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祖父截然相反,是典型的市民阶层。他善于接受新鲜事物,也很少发脾气,还极好游宴玩乐,不过决称不上奢侈。我觉得他是个精通游宴的正派人,一位敢于挣脱束缚但又不出大格的人。他总是说:“没有比借钱吃喝玩乐再糊涂的了,那样准得吃苦头。”“学会花钱可不容易,因为花多少就应得到多少。”父亲教我懂得了实用主义。
父亲的两位弟弟都读了大学,唯独他很早就开始帮助祖父经营家产,因此我们一家的生活费由祖父支付,父亲则从祖父那里分得一处位于银座的、早先名叫“摩那朱”的西式食品店一带的家业,并以这项收入为资本,一门心思地玩乐。父亲的确是个好游宴玩乐的人,但玩得挺有分寸。我20岁成人之后,他就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出了家门,开始教我怎样与女人游宴。
今天想来,父亲与我年龄相差33岁,当时50出头,游宴伙伴逐渐减少,与我同乐成了他的最大享受。而我为孝敬他,也就拼命迎合。
我与父亲结伴同玩时,祖父已经不理家务,稻山家已传到了父亲这一代。我们一家也已于大地震后搬进了有乐町祖父的房子里。我的享乐之道的第一课,就是被告之:男子汉应该会玩乐,但必须是用自己挣的钱。我明白了为什么有的时候,父亲终日闭门不出,只是枕着个装海带的小铁罐在火盆前呼呼大睡,这种时候一定是他资金短缺,无钱出门的时候。看来他是决不逞一时之能,吃日后之苦的。
比起我的哥哥稻山太郎,父亲更愿带我出门。可能是由于哥哥曾在山口高中学习,大学毕业后顺利进了安田信托公司名古屋分公司工作。父亲第一次带我与艺妓同宴,是在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他是个开通人,他认为不仅是男孩,就连女孩也有必要在出嫁前到吉原那些专营为附近妓院拉客的茶馆去见识见识,甚至亲自击鼓为新露面的艺妓伴舞来给她们看,似乎是想让她们知道未来的丈夫的生活。
我第一次随他下馆子,是在一家叫“生稻”的和式餐馆,同去的除我们父子,还有我的五六位同学。席间,父亲率先站起来唱曲儿。然后又跳舞给我们看。于是我们全都站了起来,学着他的样子跳。欢快之中,父子俩没有隔代之感,超越了年龄、身份的鸿沟,我觉得这才叫玩到了点子上,玩出了水平。父亲还教给我另一条哲理:“玩要尽兴,花了10元钱,就该玩足10元钱的花样,若只玩了个七八成,就说明钱花亏了。”
过去游宴的费用多是半年一结算,帐单上的文字也不像今天这样简单,都是些斤斤两两、分分毫毫的明细帐。结算时,店家就会将一个塞满帐单的鼓鼓囊囊的信封交给主顾们。父亲总是掏出自己的小帐本与信封里的帐单一一核对。
他通常是睡觉前躺在被窝里研究那些帐单的,并且总少不了把我叫到枕边与他共同回忆曾有哪些艺妓侍过宴。若帐单上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他都会在付钱时和老板娘算个明白。他每次都对老板娘说:“我要是想赖帐,何必这样一丝不苟地和你算细帐,正因为我是想付钱的,才这样分毫不差地和你算。”我听后若有所思,而每当我和老板娘串通一气作假帐时,总会不约而同地抬头对视,身冒冷汗。
还有一件叫我不得不佩服父亲的事。我参加工作后,他每天都要望眼欲穿地等候我下班回家,然后和我一起去柳桥。他决不乘出租汽车,总是说出去玩儿有什么可急的。他先是一步一步地走到银座大街,然后再乘市立电车或者公共汽车。当然一玩就得玩到深夜,实在太晚找不着车时他才叫出租车,算盘打得十分精细。这一切使我彻底认识了父亲的玩乐观。父亲自16岁起做了60年吉原街上的常游客,这是最使他得意的事。也许正是精打细算才是他60年长乐不衰的秘诀。
遗憾的是,我只能从游宴玩乐的角度上介绍我的父亲。也许他这精打细算式的玩乐应说是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有人说实用主义的祖先是美国,但我想善意地告诉人们,老江户人才真正是讲求实用的。
我母亲的娘家姓山根,住在东京西南。过了玉川桥从沟口沿玉川河上游走一里地有个地方叫神木,山根家就在那里。记得我小的时候,他们家有葡萄园,有蚕房,还挂着“稻山银行”的招牌,日子过得相当红火。当然,现在已是连影子都找不到了。据说外祖父家原是当地名门,还是擅长汉学的书香世家。(www.xing528.com)
父亲的前妻与母亲是姐妹,她为父亲生下长女千代子、长子绚太郎后就去世了。于是父亲又续娶了母亲。母亲生有三女一男,即父亲的次女和寿子、三女恭而子、我和四女静江。因此我们兄妹一共是6人。
我直到很大了才知道我们兄妹是同父异母。也许因为我们的母亲是亲姐妹,我们兄妹的关系才得以亲密无间。我非常感谢父亲这样的精心安排,非常敬重他。是的,父亲喜欢玩乐,但他决不是个败家子,他严格区别玩乐之需和家庭所需,从不混为一谈。
祖父和父母去世后,稻山家与山根家仍亲密来往。这源于何故己不得而知,总之两家人形同一家,交往甚密。尽管两家人一家是城里人,一家是乡下人,但他们本质上有相通之处,或许这就是原因所在。这共同之处当时讲叫“时髦”,现在则叫“开放型”,总之,这两家人的思想,常常是先于时代而进的。
我的祖父虽说节俭,但生活方式是相当西洋化的。例如他喜欢用椅子,当然是摆在榻榻米上用……还有,他的养生标准也相当新派,如同现在某些人开口必谈维生素,甚至每餐必食苹果,而且必得是直接从秋田县果园摘下不久的新鲜苹果。
除此之外,祖父还是个欧美派。有一次我说:“日本恐怕要和美国开战了。”不料祖父变色道:“可不能干这种糊涂事,和美国打仗可就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这在那些沉醉于日俄战争的胜利之中的老一辈日本人中是很少见了。更有一罕事,祖父每年圣诞节都要率领全家去帝国饭店吃西餐。
而山根家也是与那些浑身乡土气的汉学世家完全不同,思想是非常现代派的。母亲的长兄山根牧太经常与父亲同游同乐,他不仅与祖父、叔父的银行论有着共同语言,还在神木的家门的挂出了“稻山银行分行”的招牌。他甚至还经营化妆水的制造与销售,这在当时的日本堪称凤毛鳞角了。
我的这位舅父为自己生产的化妆水起名为“美振水”。这个名字,无论是字面上还是读音中充满了西洋味,哪怕是拿到今天来,仍可是个叫得响的、有魅力的商品名称。化妆水是瓶装,瓶呈四方形,底部稍窄,瓶盖为球形,瓶颈上系一蓝色彩带。化妆水本身是一种从葡萄中提取出的液体。舅父以果汁为时髦妇女养面的做法,是合乎科学道理的,他的化妆水应是日后的丝瓜美容水的前身,只不过它的问世早了一些。为了这个生意,舅父是连房产都搭了进去的。
舅父的弟弟山根章一舅父好玩照相机,玩着玩着就在市内的神田开了家照相馆。说是照相馆,其实也很与众不同,他专门搞那些焦点模糊不清的柔和照片,应说是现代的艺术照片的祖先。他干这一行倒是善始善终,一直干到了老,但当初也因为过于时髦而没什么生意。
这种爱赶时髦、领导新潮流的特点共同表现在祖父和山根一家的身上。两位舅父的事业虽具先见之明,终因不合时宜而不能成功。我从小看到这些,因此懂得了搞实业不能盲目冒进的道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