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炕上,睁开眼,透过镶在窗纸上的一块巴掌大的玻璃,望着外面的山峰,和擦过山峰飞驰的乌云,心里烦透啦!偏偏在敌人扫荡的时候闹病,不得不离开队伍,躺在这山沟的小屋子里,孤零零一个人,唉!烦透啦!
我侧着耳朵,老想再听听那山径上同志们的脚步声,可是,队伍早已经走远了,只有风吹着窗外山坡上的乱草,唰唰地响,只有远处传来闷雷一样的大炮声。
我望着窗外,觉得那山峰摇晃起来,屋子也在旋转。我闭上眼,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忽然,听耳边有人低声叫:
“孩子!孩子!”
我睁开眼,见鬓发花白的房东老妈妈,两手扶着炕沿,说:
“鬼子来啦!快走!”
她从炕里拉过一条棉被,卷成卷儿,一手抱着被,一手扶我下了炕。我转身把炒米袋子挂在脖子上,手榴弹拿在手里。她回头吹灭了油灯,我们就摸黑出了门。四外一团漆黑。突然,山前哒哒哒哒机关枪响。山谷里发出暴风一样的回声。接着几声步枪响。子弹在这黑夜的天空,发出怕人的叫声。
老妈妈扶着我,穿过树林,在乱石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上爬。下面,除了一声两声的枪响,还有手电筒的亮光,一闪一闪的像鬼眼睛。呼啸的冷风里,夹着鬼子兵的喊叫。他们正在四处搜山。
仿佛整整爬了半夜,不知走了多少路。
“到啦!”老妈妈说,“喘喘气!”
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背靠着一棵大树,一个劲儿地喘。拿眼上下左右看了看,这是在一座陡峭的石崖底下。身旁就是一个山洞的洞口。
我们往石洞里钻。开始,肚皮紧贴着地面爬行,每爬一步,先伸出手去,在前面乱摸一阵,免得脑袋碰着石头。爬了十来分钟,可以蹲下身子低着头往前移动了。我爬一会,就得停下来,闭着眼喘一会。我们拐了一个弯儿,又爬了一段,听老妈妈说:
“到啦!”
老妈妈划着一根火柴,点着石缝里的一盏油灯。灯光里看这石洞,有一间房屋大小,可以坐起来,有的地方可以站着。地上铺着谷草。石缝里有空烟盒。我吸了吸鼻子,谷草的霉气里,有一股碘酒味。
“有几个伤员昨天才走。”老妈妈一边挑着油灯里的棉花捻子说,“我每天给他们送饭!”
她把棉被铺在谷草上,用手把散乱的头发拢上去,拿眼扫了一下石洞,问我:
“怎么样?啊?”
我点点头,心里说:这算上了天也入了地啦!
我拉过一半被盖着身子,头枕着米袋,在谷草上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老妈妈推推我的头,叫醒我说:
“我回去,明天给你送饭来。”
“敌人走了吗?”我说,“您,这不是冒险吗?”
她摆一下手说:
“外边没人可不行!”
在灯影里,我看见这头发已经花白,瘦小驼背的老妈妈向洞外爬去。忽然,又见她回头叫道:
“孩子!我不叫你可别出来,听拍两下巴掌就是我,记住!”
我又睡了一觉,冻醒了。我舔舔焦干的嘴唇,心里仿佛有一团火。想喝口水呀,可是洞里一滴水也没有。我计算着该是天亮的时候啦,还不见老妈妈来。
我往洞外爬,一直爬到洞口,向外一望,一阵头晕,满山遍野都被一片白茫茫的雪遮盖起来,下雪啦!雪,还在不紧不慢往下飘。我伸手从洞外抓了一把雪,放进嘴里,一阵恶心,吐了出来。
我用一只胳臂支着身子,半躺半坐地靠着石壁,闭着眼昏迷[2]了一阵,再睁眼向前面几个山头望了望,每个山头都冒着一团团黑烟。仔细看去,哈!是鬼子冻得受不了啦,烤火啦。
“得,”我心里说,“敌人看得这么紧,白天老妈妈是不能送饭来啦!”
我就这么留在石洞里了。咳!烦透啦!我不住地抬起头,侧着耳朵,听洞口的动静。
夜里,我忽然听洞口唰啦唰啦响。
“老妈妈!”我哼哼着叫道,“您可来啦!”
大概我的声音太小,那边听不见,没有回答。忽然,我打了个冷颤,我的天!怎么没有拍巴掌?我挣扎着起来,吹灭石缝里的油灯,揭开手榴弹的木塞,把丝弦勾在手指上,向外爬了爬倚着石壁,拼命地大声叫道:
“哪一个?”
“我!”
这不是个男子的声音吗?我又拼命喊道:
“站住!再往里爬,我的手榴弹可就扔出去啦!”
这家伙胆子可真不小,听他还是往里爬。
“听见没有!手榴弹!”
“你是哪一个?”
听,他倒问起我来了。
“不用问,再往里爬我可就不客气啦!”
“同志,你也是八路军吗?”
我可不能这么中了他的鬼八卦。敌人什么花招都能使得出来。
“别动!”我喘着气叫道,“这么着,你划根洋火,叫我认认。”
他嘟哝着划了一根火柴,举在头上。在火柴的亮光里,我见他挎着一只胳臂,穿一身八路军的灰棉布军装。火柴灭了,听他语气里带着十二分的不满意:
“看清楚了没有!”
“进来吧!”
我这么叫了一声,就靠着石壁喘起来。他把我拖到里面谷草上,划火点着油灯。我们俩客气地互相盘问了一番。他是十三团特务连的战士,右臂负伤,在这盘山养了半个月。前天离开这石洞,下山找队伍,碰到敌人扫荡盘山,又折回来。在石坎子底下藏了一天,见敌人不走,趁黑夜又钻进这石洞里。我猛然想起来,问他:
“你进来,外面没丢东西吗?”
“什么什么?”他吃惊地张着嘴巴,转动着脑袋,查看他的全身。
“脚印啦!雪地上的脚印!”
“到处是敌人的脚印,这洞口他们也来过,混在一块,认不出来啦!”
又听他说山上的住户都被鬼子赶到山下大村里,我想,老妈妈一定被赶去了。真糟心哪!他在灯下盯着我的脸,问道:
“吃东西吗?”
我摇摇头。他说:
“我有炒米,芝麻炒的,很香!”
我又摇摇头,指指自己的米袋子。
“吃不进去吗?”他说着叹口气,四外瞧瞧,“一滴水也没有,我给你抓把雪来!”
我告诉他一口雪也不能吃。(www.xing528.com)
他靠石壁坐着。脸很黑很瘦。两颗板牙把上嘴唇撑了起来,是个并不漂亮的小伙子。他说:
“那么,吃块凉冰怎么样?”
“想吃凉冰啊!”我说,“就是想凉冰吃!”
我舔着焦干的嘴唇叹口气。他忽然转身向外爬去,我说:
“你到哪儿去呀?”
“找块凉冰来!”
他说着又往外爬。
“你!”我喘着气叫道,“快回来,别死一个还搭上一个!”
“咄!”他说,“这是什么话!”
灯影里,我看见他用一只手和两个膝盖向洞外爬去。我望着他的背影,听到他由于弯腰而发出的喘气声,和碎石在他身下发出的响声。
去了两顿饭的时间,他回来了,用军帽兜来满满一帽子冰块。他坐在我身旁,用手背擦掉脑门上的汗,拣了块冰放在我嘴里。这时候,我看见他的手背有几块破皮,冒出血来。
“没什么,砸冰的时候,石头尖扎的!”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扯了一块,卷着烟,问我:
“抽吗?”
我摇摇头。
凉冰在嘴里化成水,咽进肚子里,仿佛六月天,从火炉旁边跳进池塘里,浑身立时清爽。我问他:
“怎么找来的?”
他述说着怎样摸过敌人岗哨,怎样用这一只手拿石头砸冰。为了不让它发出响声,怎样用棉衣盖着。说完,他背靠在石壁上,使劲吸烟。灯光里,我看见他粗黑的眉毛上还挂着一粒汗珠。他抽完烟,把剩下的冰块放在石缝里,就躺下来。我把被扯过去一半,两人盖着。他摸摸我的脑门:
“嘿,真是凉药!不烫手啦,睡吧!”
我面对他躺着,闻着他身上的汗气和烟草味。见他脸朝上,显出高高的颧骨和鼻子,稍微向上翻起的上唇,沾着碎烟末,像个孩子一样,安静地打着呼噜。我也渐渐地睡了。
又过了两个晚上,敌人还没有走。我还是只能吃凉冰不能吃炒米,闻到那股炒米味就恶心。
“咳!”我伤心地说,“完啦,活不了啦!”
“咄!”他说,“别说这丧气话,娶媳妇了吗?”
我点点头。他在我身旁盘腿坐着,把碎烟往纸块上撒,抬起眼皮,望着我说道:
“别难过,想想办法!”
他吸烟。我闭着眼睛想心事。过一会,我睁开眼,见他向洞外爬去。
“喂!”我说,“哪去呀?”
“洞口瞧瞧!”
过了吸两袋烟的时间,不见他回来。又过了两袋烟的时间,还不见回来。我可慌啦!挣扎着爬到洞口。
糟糕!他不见啦!太阳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向着太阳的地方,已经露出岩石。树上的积雪也早已融化。远处靠村庄的山头上,还有鬼子的岗哨。可是我的伙伴哪里去了?
一群麻雀落在前面山崖底下一棵山楂树上,刚落下去,就突然受了惊吓似的飞跑了。我仔细看去,啊哈!他在树底下站着哪,仰着脖子,在枝头上寻找去年剩下的山里红[3]哪。
“我的活爹!”我干着急,没有劲儿也不敢大声喊他。这不是拿脑袋耍着玩吗?
趁他扭头望这边洞口的时候,我急忙向他招手。他点点头,等那边山头上的鬼子兵转过背的当儿,忽然弯下腰,用一只手捂着口袋,几个箭步跑过来。
“我的老天爷!”我说,“你不要命啦!”
“嘿,我站的那地方敌人看不见!”他掏出四五个山里红,“这个,”他说,“准对你的口味。”
我好像从来没吃过那么酸甜鲜美的山里红。进到洞里,他掏出半口袋,放在我头前。他说:
“这回死不了啦!”
坐在我身边,我看见他脸色发白,脑门上冒出汗珠。
“怎么啦?”我担心地问他,“啊?怎么啦?”
“咄!”他摇摇头,说:“没啥,在树底下跌了一跤。伤口叫石头碰了一下。”
“我瞧瞧,”我挣扎着坐起来,“来,我瞧瞧!”
他用手把我按倒,说:
“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背朝向我躺下来。我知道他怕我看见他脸上痛苦的样子,怕我心里过意不去。我却想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只是轻轻地把被拉过一半盖在他的身上。
这天下午,我到洞口去,一会,爬回来叫道:
“敌人走啦!滚蛋啦!”
我们到了洞口,他扶我走了两步,我说:
“不——不行!”
眼前一黑,便倒在地上。等我睁开眼的时候,见他蹲着,满头大汗,把我的头和整个上半身搂在他的怀里。他说:
“哎呀,我的妈,你吓死我啦!来,我背你!”
“你的胳臂还带着伤。”我摆摆手说,“让我缓缓气,能走。”
“得啦,”他说,“一头栽到山涧里,我两天就算白操了心啦,来吧!”不由分说,把我背起来。
在一个山角[4]拐弯的地方,碰见了老妈妈。她被鬼子围到山下村里,鬼子刚撤走她就跑来了。
第二天,他就出发寻找他的连队去了。我坐在门口的石板上,望着他沿着弯曲的山径走去,望着他背上的白布小包,灰布棉军装,软塌塌扣在头上的军帽,一会,就被丛林遮住了。但我还是坐在那里,望了很久很久……
(选自《管桦中短篇小说集》,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
[1] 盘山,位于今天津市蓟州区,有“京东第一山”之称。抗战时期,盘山根据地是著名的冀东抗日根据地的核心组成部分之一。清代天津人查为仁曾作《盘山日记》一卷,为其与好友游盘山的游记,其中重点写到于盘山上看雪,认为是该山奇景。本篇作者以旧题命名新作,歌颂的则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情、军民一心的鱼水情。
[2] 昏迷:这里意思大致同“昏睡”。
[3] 山里红:山楂的别名。
[4] 山角:山的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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