点绛唇〕、〔天下乐〕、〔鹊踏枝〕、〔金盏儿〕(词作〔金盏子〕)、〔忆王孙〕、〔瑞鹤仙〕、〔后庭花〕、〔太常引〕、〔柳外楼〕(即〔忆王孙〕)(以上仙吕)
〔粉蝶儿〕、〔醉春风〕、〔醉高歌〕、〔上小楼〕、〔满庭芳〕、〔剔银灯〕、〔柳青娘〕、〔朝天子〕(以上中吕)
〔乌夜啼〕、〔感皇恩〕、〔贺新郎〕(以上南吕)
〔驻马听〕、〔夜行船〕〔月上海棠〕、〔风入松〕、〔万花方三台〕、〔滴滴金〕、〔太清歌〕、〔捣练子〕、〔快活年〕(宋词作〔快活年近拍〕)、〔豆叶黄〕、〔川拨棹〕(宋词作〔拨棹子〕)、〔金盏儿〕、〔也不罗〕(原注即〔野落索〕。案其调即宋词之〔一落索〕也)、〔行香子〕、〔碧玉箫〕、〔骤雨打新荷〕、〔减字木兰花〕、〔青玉案〕、〔鱼游春水〕(以上双调)
〔金蕉叶〕、〔小桃红〕、〔三台印〕、〔耍三台〕、〔梅花引〕、〔看花回〕、〔南乡子〕、〔糖多令〕(以上越调)
〔集贤宾〕、〔逍遥乐〕、〔望远行〕、〔玉抱肚〕、〔秦楼月〕(以上商调)
〔黄莺儿〕、〔踏莎行〕、〔垂丝钓〕、〔应天长〕(以上商角调)
〔哨遍〕、〔瑶台月〕(以上般涉调)
其出于诸宫调中各曲者,二十有八:
〔出队子〕、〔刮地风〕、〔寨儿令〕、〔神仗儿〕、〔四门子〕、〔文如锦〕、〔啄木儿煞〕(以上黄钟)
〔脱布衫〕(正宫)
〔荼蘼香〕、〔玉翼蝉煞〕(以上大石)
〔赏花时〕、〔胜葫芦〕、〔混江龙〕(以上仙吕)
〔迎仙客〕、〔石榴花〕、〔鹘打兔〕、〔乔捉蛇〕(以上中吕)
〔一枝花〕、〔牧羊关〕(以上南吕)(www.xing528.com)
〔搅筝琶〕、〔庆宣和〕(以上双调)
〔斗鹌鹑〕、〔青山口〕、〔凭栏人〕、〔雪里梅〕(以上越调)
〔耍孩儿〕、〔墙头花〕、〔急曲子〕、〔麻婆子〕(以上般涉调)
然则此三百三十五章,出于古曲者一百有十,殆当全数之三分之一。虽其词字句之数,或与古词不同,当由时代迁移之故;其渊源所自,要不可诬也。此外曲名,尚有虽不见于古词曲,而可确知其非创造者如下:
〔六国朝〕(大石)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五):“先君尝言宣和末客京师,街巷鄙人,多歌蕃曲,名曰〔异国朝〕、〔四国朝〕、〔六国朝〕、〔蛮牌序〕、〔蓬蓬花〕等。其言至俚,一时士大夫亦皆歌之。”则汴宋末已有此曲也。
〔憨郭郎〕(大石)《乐府杂录·傀儡子》条云:“其引歌舞有郭郎者,发正秃,善优笑,闾里呼为郭郎,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也。”《后山诗话》载杨大年《傀儡诗》:“鲍老当筵笑郭郎。”则宋时尚有之,其曲当出宋代也。
〔叫声〕(中吕)《事物纪原》(卷九)《吟叫》条:“嘉祐末,仁宗上仙”,“四海遏密,故市井初有叫果子之戏。其本盖自至和嘉祐之间叫〔紫苏丸〕,洎乐工杜人经‘十叫子’始也。京师凡卖一物,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声调,间以词章,以为戏乐也。今盛行于世,又谓之吟哦也。”《梦粱录》(卷二十):“今街市与宅院,往往效京师叫声,以市井诸色歌叫卖合之声,采合宫商,成其词也。”
〔快活三〕(中吕)《东京梦华录》(卷七):关扑“有名者,任大头、快活三之类”。《武林旧事》(卷二)“舞队”有《快活三郎》、《快乐三娘》二种,盖亦宋时语也。
〔鲍老儿〕、〔古鲍老〕(中吕)杨文公诗:“鲍老当筵笑郭郎。”《武林旧事》(卷二)“舞队”中有《大小斫刀鲍老》、《交衮鲍老》,则亦宋时语也。
〔四边静〕(中吕)《云麓漫钞》(卷四):“巾之制,有圆顶、方顶、砖顶、琴顶,秦伯阳又以砖顶服去顶上之重纱,谓之四边净。”则此亦宋时语也。
〔乔捉蛇〕(中吕)《武林旧事》(卷二)“舞队”中有《乔捉蛇》,金人院本名目中,亦有《乔捉蛇》一本。
〔拨不断〕(仙吕)《武林旧事》(卷六)“唱〔拨不断〕”有张胡子、黄三二人,则亦宋时旧曲也。
〔太平令〕(仙吕)《梦粱录》(卷二十):“绍兴年间,有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有〔太平令〕或赚鼓板”,“遂撰为赚”。则亦宋时旧曲也。
此上十章,虽不见于现存宋词中,然可证其为宋代旧曲,或为宋时习用之语,则其有所本,盖无可疑。由此推之,则其他二百十馀章,其为宋金旧曲者,当复不鲜,特无由证明之耳。
虽元剧诸曲配置之法,亦非尽由创造。《梦粱录》谓宋之缠达,引子后只有两腔,迎互循环。今于元剧仙吕宫、正宫中曲,实有用此体例者。今举其例:如马致远《陈抟高卧》剧第一折,(仙吕)第五曲名,实以〔后庭花〕、〔金盏儿〕二曲迎互循环。今举其全折之曲名:
〔仙吕·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醉中天〕、〔后庭花〕、〔金盏儿〕、〔后庭花〕、〔金盏儿〕、〔醉中天〕、〔金盏儿〕、〔赚煞〕。
郑廷玉《看钱奴买冤家债主》第二折,则其例更明:
〔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塞鸿秋〕、〔随煞〕。
此中〔端正好〕一曲,当宋缠达中之引子,而以〔滚绣球〕、〔倘秀才〕二曲循环迎互,至于四次,〔随煞〕则当缠达之尾声,唯其上多〔塞鸿秋〕一曲。《陈抟高卧》剧之第四折亦然。其全折之曲名如下:
〔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叨叨令〕、〔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三煞〕、〔二煞〕、〔煞尾〕。
元刊无名氏《张千替杀妻》杂剧第二折亦同:
〔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叨叨令〕、〔尾声〕。
此亦皆以〔滚绣球〕、〔倘秀才〕二曲相循环,中唯杂以〔叨叨令〕一曲。他剧正宫曲中之相循环者,亦皆用此二曲,故《中原音韵》于此二曲下皆注“子母调”。此种自宋代缠达出,毫无可疑。可知元剧之构造,实多取诸旧有之形式也。
且不独元剧之形式为然,即就其材质言之,其取诸古剧者不少。兹列表以明之:
(续表)
今元剧目录之见于《录鬼簿》、《太和正音谱》者,共五百馀种。而其与古剧名相同,或出于古剧者,共三十二种。且古剧之目,存亡恐亦相半,则其相同者,想尚不止于此也。
由元剧之形式材料两面研究之,可知元剧虽有特色,而非尽出于创造;由是其创作之时代,亦可得而略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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