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屋住满了鬼子兵。雨来和妈妈在西屋的炕上躺着,睡不着。雨来在黑暗里,瞪着两眼想心事:
“连柜都抢去装了死尸,这回鬼子、警备队可死了不少!”
雨来翻一个身,叹着气,真后悔。他想:
“我要是跟着去,这一仗准得一把王八盒子[33]枪。有棵枪,我就可以摸到东屋,一个个都打死他们!”
雨来又翻过身来,悄悄向妈妈说:
“妈妈,八路军准得了不少的枪!”
妈妈没有搭理雨来,妈妈也在黑暗里瞪着眼睛想心事:
“这仗打得怎么样?八路军到哪儿去啦?有受伤的没有?雨来的爸爸怎么样了呢?”
雨来妈妈听着对屋鬼子睡觉的呼噜声,望着窗户纸。月亮在一小块结了霜花的玻璃上,鬼火似的闪着光。窗台、炕上,映出了奇奇怪怪可怕的影子。
忽然,对屋的门哗啦一声开了。妈妈抬起头,在黑暗里,两眼紧盯着虚掩的两扇门。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鬼子兵不准插门,是不是要到西屋来串?
妈妈悄悄地伸手,在炕上摸到了一把剪子。这时候,听对屋步枪碰在门上噼里啪啦地响。接着,大皮鞋呱嗒呱嗒地响着,出门去了。
雨来低声向妈妈说:
“换岗的!”
冷风吹着窗纸,沙——沙!
雨来困了,眼皮变得沉重。脑袋好像埋在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堆里,慢慢往下沉。但是他还没有完全睡着,似乎还知道自己是躺在炕上。就在这样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他觉着有一只手摸他的脑袋。我的妈呀!是一只冰冷的手。雨来打了个冷颤,完全清醒过来了。
雨来暗暗地用胳臂肘推了妈妈一下,把嘴附在妈妈的耳朵上,悄悄说:
“有人!”
妈妈吃了一惊,慌忙低声问他:
“在哪儿?”
雨来仍旧把嘴附在妈妈的耳朵上,也有点害怕地说:
“刚才有一只手摸我的脑袋!”
妈妈听了,脑袋轰的一声,心里直忽悠。她忙把剪刀摸在手里。抬起头,睁大眼睛,往黑暗里仔细看,却看不见地上有人影。妈妈划着一根火柴,举在头上,瞧瞧,还是什么也没有。向雨来说:
“是你做梦哪,睡吧!”
可是,没过三分钟,摸到妈妈头上来了。一点不错,这是一只冰冷的大手。妈妈倒吸了一口气,急忙攥着剪刀坐起来。但,还是看不见什么。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是一种非常微弱的声音,好像是从很深很深的地里传出来的声音。
妈妈急忙又划着一根火柴,探出身子,往地下一看。老天爷!只见一个八路军战士,脑袋歪斜着,枕在抱着的枪筒子上。
妈妈忙把油灯点着。跳下炕,先把枪从那战士怀里抽出来,塞进被子里。然后叫雨来帮着她,把战士抬上炕。
战士的脸,像白土子[34]一样白。浑身都是冰水、血和泥土。雨来看着他脸上的“酒窝”,吓了一跳,睁大惊呆的眼睛,低声叫道:
“妈妈,我认得他,晚上就住在东屋的!”
妈妈向雨来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说话。妈妈坐在战士身边,把灯移到跟前。只见这战士闭着眼睛,动了动焦干的嘴唇,好像是在梦里跟谁说话似的。没有声音,因此,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妈妈给他盖上被子,跳下炕,轻轻地插上屋门。然后又爬上炕,仍旧坐在战士身边,俯下身去,把嘴附在战士的耳朵上,低声呼唤说:
“同志!同志!”
这个战士才慢慢睁开眼睛,稍微抬起点脑袋,非常困难地动着舌头,哑着嗓子,说:
“水,水呀!”
妈妈向雨来低声说:
“把后窗台上罐子里那两个鸡蛋拿来!”
雨来光脚轻轻跳到地上。蹬着椅子爬上柜,伸手到后窗台的罐子里掏摸鸡蛋。因为心慌,在他伸胳臂的时候,不小心,把妈妈梳头匣子上的一个木梳子当啷一声掉在柜上了。雨来忙缩回手,缩脖子瞪着眼睛,张大嘴巴,脸上现出大祸就要临头的恐怖神色。妈妈也脸色惊慌地呆愣着,眼睛瞪着雨来。
雨来和妈妈仄着耳朵,听对屋没有响动,只听鬼子打呼噜的声音,雨来这才小心地重新伸手从罐子里摸出两个鸡蛋,小心地下了柜,把鸡蛋递给妈妈。
妈妈拿鸡蛋在炕沿上碰个小口,放在战士的嘴上,一面把嘴附在他耳边,说:(www.xing528.com)
“同志,先喝两个鸡蛋再烧水!”
喝了两个鸡蛋。妈妈解开战士的衣襟,叫雨来举着灯,她见战士的伤口是在左肋下边。
妈妈教了雨来几句话,就叫雨来到堂屋去烧水。
雨来往锅里舀了两瓢水,就添柴点起火来。通红的火苗,把堂屋照得很亮。
锅里的水刚烧得嗞嗞响的时候,就听院子里呱嗒呱嗒皮鞋响。两个站岗的鬼子兵回来了。雨来装着没看见,撅着屁股烧火。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地盯着鬼子兵。头前的是一个鼻子底下有撮小黑胡子,戴眼镜的墩粗胖子。后面的比他略高些,是个瘦子。皮帽子底下,脑门儿地方,露出缠着的绷带。两个鬼子把一阵冷风带进堂屋。
他们没有问雨来什么,照直地往里走。可是雨来的心腾地一下子,跳了起来。天哪,糟啦!鬼子兵瞎马虎眼[35]地要进西屋,就是炕上躺着八路军伤员的西屋!前面那个戴眼镜的墩粗胖子,已经伸出手,要掀西屋的门帘子了。
雨来一着急,叫声:
“太君!”
鬼子转过脸,借着灶膛的火光,望着雨来,不高兴地问:
“什么的干活?”
雨来把一只手放在耳朵上,歪一歪头,做了个睡觉的姿势。用手指着东屋,说:
“太君统统那边的睡!”
“唔,那边的睡!”
鬼子说着点点头,发现自己认错了方向。那个头上缠着绷带的鬼子,疑问的目光在雨来的脸上和冒着热气的锅盖上扫来扫去。那个戴眼镜的墩粗胖子进东屋去了。
雨来装做不理会的样子,仍旧蹲下身去,往灶膛里填柴。这个鬼子突然迈着大步,跨到雨来跟前,问道:
“小害,西么的干活?”
这个鬼子把“孩”叫成了“害”,把“什么”叫成了“西么”。雨来按着妈妈教给的话,用手指指东屋,又做了个端碗喝水的姿势,回答说:
“那边太君的喝水!”
雨来望着鬼子脑袋上的绷带,又随机应变地指着鬼子的脑袋,说:
“太君受伤的有,开水的喝了大大的好!”
鬼子兵见这小孩没有敌对的意思,就用刺刀掀开锅盖,拿电筒往锅里照了照,看看冒着热气的水,点点头,说:
“很好,很好!”
进东屋去了。
水开了,雨来先给鬼子兵提去一壶开水。那个脑袋上缠着绷带的鬼子还没有躺下去睡,正脸朝外坐在炕沿上抽烟。见雨来送水来,龇着牙笑,同时拿手指自己的嘴。雨来明白他的意思,就给他倒了一碗,用双手端着递给他。可是这个鬼子兵不接,用手指指水碗,又指指雨来的嘴。
雨来心里说,他是怕我下了毒药啊!就吹着热气,吸溜吸溜地喝了两三口。同时,两眼直望着鬼子兵,雨来的目光说:
“看,有毒药没有?”
鬼子兵龇牙笑着,接过碗去,向雨来点着头说:
“小孩良心大大的好!良心大大的好!”
雨来这才出来,端了一盆水到西屋,给八路军战士舀了一碗,小声说:
“快喝吧!”
妈妈下地,轻轻地插上门。然后从地上的破衣烂棉花堆里,找出一团纺线用的新棉花。她上炕,叫雨来端着油灯,给她照着,撕下一块棉花,蘸着水,给战士轻轻地洗伤口。战士为了忍住疼痛,不哼出声来,紧紧地闭着眼睛和嘴。雨来妈妈小声问:
“疼不疼?”
战士摇摇头,回答说:
“还好!”
把伤口洗干净,用一块新布缠好。又给他换了衣裳。雨来妈妈把枪和脱下的军装塞进炕洞里。
妈妈吹灭了油灯。房屋里的一切——窗子、家具、箱子柜,都变成朦胧的灰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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