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是人类活动的基础,也是其获取人生意义、建立社会秩序的前提。“空间的表征并非只是一种物理的表现,它涉及了个人对于空间讯息的思考、推理和操作。因此,透过空间表征所表述的空间就不再是静态不变的物质,也非纯然的想象,而是社会关系的产物。人们不断透过空间的分类、解释、实现和挪用的‘过程’,建构出种种社会关系。此一分类、解释、挪用的过程,经由叙述形成一种用空间架构的理想世界、集体记忆和个人情感的书写模式,由此积淀出重要的文化论述。”[23]段义孚曾用“恋地情结”来定义人类对于物质环境的所有情感纽带,并以“地方”含括人类的空间经验:“也许人类对于环境的体验是从审美开始的……人对环境的反应可以来自触觉,即触摸到风、水、土地时感受到的快乐。更为持久和难以表达的情感则是对某个地方的依恋,因为那个地方是他的家园和记忆储藏之地,也是生计的来源。”[24]显然,作为人们生于斯、长于斯的特定空间,“地方”首先是作为一种生存资源而被感知,此后经过岁月轮回而发生情感联系,并因地方社会发展而逐渐获得更富理性的运用。在东永安村,对于土地、水资源等的感知,除了与祖先崇拜、天地全神等建立联系以外,还被赋予某种特殊的意味,即与孙膑崇拜联系起来。当“烧大牛”仪式以孙膑崇拜的名义,年复一年地在正月里操办,就不仅是为整个村落营造热闹红火的年味,还意味着村落生活中文化秩序的发生。丛、吕两家借助对大牛地位的彰显,强调井然有序、有主有次的现实生活秩序,并非仅仅是简单意义上的民俗传统延续。下面将主要以东永安村的“烧大牛”仪式为深描对象,从独特仪式、审美情感与理性法则等维度予以分析,发掘与阐释村民在这一活动中的特别体验、情感想象与理性运用,试图以小见大地理解乡村民俗传统的发生、传承与建构机制,也可促进对基层乡村社会的文化逻辑与组织形态的深度认知。
从仪式空间的运用来看,“烧大牛”主要是借助巡境路线和庙宇空间而完成的。具体而言,“烧大牛”仪式的巡游路线并非围绕全村,而是仅仅围绕丛、吕家族的居住区域,呈正四方形,显示出两大家族的近缘关系,以及由此结成的“神缘”关系。尽管这一巡游线路所含括的空间为村民日常生活中所熟悉,但此时此刻被用作仪式空间,“圣物”巡游仪式所经过的每一家户、每棵树木就有了不同平常的特殊含义,从而凸显出丛、吕家族所居空间的“圣化”地位。[25]
再看“烧大牛”仪式在庙宇空间中的建构,不仅包括庙宇本身,也包括庙宇东侧专门设置的存放大牛之所、庙南献祭场地和用以“烧大牛”的庙西空地。作为村民专门辟作安放“圣物”的地理空间,它们之间是相通的,建构逻辑也基本一致,即以意象符号呈现“圣物”之庄严,并进而“圣化”自身。孙膑庙内的壁画,以孙膑的传奇经历为题材,并刻意强调其装饰功能。在这些壁画中主要有三类意象,即祥瑞符号、仙道器物、孙膑故事,以此营造一种超乎寻常的世界。庙宇之外,东侧专门用于扎制大牛骨架的仓库,西侧用以停放大牛并予以焚烧的空地,以及南侧献祭表演场地,共同构成了集庙中行祭、歌舞献祭、“圣物”焚祭等三位一体的空间。特别是到了正月十四这天的中午,伴随着锣鼓声、鞭炮声以及村民跪拜礼仪中的唱经声,精心扎制的大牛被付之一炬,昭示着村民与“孙膑”所代表的神灵世界之间的契约在新的年度重新缔结。节日祭祀仪式过后,村民重新回归日常,但每当路经此地,就多了一份敬畏感。(www.xing528.com)
村民在这一节日传统活动中的情感活动,对于这种仪式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上述意象与仪式符号的象征性使用,无一不指向“圣化”情境的营造,但又无时不在调动人们情感的呼应。比如在扎制大牛各个部件的过程中,都讲究工艺精良,形象逼真,并承载着村民的诸多吉祥寓意。游大牛时,通体呈金黄色的大牛在村落中缓慢穿行,格外引人注目,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力。在村民看来,大牛之所以扎成金黄色,是因为家庭饲养的牛多为黄色,故采取了一种夸张的亮黄色,既代表着与实物的接近,又承载着美好的祈愿。但“圣物”毕竟要与现实之牛区别开,村民便将牛角设定为奇长的独角,用质地较软的苇秆,弯折成一定弧度,以增强整个“牛角”的美感,造型颇为俏皮。直指苍穹的大牛独角,似乎代表着这一“圣物”与天相通的神性。此外,大牛身上还有诸多纸糊装饰物,如吉祥花卉、葫芦、燕子等,整个扎制过程费时费力。然而,却正是借助共同协作扎制大牛的过程,村民之间形成了一种迥异于日常的情感交流时空。笔者注意到,无论是参与扎制大牛的哪个部件,村民都乐于扎堆操持,在忙活中闲谈,笑语阵阵。在丛、吕家族村民的心目中,他们在“烧大牛”仪式中的必然“在场”,象征着他们在村落—家族社会生活中的不可或缺,其家族认同感由此得以增强。换言之,村民对于仪式程序及细节的操持与玩味,已经成为一种调适性的文化选择,虽非强制,却乐于遵从,同时在仪式化的程序中赋予个人情感的自由表达,并内含于仪式之中。村民的手工操作,在外人看来不免单调繁琐,但他们乐在其中。村民在娴熟的技艺操持中,既有对过去村落扎制传统生计的重温,也有对作为“衣食父母”的自然环境的一种关联想象,以及对保佑一方水土风调雨顺的大牛“圣物”的酬谢,成为一种绵延的乡土社区传统。但这种传统在村落中的凝塑成形,离不开村民的情感注入。
放眼整个东永安村,包括“烧大牛”“烧大马”在内的诸多烧祭仪式,承载着村民优越、自豪与艳羡、攀比等复杂情感或情绪。每年一度定期举行的巡游仪式,固然体现出对日常生活诸多边界的抹平与超越的努力,但又导向新的边界的划定,如对家族认同、精神归属的刻意强调,只不过这一强调所指向的是一种“差序格局”中的伦理秩序。时至今日,诸多村民依然保留着关于往昔湖区生活的丰富记忆,对曾经的沧海桑田之变津津乐道,显示出地理生态对于地方生活与民众心智格局的深刻嵌入。[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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