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民粹主义的定义和由来
对民粹主义,还没有一个广为接受的精准定义。从原初意义上讲,民粹,意思是“以民意为精粹”,而冠之以“主义”则倾向于将其推至极端化,使之具有二元对立的政治社会观。事实上,在不同国家、不同历史阶段,民粹主义有着不同的指称和表现形式。
民粹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和政治哲学最初发端于19世纪后期的俄国与美国。当时,俄国的赫尔岑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等是民粹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也被称为“民粹派”。他们提出了“到民间去”的口号,主张发动农民进行推翻沙皇制度的斗争,并希望经由共同占有土地的农民村社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因此,俄国民粹主义新思潮是一种跳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不依靠无产阶级而依靠农民阶级领导革命,在小农经济基础上实现社会主义的新思潮。这股思潮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俄国农民反抗农奴制和沙皇专制统治的进步要求,反映了农民争取土地、平等、自由等的朴素愿望。因此,早期的民粹主义和民粹革命家的活动,包括后来分化出来的革命的民粹派,曾起到历史的进步作用。随着19世纪末20世纪初资本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阶段,马克思主义在俄国广泛传播并与工人运动相结合,俄国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俄国马克思主义政党随之创立并在思想上、政治上、组织上日益成熟,社会主义革命的条件逐渐具备并提上实践日程,此时民粹主义已经不能适应俄国的阶级状况和革命形势,而沦为反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思潮。他们反对依靠无产阶级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宣称无产阶级在俄国的出现是历史的“不幸”,宣扬农民是“本能的共产主义者”和“天生的革命者”,是俄国革命的领导力量;认为历史是英雄创造的,整个人类进步是“芸芸众生”盲目地跟随“那些能够批判地思维的精英”而实现的,因此主张由少数精英领导革命,密谋进行夺权活动等。列宁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对民粹主义作了系统的批判,指出民粹派大谈“空洞的社会计划”。俄国民粹派的主张因为逆历史潮流而动,在实践中流于失败。
同样,在19世纪后期,美国的南部和西部农业地区出现人民党激进运动。当时,美国铁路寡头垄断了主要干线,高额运费使大批中西部农民破产。为反抗这些大资本家和联邦政府,美国中西部农场主于1892年组建人民党,他们以农民为主体,控诉社会权利不公与精英的道德败坏,声称“平民才是共和国的创始者”。虽然人民党在选举中落败并随之瓦解,但他们强调平民利益、反对精英的思想观点,在西方世界产生了很大震动,影响延续至今。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民粹主义的旋风差不多刮遍了世界五大洲,从西欧到南美,从西非到北非,成了一个游荡于世界的幽灵。而拉丁美洲庇隆和阿连德等人领导的民粹复兴运动则被视为又一波民粹主义思潮。20世纪80年代尤其是90年代以来,民粹主义再度在东西两半球,尤其在欧洲和北美,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形成了民粹主义的再一次高潮。这股思潮的激进性与保守性并存。一方面是新左派政党以环保主义、女权主义、反核主义为号召,致力于追求社会平等和政治参与,掀起了一波新社会运动。另一方面,右翼民粹主义迅速崛起,利用人们对经济全球化以及欧盟发展进程中一系列不安定因素的反感,在税收、移民、地方分权等问题上挑战传统政党,迎合了那些对精英统治不满的普通民众的心理需求。
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显示出美国社会的民粹化生态。桑德斯的左翼民粹主张吸引了大量支持民主党的年轻人,而右翼民粹主义的“特朗普现象”更是令人震惊。特朗普从一个从来没有任何从政经历的商人,打着“美国优先”的旗号,以其反移民、反国际贸易、反“政治正确”、“美国第一”的鲜明主张,一跃成为美国总统。美国右翼民粹主义之所以成型,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原因有三点:
一是国家内部出现了新的两极分化和社会撕裂。近年来,物价水平持续上涨,新增就业岗位日益减少,社会养老负担日趋加重,导致中产阶级收入水平大幅下降,中产阶级规模不断缩小。据统计,2015年,全美中等收入人口40余年来首次跌到50%以下,而在1971年,这一比例则接近61%。按照家庭数来看,2015年,全美中等收入家庭占家庭总数的比例仅为43%。由此可见,作为美国社会稳定基石、“美国梦”的主要载体的中产阶级的主体地位不断衰落,使得他们在政治上变得更为激进,不满情绪随之加剧、爆发。
二是社交媒体推波助澜。特朗普的逆袭成功,关键得益于数字化、信息化、网络化时代的政治形态的出现。信息革命带来了社交媒体的蓬勃发展,而社交媒体具有分散性、个性化以及高度有效的组织性等特点,将过去碎片化的草根阶层联合起来,改变了曾经的信息不通畅和不对称状况。这不仅对美国主流媒体所捍卫的“政治正确”主导舆论形成了有力挑战,还进一步强化了各族群内部的身份认同。如果没有社交媒体的鼎力支持,结局将会截然不同。对此,特朗普对谷歌、脸书等社交媒体所发挥的积极作用作出了充分的肯定。
美国学者伊恩·布鲁玛将以特朗普为代表的西方民粹主义力量的崛起称为“精神错乱的美国民主”
三是“代表政治”明显。“99%反对1%”,在政治层面,就是反对政治精英。特朗普无论从哪个层面看,都可以说是十足的“精英”。但这并不妨碍很多来自底层的民众将他看作自己利益诉求的代言人,或者把他看作自己的“代表”。很多人自然而然地把民主和精英对立起来,以为民主好像就是反精英的。其实不然,即便是民粹主义政治,也同样离不开精英,甚至可以说精英色彩更加浓厚。作为民粹主义的代表,特朗普背后有着相当广泛的“民意基础”,尤其是中下层普通民众的支持。
(二)与网络结合下的衍生物:网络民粹主义
如果说历史上的民粹主义带有地域性,那么在网络时代,民粹主义突破了地域限制而具有全国性甚至全球性的特点,其影响更大。
去中心化与扁平化是民粹主义在行动上的显著特征。在传统时代,受限于单一的传播渠道和传播方式,民粹主义思潮的传播力和影响力极为有限,互联网的出现则改变了这种局面。互联网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和广泛普及极大地改变了信息的生成和传播格局,催生出了具有虚拟、便捷与去中心化特征的网络空间,现实社会中的民粹主义思潮借助网络空间形成了网络民粹主义。
由于网络沟通或交往具有不同于传统社会交往的独特性,例如互动开放、全球性、自由表达、自由结社、构造和传播信息、挑战正统和专业观点、瓦解民族国家认同,使得网络表达以其消弭现实社会中权力、财富、身份、地位等的差异而赋予了参与主体以平等性,以其交往空间的虚拟性而推动了个性的解放,以其采用的超文本形式而提高了沟通的效率。在这种以无边界、分散式结构作为存在形式的互联网所构造的平台中,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发表观点和意见,从而构建出一个人声鼎沸、民情浩荡的公共舞台。
与传统民粹主义不同的是,网络民粹主义具有明显的非核心性——信息的开放式传播使得每个传播者既可能是“人民”,也可能是“领导者”。现实中的权威结构在网络中被颠覆,不分年龄、性别、经济状况、职业、社会地位等,很多差异均消失了,突出的区别就是每个人的言论,那些吸引眼球、抓住心理的话题获得广泛关注。相比传统的民粹主义,网络民粹主义的参与更为彻底、直接,因为它是分散型的,没有代表,没有机构,任何人均可以进行自由表达并可能获得无数人的回应。
因此,网络民粹主义具有以下几个特点:(www.xing528.com)
1.强大的传播力和扩散力
以互联网为代表的网络信息技术创造了一个平等化、虚拟化和去中心化的网络空间,突破了传统媒体由于时间、空间等物理条件对信息传播的种种限制,极大地激发了普通民众的表达热情。
就存在方式而言,人们在获得在场的存在的同时,也获得不在场的存在,消弭了因时间和空间所导致的生活背景的差异,使不同的观点和情绪能够在同一个场域中进行彼此互动。就交往方式而言,人们不仅拥有了最便捷、最直接的交往途径和手段,同时也拥有了能够在瞬间相互了解的能力。信息的流动突破了原有的藩篱,传统的“中心—边缘”结构逐渐解体,网络空间的出现实现了社会的“再度脱域化”。不同于传统社会信息流动和传播所面临的种种限制和障碍,网络空间中的信息传播超越了地域、时间和距离等物理条件的限制,呈现出高频的流动性、高度的交互性、高速的扩散性等特征。这些变化无疑使得人们能够更加直接和快速地聚合,大大缩短了人们与政治权力和政治过程之间的距离,便捷了人们影响国家权力运行和政治生活展开的途径,同时也大大增强了人们监督国家、表达利益、参与决策的权利和能力,由此网络政治参与也成为21世纪最普遍的民主实践。
在传统媒体上,掌握着话语权的往往是社会精英,而在“人人都有麦克风”的网络空间中,普通大众获得了话语表达的权利和机会,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或充当信息的发布者和传播者,并可以就相关议题和事件与其他的个体进行多渠道、多方位和高频次的意见交流和信息互动,相继的转发和评论使得信息传播呈现出几何叠加式的发散形态,无疑使现实社会的民粹主义思潮获得了极大的生成空间和传播舞台。在互联网普及之前,民粹主义思潮受限于传播媒介和传播渠道,其影响力微乎其微,只能通过一些专家学者的学术研究进行传播。在前互联网时代,人际传播是民粹主义思潮的主要传播方式。相对于网络传播,人际传播的范围较为狭窄,速度较慢。以高速的信息流动为表征的互联网信息技术改变了这一点,如今虚拟、快速的网络传播媒介加上数量庞大的网民传播群体使得在现实中受限于传播渠道的民粹主义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和扩散。可以说,在信息快速流动变化的网络空间中,借助链状的发散式网络传播机制,网络民粹主义的传播速度更快、传播范围更广、影响力更大。
2.崇尚平民大众
民粹主义(Populism),又译为平民主义、民众主义。以平民大众为政治正确和道德的象征,在具体的实践中表现出对社会平民大众的强烈认同,是网络民粹主义的核心特征之一。民粹主义的话语特征就是将人民和精英对立起来,设计出一幅深刻分裂的社会心理图像。显然,网络民粹主义是站在“人民”一边的。
网络民粹主义之所以会有强烈的平民化倾向,是因为民粹主义者相信社会平民大众代表着一种高尚的有道德的生活方式和价值标准,是社会前进的重要推动力量。首先,民粹主义者认为他们唯一的力量源泉来自人民,他们相信那些未受教育者和非知识分子的创造力和巨大的道德价值。把平民大众当作是真理的一种化身和代表,这种想法和信念一直是民粹主义的基础。其次,民粹主义者把数量庞大的平民大众的支持作为统治合法性的重要来源,它确信广大平民大众才是构成政治统治合法性的基础。出于这种合法性的考量,民粹主义者往往以平民大众的代言人自居,对他们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以维护与保障平民大众的权利和利益为目标,来对抗他们眼中傲慢和腐败的社会精英。最后,民粹主义者认为,占据庞大数量的社会平民大众历来是受到压迫和剥削最严重的阶层,他们具有强烈的反抗意识,是对抗社会不公的重要力量。总而言之,对于平民大众的崇尚和认同是网络民粹主义重要的价值取向。
3.批判精英群体
网络民粹主义具有鲜明的反精英倾向。国外学者卡斯·穆德曾指出,民粹主义“认为社会最终将分裂为两个同类的且对抗的群体——‘纯粹的人民’和‘腐败的精英’,并且政治应当是人民公意的一种表达”。在这幅图景中,普通的平民大众成为了正义和道德的化身,权力精英、经济精英和知识精英成了堕落腐败的代名词,而普通民众的利益正在被精英所压制和侵害,并成为社会不公的重要彰显。在这种思维取向下,网络民粹主义常常以弱者自居,通过敏感话题,“逢富必骂、逢官必唾、逢专家必讽”。
4.浓重的非理性
民粹主义对于社会问题的批判意识往往带有较强的简单化和理想化色彩,在看待社会出现的种种问题时总是会陷入一种非理性的逻辑,容易走向盲目化和极端化,而网络民粹主义更容易导致群体的非理性狂欢。
首先,在网络空间中,身份的虚拟性和匿名性使得民众能够有效规避政治风险,故而在话语表达上较少受到理性、规则和道德的制约,社会责任感较弱而娱乐性和随意性较强。在面对形形色色的社会问题时,网络民粹主义往往采取简单化的思维方式和情绪化的话语表达来发泄不满情绪,有时甚至是针对公共事件不负责任地散布谣言、混淆视听,故意制造对立局面。
其次,非理性和情绪化的观点更具有认同感和煽动性,能够迅速引起大众关注,从而更容易将原子化和分散化的个体聚集起来,为网络民粹主义思潮的壮大提供支持。民粹主义说辞的共同要素是“对抗的分组原则”:“我们”(小人物、人民、民族、本国国民)与另一个同质的组群(体制、统治阶级、外国、社会寄生虫等)被对立起来,并设计了“敌对—恐惧—威胁”场景。在这幅图像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国家、政党、政治阶层等“上层”与人民、社会、公民、运动等“下层”之间不可调和的根本冲突。简单化和诉诸煽动式的非理性言论,是网络民粹主义的鲜明特征。
再者,网络民粹主义总是习惯从负面消极的视角去看待社会出现的矛盾和冲突,它既没有系统地去分析这些问题产生的原因,也没有站在整体性角度去看待问题的复杂性,往往以一种非黑即白的模式去寻找替罪羊。例如,网络民粹主义所表现出的仇官倾向内嵌着非理性的逻辑。现代国家运行和管理愈发地复杂化和专业化,需要大量的专业性人才来为高度复杂的政策选择最佳方案,因此是需要政治精英作为一种群体存在的。如若政治精英被边缘化,民众越过精英这一缓冲群体直接走向前台去管理国家,要么会出现决策效率低下,要么就会有一些短视选择。
最后,网络民粹主义习惯将个别官员的失当行为或违法现象不加分析地直接上升为整个官员群体的腐败,把少部分腐败的官员与整个官员群体联系起来,仅用极少数官员的失当行为去否定整个官员群体。这种思维逻辑便是一种“为官必腐、为官必贪”的逻辑偏见,使得网络空间弥漫着仇恨情绪,但越是这种非理性的观点和逻辑反而越会得到群体无意识的盲从,在哗众取宠的氛围下,群体非理性得到了最大的彰显。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