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实龙
自从韩愈启动《孟子》“升格”运动以来,有创见的学者多借阐释《孟子》以申发己见。在众多《孟子》解读当中,黄宗蓑《孟子师说》值得注意。其《题辞》陈述作书缘由,说刘蕺山”独《孟子》无成书”,作此书“以补所未备“。但我们以为,“潜心有年”方有此书,此书也应是黄宗羲思想之凝结。
《题辞》又说,千百年来,千万人解读《四书》,”而明月之珠,尚沉大泽”,《四书》本义晦而不明。究其原因,多是拘泥于前人成说,尤受《集注》束缚。这分明是要打倒朱子《四书集注》的权威,重新寻求《孟子》的正解。
黄宗羲“屏去传注,独取遗经”,得出结论:“观孟子之言,自觉一段太和气象。”说孟子有“太和气象”,实指孟子内在的道德境界与外在的理论言说均臻于高度和谐。这与《集注》称孟子“有些英气”、“有圭角”迥然不同。有感于前人阐释《盂子》流于支离,黄宗羲欲还原《孟子》的“太和气象”。考察《孟子师说》如何还原《孟子》的“太和气象”,对领会《孟子》原义和理解黄宗羲思想皆有意义。
《孟子》主要内容是“性善论”、“养气说”和“尊王斥霸”思想。黄宗羲也是着力在此三方面来还原《孟子》。儒学是有关人生的道德学说,讨论道德就必须回答人性问题。孟子“性善论”认为人生来具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这是仁义礼智之端,人人具此“良知”、“良能”,不断扩充善性,即可入于圣人之域。”孟子论性,只就最近处指点”,“性善论”也只说出一个大概。后来学者或解释阐发,或批评反驳,争议蜂起,意见歧出。
黄宗羲还原孟子“性善论”,首先指出:“孟子‘性善’,单就人分上说。”这里预设两个问题:第一。“人分”与“物分”有何不同?黄宗羲说:“天以气化流行而生人生物,纯是一团和气。人物秉之即为知觉,知觉之精者灵明而为人,知觉之粗者昏浊而为物。人之灵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合下具足.不囿于形气之内;禽兽之昏浊,所知所觉,不出于饮食牡牝之间,为形气所锢。”人从自然界进化而来。人首先是动物中的一种,接着才是直立行走的人。人与禽兽一样,都要出入饮食牡牝之间;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人知觉中那点“灵明”。它使人不囿于形气之内,使人具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这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根本。人应该意识到自己所具有的这点“灵明”。这是人的“类自觉”。
第二,为'何强调“人分”?自孟子倡导“性善论”以后,荀子提出“人性本恶”,董仲舒认为“性善情恶”,韩愈主张“性三品”。此三子对孟子“性善论”均有批评。孟子所谓“性”乃指人之所以成为人之特性,此三子所谓“性”乃泛指“生之谓性”。从“生之谓性”出发,纠缠于人兽之间,不区别人一身所具有的“物分”与“人分”,与孟子“性善论”天地悬隔。《论语·阳货》:“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孔子虽未对人性善恶做出明确界定.但毫无疑问此“性”指的是人性,明显是一个类概念。孟子正是在此类概念基础上,进一步道破一个“善”字。黄宗羲指出“孟子‘性善',单就人分上说”,让有关人性的讨论又回到孟子原有的出发点。
接着,黄宗羲从源头处还原孟子“性善论”。“圣贤之道,未有不从源头做起。”宋儒也是从源头上来解《孟子》,他们在人性问题上持两元论。张载、程颐、朱熹等认为人性有二,一是“天地之性”,一是“气质之性”。人得天命而生,同时即具备天性天理,此性纯善无恶。天理须伴随气质而生人生物,人的气质有厚有薄,所以人的“气质之性”有善有恶。宋儒以自己的标准来下断语,认定孟子“论性不论气,不备”。他们将人性论与宇宙论联系起来,将“天理”视作人性的源头,将人性分作两截,强分“未发为性、已发为情”,提倡以“天地之性”来主导“气质之性”,反而说孟子“少了上面一截”。
黄宗羲是以“知痛痒心”来解说孟子“性善论”的。他引刘酸山语曰:“凡乍见孺子感动之心,皆从知痛痒心一体分出来。”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痛痒。一般动物也有痛痒,但它们“为形气所锢”,对痛痒只能做出本能反应。经过成千上万年的进化,只有人知觉灵明,能够知痛痒。如何知痛痒?黄宗羲说:“好必于善,恶必于恶。性本如是,感物而动,则有欲有不欲,能不失其体,而可欲在善,是知及之也。”人的生命中有如此本能:凡是对生命有利的,会使人感到愉悦并产生追求的欲望;凡是对生命不利的,会使人感到痛苦并产生规避的欲望。换言之,使人感到愉悦的就一定对人生命有利,所谓“好必于善”;使人感到痛苦的就一定对人生命不利,所谓“恶必于恶”。人之所以成为人,在于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能够“知及之”,这就是人的“知痛痒心”。人有此“知痛痒心”,而动物没有,这是人优于禽兽的地方,这是孟子所谓的“性善”。黄宗羲反复申述这一点,他正面引刘蕺山言日:“心是无善无恶。其如动而为好恶,好必善,恶必恶,如火之热,水之寒,断断不爽,乃见其所为善。孟子性善之说本此。“他又从反面洁问道:“向使性中本无仁义,则恻隐羞恶从何处出来?吾人应事处人,如此则安,不如此则不安。此非善而何?”
黄宗羲还进一步解释“知痛痒心”的运作机理。天地以生物之心生人生物,人也由此得到生物之心。天地生人生物,靠的是一气;人能对万物发生同情,也是一气所运的结果。“覆载之间,一气所运,皆同体也。何必疾痛疴痒,一膜之通,而后为同耶?“人能感受到自己手脚的痛痒,因为手脚与人一体相连;人与万物是依靠无声无臭的气联成一体,所以人能感受万物疝痒。人心之所至,即是依靠一气所运,将自己的痛痒心流布于天地万物之上,这就是所谓的“心体流行”。此气本身有知觉,有痛痒。而人所秉之气,知觉中有灵明处,能知痛痒,这便是人心。人心即是生物之心,无一刻停息,触物而感,随感而应。心体流行而有条理者便是人性。孟子说"仁义礼智根于人心”,说的即是此理。孟子说人性善,也只就人的“灵明”之气而言。
同样是人,所秉之气有清浊厚薄不同。“盖一阴一阳之流行往来,必有过有不及,宁有可齐之理?”“知痛痒心”有过不及,这便是恶。譬如,溺爱子女,爰得过分便是恶;医生见死不救,爰得不及也是恶。杨朱为我,墨翟兼爰,子莫执一,都是有过不及。“事之过不及处,便是恶事;念之有依著处,便是恶念。”“知痛痒心”为气质所拘,不能流行开来,才会产生恶,但不能因此否定人性为善。黄宗羲解释说:“虽至浊之中,一点真心埋没不得,故人为万物之灵也。孟子破口道出善字。”
“知痛痒心”是一切知识的源泉。有了火给予的切身之痛,才有了火能伤人的知识;有了甘蔗给予的甜美之感,才有了甘蔗有利人生的知识。道德知识也是从“知痛痒心”而来。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由于一气所运、同体相连,使我们感到仿佛自己就处在同一险境。生命进入险境本能地生起恐惧心理,恻隐之心勃然而兴莫之能御,驱使我们采取办法规避惨案的发生。此时的恻隐之心自然而发,不带一点儿勉强,是人生命中固有的反应机制自动的呈现,人们将此种心理体验和外在行为称之曰“仁黄宗羲一再强调:“仁义礼智之名,因四端而后有,非四端之前,先有一仁义礼智之在中也。”这明显是在反驳朱熹的“理在气先”、“未发为性已发为情”的说法。
《集注》将“天理”认作为人性的源头,强调“理”的绝对权威性和无生无灭的永恒性,人只能服从于“理”的道德律令。如此解释《孟子》,《孟子》中所极力张扬的人的主体性被消解于无形。将人性分作两截,强分“未发为性、已发为情”,引导人于静中体认“未发气象”,让“天理”与“人欲”相互交战。这样理解孟子“性善论”,显然失于支离。《孟子师说》所说的“知痛痒心”,紧紧关联着人的生命,人人当下即可印证。更值得注意的是,“知痛痒心”是三者合一:它是流行之心体,将人之生命与周围事物相贯通;它的流行自有条理,是人用以评判事物之标准;它还有知性,是人成为主体之所在。三者合于一心,自足圆满。以此解释孟子“性善论”,顺流而下,融会贯通,无一处不妥帖。更重要的是人的主体性得到确立。
由“知痛痒心”分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此心人人本有,圆满具足。只需将此不忍人之心扩充,使心体流行开来,如有源之水,盈科而后进,便沛然莫之能御,终能成江海。本来就是如此简能,如此易知,夫妇之愚可以与知,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然而,黄宗羲说:“不忍不为之心,人皆有之,但石火电光,断潢绝港,不忍于此或忍于彼,不为于此或为于彼,雍塞而不流行,苟能时时以此为主,则达矣。”人天生具有的不忍人之心,在“乍见”一刹那自会灵光显现。但它很脆弱,如星光点点,一有私心杂念掺和,此星光便熄灭,此“真心”便“壅塞而不流行”。所以需要时时提高警醒,觉知此心,以它为主,心体才会流行通达。黄宗羲说:“学者但当于自心欺瞒不得处提醒作主,便是圣贤路上人。”这就是需要“养心”。
“养心”是存养那主宰之心。“人身虽一气之流行,流行之中,必有主宰。主宰不在流行外,即流行之有条理者。”主宰之心就是知痛痒心,就是义理之心。主宰与流行两不分离,一方面“主宰不在流行外”,另一方面“有主宰则不患不流行”。养此主宰之心需要顺其自然之理,须勿正、勿忘、勿助长。“正”是着意太过,执意于此主宰一念,反滞于一隅,心体反不流行;“忘”是对主宰之心泯然无觉,任其心体泛滥横溢;“助长”是刻意求快,欲速则不达。此三者之病皆发于毫末,不易察觉。所以孟子由“养心”进而提出“养气”。
黄宗羲说:“养气即是养心,然言养心犹觉难把捉,言养气则动作威仪,旦昼呼吸,实可持循也。”心不可见,如宋儒末流整日静坐,专以求心,反易蹈于虚空。“心即气也。”心见之于气。“耳目口鼻,是气之流行者。”“古人说‘九容‘,只是‘无暴其气”由此可见,“气”表露在人的动作威仪之上,所以“实可持循”。
“气自能有条理而不横溢,谓之‘道义’。”此“道义”就是气流行之中的主宰,若无此主宰,气便不流行,用孟子话说:“无是,馁矣。”在黄宗羲看来,“道义”即是气流行之有条理者,理气原是合一,两者浑融无间。黄宗羲说:“羲以为养得纯粹,便是道义,何消更说助道义。”而《集注》却认为养气是为了助那道义,仿佛那道义是一个物件,理气为二,所以显得支离。(www.xing528.com)
理气合一,“集义”即是“养气”。黄宗羲说:“‘集义’者,应事接物,无非心体之流行。心不可见,见之于事,行所无事,则即事即义也。心之集于事者,乃是集于义矣。有源之水,有本之木,其气生生不穷。”义者,宜也,是我们接人待物都应选择的适宜的分寸感。分寸感来源于人心与事物的交融。心本是寂然不动,在应事接物之中即有所感,此时知痛痒心给出一个或好或恶之初念。这就是“心不可见,见之于事”。此初念最为珍贵,是适宜的,若照此初念做来,便是“行所无事”。如能事事如此,便是“集于事”,自然也是“集于义”。
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即事即义”,强调在社会实践中养气。朱熹主张修身时应“持敬”。如单提一个“敬”,易于坠入空禅。而且过分强调“持敬”,反使行事拘谨,心体受到阻遏。黄宗羲认为:“盖有事而始完得一敬。诚中形外,敬是空明之体,若不能事事,则昏暗仍属不敬。”有事即是人的社会实践,即是人的平常日用。黄宗羲还说:“尧舜执中,不是无形无象,在人伦之至处为中。”注重实践是黄宗羲及浙东学派的一个显著特点。
二是“心之集于事”,强调心体之发用。“从源头上讲求事物,则千紫万红总不离根,若失却源头,只在事物上讲求,则剪彩作花,终无生意。”这源头即是心术。黄宗羲论乡愿时说:“但论其可以通行,不必原其心术,揣摩世态,陪奉人情,在世路则为好人,在朝廷则为鄙夫。”乡愿正是不原心术,只求外表模仿,所以被孔子称为“德之贼”。要原心术,“心善故随其所发无不善。“譬如真有孝顺父母之心,自会去做父母想做的一切。如此强调心之力量,明显是承继王阳明而来。
养气需在事上集义,集义需讲规矩。讲规矩有把捉之意,但“起手工夫,不得不把捉。久之而熟,自然鸢飞鱼跃,无非不忍之流行矣”。孟子说“仁熟而已”,颜回拳拳服膺,都是强调实践。实践可以使规矩融入生命之中,内化成为人的“似本能"。熟能生巧.巧即在规矩之中,道即在洒扫应对之中。虽说养气的最后结果“无非不忍之流行”,一切都是本心的自然流露,但起手处还需下一番磨炼工夫。黄宗羲说:“学问思辨行,炼石以补天也。”“必如舜之好问,禹之克艰,孔之发愤,腊尽春回,始能得其固有。”人天生固有仁义礼智之心,因受后天习染,此心遭受遮蔽,所以要“补天”,要“得其固有”,要“求其放心”。
养气可以使人智慧。“养气之后,则气化为知,定静而能虑。”人之知痛痒心本来能知,人之无知,为习所蔽。养气之后,还其本心,即可以“定静而能虑”。“全将自己心源,印证群迹。皮辞淫辞邪辞遁辞,“无不剖露”;养气可以培养人格。“气自粗精一滚出来。养之而后清明,渣滓尽去,始为浩然。”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这是完美人格的呈现。人消除私欲,“渣滓尽去”,可以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养气还可以得道。“羲以为养得纯粹,便是道义。”养得纯粹,不掺一点儿渣滓。完全是初念流行,“从心所欲不逾矩”,流行之处即是道义。
人人具有不忍人之心,当权者扩充此不忍人之心,使其流行开来,发政施仁,即是行“先王之政”。孟子尤其区分王、霸之别,主张“尊王斥霸在儒家学者眼中,西周及西周以前,实行的是王政,被《礼记·礼运》称为“大同”、“小康”,这是“治世”。而此以后.,便只有霸政,这是“乱世”。黄宗羲曾说:“起周敬王甲子以至于今,皆一乱之运。”一“治”一“乱”,所以王与霸不可不细加分辨。
在黄宗羲看来,“王霸之分,不在事功而在心术:事功本之心术者,所谓,由仁义行’,王道也;只从迹上模仿,虽件件是王者之事,所谓,行仁义,者,霸也。”治理国家的政治行为包括两方面,即看得见的“事功”和看不见的“心术”。此处“心术”并非指权谋机诈。“心”指本心,即人人具有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术”指道路,指不忍人之心流行之轨迹。王者一心为天下民众着想,为天下百姓“明见远,虑患深”,而又一切顺其自然,不带一点勉强,都是不忍人之心之流行,这就是所谓“由仁义行”。
而霸者最初出发点是一“私”字,最终考虑的是自己的声名、权势。霸者也知道实行仁义可以得到民众拥护,可以给他个人带来好处,所以就在事功上模仿,大搞形象工程,在别人看得见处用力。虽然他所做的也可能是王者所做之事,但是他不是发自本心。时间长了,露出破绽,前后矛盾。他又要遮人耳目,密缝周章。等到私心完全暴露之时,也就不再“行仁义”,而是用武力说话。
黄宗羲分别王霸,就本心上作考量。王政本是真心之流行,这是有源之水,不愁不“放至江海”。而霸道只在迹上模仿,是无源之水,看似汹涌,但立等即涸。黄宗羲曾就王霸分别打一比方:“譬之草木,王者是生意所发,霸者是剪彩作花耳。”“剪彩作花”虽外表好看,但毕竟没有生命贯注其中。
从心源上分析孟子王政思想,与孟子“性善论”、“养气说”相通。“养气”与发政施仁二者合一。并不是等到养气修身以后,再去治国平天下。养气与发政施仁,两者都是扩充人所本有的善性,使心体流行开来,是一体之两面。从个人所得来说,是养气;从天下人所得来说,是仁政。
从心源上看孟子思想,可见出“孟子本领阔大处”。在孟子看来,当权者“好货”、“好色”、“好勇”、“好乐”都是正常,关键是与民同之,即扩充自己的“好货”、“好色”、“好勇”、“好乐”之心到民众身上。论“王立于沼上”章,黄宗羲说:“此见孟子本领阔大处。若使后之儒者对,必言治国当忧勤惕厉,岂宜纵耳目之欲?如此便觉拘迫。观孟子之言,自觉一段太和气象。”后之儒者强调天理的绝对性、永恒性,借助天理以劝人君。天理具有超越性,与人生命不相服帖,所以才会觉得拘迫。不如返回人生命本身,让本心做主。国君如能以己心为絜矩之道,“好货”、“好色”、“好勇”、“好乐”不过是真心之流行,一切都显得和谐之至。
孟子对儒学的最大贡献,就在于从心性论上丰富仁义内涵。黄宗羲从心之源头上来解读《孟子》,一方面与他尊崇阳明心学的立场有关,另一方面与孟子重视心力若合符契。所以《孟子师说》确实解出了《孟子》真义。
[1]黄宗羲.孟子师说[A].黄宗羲全集[M]第一册.杭州:浙江古箝出版社,2002
[2]黄宗羲.明儒学案[A].黄宗羲全集[M]第七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
[3] 2004年度宁波市社会科学联合会规划课题《黄宗羲与儒家原典关系研究》
(作者单位:浙江万里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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