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开篇,我们看到了长期记忆的强大力量,以及我们随心所欲唤起长期记忆的能力。我们说过,记忆是在海马体中形成的。它就像一台微型计算机,接收来自感官的输入,并以长期记忆的形式产生输出。以色列希伯来大学神经计算跨学科中心主任纳夫塔利·提斯比教授称这一过程为“信息瓶颈”。他说:“我们知道,我们一生中所保留的各种记忆并不多。我们所有的短期记忆都必须穿越一个非常狭窄的信息瓶颈。只有走到另一端的那部分才会成为长期记忆。”
大脑如何决定哪些记忆可以通过这个瓶颈形成长期记忆,而哪些不会呢?海马体以及大脑中一些其他的区域负责做出决定并执行,将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它们会使用一种“编程语言”,同时重新分配流经大脑神经元的信息。这种方式可以根据预设的公式将输入转换成记忆。如果能找出这个公式,就能理解用来编码我们记忆的语言。
“我们或许可以通过各种干预手段,比如直接与大脑交互的技术,极大地影响我们的记忆。我觉得这种情况是在情理之中的。”提斯比说,“我们还可以控制信息瓶颈,从而深层改变我们所谓的‘意识’。我觉得这种技术的来临会比大家想的都快。甚至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在大脑中植入含有智能数字接口的电子设备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更大程度上掌控大脑了。”
目前,一些相关的实验结果也支持了提斯比的乐观估计。尽管我们还不知道如何使用那种能将记忆写入大脑的语言(它不同于目前的任何一种编程语言),但是我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在2011年的一项实验中,研究人员记录下了海马体发送给大脑其他区域,从而形成长期记忆的信息。他们跟踪记录了老鼠在完成一项简单任务(从两个杠杆中选择正确的一个)时产生的信号。然后,他们将同样的信号输入没受过训练的老鼠,让它们完成任务。结果未经训练的大鼠获得了编码记忆,并成功选择了正确的杠杆,获得了奖励。我们一定要清楚这个实验的重要意义。研究人员并没有自己去写一个新的记忆,只是模仿了大鼠A大脑中的某种电波活动模式,并将其嵌入到大鼠B的大脑中。然后,大鼠B就形成了一个长期记忆。我们就假设这个记忆与大鼠A的相似(其实有可能完全相同)。但是,由于它是在一台没有生命的硅计算机内重建的,所以这种记忆是合成的。电脑是将记忆直接插入另一只大鼠的大脑。不过,要注意的是,我们还不清楚电信号转换为实际记忆的确切编码过程。
我会对未来做出两种预测,一种直截了当,另一种则有些委婉。第一个预测很平常,2020年之前实现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就是,我们可以在人类身上复制这种记忆植入。许多脑外科手术会记录病人大脑中的电信号,进行全面分析。早晚有一天,大脑研究人员会将与记忆形成相关的信号植入志愿者大脑,目的也许是治疗记忆障碍。之所以说这个预测没什么新奇,是因为大鼠大脑中形成记忆的信号与人类其实没什么根本区别。这个过程既然对大鼠管用,也应该在人类大脑中起作用。
第二个预测风险稍高:未来,可能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我们可以找到神经元之间传递的特定信号与它们创造的记忆之间的联系,构建出一种新的能形成记忆的编程语言。
和朋友尤瓦尔·诺亚·赫拉利博士讨论这个前景的时候,我自创了一个术语“时间像素”(Tixel)。它是“时间”和“像素”的合成词,我们可以把它作为一种基本的度量单位。未来的记忆程序员会把记忆分解成很多时间像素,变成离散的信息包,每一个信息包描述几分之一秒,并携带关于三个参数的信息:感官输入(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基本情绪反应(厌恶、快乐、愤怒等),以及(部分)有意识的想法。时间像素将被载入数据。如果数以百万计的时间像素以正确的顺序读取,就会形成一种介质,可以将其嵌入到人脑中。
我之所以觉得这个预测有风险,是因为大脑构建一种编程语言本就是极其复杂的过程。要掌握这种语言,就必然要了解插入电脑的电信号与形成高分辨率的记忆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十分复杂,但又是无法否认的。目前,我们虽然在这方面取得了不错的进展,但我们的理解还没达到能为记忆编程的水平。
虽然障碍还没有解决,但受访的未来学家中近90%的人认为,到本世纪末,我们就能破译人类这种创造记忆的语言。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将大量电极植入大脑来记录神经系统的记忆,甚至植入新的记忆。
这种技术的巨大影响不言而喻。它将重塑整个文化,重塑人类的思维方式。这将是一个迄今为止只有科幻小说中才有的世界:小孩子可以下载一个高中优等生的全部知识,而高中生则可以轻松获得一位80岁的资深脑外科医生的全部专业知识。等他们自己动手做手术的时候,就可以直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拍卖会上会出售一些奢华的记忆,只要买得起,就可以拥有。然后,要是我的爱人说想去澳大利亚旅行,我可能会叹口气,然后直接去街角的记忆商店买一对穿越澳大利亚大陆的情侣的回忆。把年轻英俊的男人的记忆给自己,再把那个漂亮妻子的记忆给我的爱人。这样一来,我们的记忆中就会有骑着袋鼠走进夕阳余晖的美丽画面。这样就完全不用真的花时间去旅行,不用出燃油费,也不会污染环境。如果我们可以买来所有这些美好的回忆(如果愿意,也可以买点糟糕的记忆),干吗还要投资真正的旅行呢?
这样的世界真的是激动人心,有点儿怪诞,也充满了挑战。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会颠覆我们从前的世界。
许多人会说,如果未来是这样,那么人类的创造性思维能力就会消失,人类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多样化。可能他们是对的。要是很多人都还分享那些“畅销”记忆,大家的个体独特性还能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不要害怕,这样悲观的预言几千年前就有了。柏拉图就是一位著名的悲观预言家。他认为如果所有的人都学会了阅读,那大家都会失去记忆的能力。他说得没错。在古希腊,一些歌唱家能够背诵出长达数百节的精妙诗歌。虽然印刷机普及以来,我们确实会把一些共同的回忆储存在书中,但这样做的优点也完全超过了缺点。例如在古代,每个歌手都是自己的“歌本”,而现在,在线曲库可以轻松访问,每个人都能跟着唱。技术推动社会发展的方式,是柏拉图无法想象的。
同样,尽管有些人可能会说,任何能让我们在大脑中存储或创造记忆的技术,都有可能修改人类思维,但我们还是很难想象它会抑制我们的独特性。其实,这就跟很多人都会去看的热门影片、每周真人秀或吃的披萨一样,我们会有相似的记忆,会经历类似的事情,但我们还是能形成自己独特的印象。
我想说的是,记忆共享是有利于人际关系发展的。有钱人可以体验穷人的记忆,了解他们艰难的日常生活。可惜,这个可能性太小。今天的有钱人其实也可以跟穷人友好交往的,但是他们会吗?可能一小部分人会吧,但这会让他们更同情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群体吗?有多大影响呢?我们也不得而知。我们作为生物,首先关心的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身体。退一万步讲,即便在那个遥远的未来,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拿到跟别人一模一样的记忆,我们“自我”的主观体验也会更关注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别人的。
我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这种预测——人类把记忆植入自己大脑——超过了我对科技发展的坚定信念。和我一样持怀疑态度的还大有人在。很多其他的未来学家也觉得难以实现。许多人还是觉得2050年之前不太可能实现。可是,尽管存在这样的怀疑态度,还是有将近40%的未来学家觉得人类有可能在2019年至2030年之间将记忆植入大脑。10年之内,我们会进入一个记忆可编程的时代吗?大概不会,但我们可以期待。
当我看着父亲躺在病床上,日渐憔悴,我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他。真相总是让我们无法靠近。
真相。是什么真相?如果我早知道真相,也许就不会在2100年1月1日紧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死去。小时候,我听爸爸妈妈低声谈论过那年的事情。他们看起来很害怕。可是父母在我眼中比电影里所有的超级英雄都强大。我无法想象什么能吓倒他们。我把真相想象成一个黑暗的生物,它细长的胳膊在微弱的夜光中,像影子一样在我卧室的墙上扭动。没有爸爸妈妈我不敢去洗手间。我害怕真相会在黑暗的走廊里突然蹦出来。(www.xing528.com)
我们从没聊过这件事。当我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找了个机会再次问他们那个真相。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给我买了冰激凌,还带我去了游乐园,以此了事。可是几次之后,我就开始肚子疼了。然后他们决定改变策略。
一天晚上,爸爸对我说:“等你长大了,我会告诉你真相的。”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又自言自语地说:“人是会犯错的。这也是真相。”
但那不是我想知道的真相。
也许无知是福吧。虽然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我现在明白了,小孩子还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不过,妈妈空难去世之后,爸爸就是一个人了。我还是有点儿希望他能信任我。他不在的时候,都是我照顾家。我还会给他做饭,一直希望他能告诉我真相。18岁那年,我感觉到他应该不会主动说了。我找到他,让他告诉我。
他犹豫了。我注意到他的肩膀绷紧了,嘴巴默默挣扎着寻找合适的词。最后,他垂下肩膀,摇了摇头。他试着像从前那样摸摸我的头发,但我转身走了。我只想知道真相,而他却不肯告诉我。
那我为什么不改变我的记忆呢?技术肯定是能用的。我本可以给自己设计一个不一样的、更快乐的童年。我本可以买到一个正常的13岁男孩的完整记忆,他的父母还健在、幸福,而且精神健全。我甚至不止一次地去了记忆商店,还观看了一些不错的记忆片段,价格也合适。第一个片段里,孩子在和朋友踢足球,兴高采烈地分享着完美的童年。他进了一个球,我知道我也可以有这样的记忆。
那我为什么不改变记忆呢?我还是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恐惧吧。害怕我不再是我。害怕当发现真相的强烈欲望消失时,我也会失去前进的动力,那种造就了我的动力。有些秘密塑造了我们,让我们更加坚强。我坚信那个真相就是这样一个秘密。
“你还在这儿?” 爸爸小声说。我点了点头,但是发现这个动作一点儿用也没有。几个月前他失明了。我摸了摸他的手。
“我在,”我说,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平静。“你给我打电话了,让我过来,但你还没说什么事。”
他紧握着我的手。
“我一直在等你。一会儿护士就要来了,给我注射一大堆药物。”他嘶哑地说,“我想趁这会儿跟你说句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真相。真的不能。”
我抚摸着他的手背。想安慰他,告诉他没关系的,但我就是做不到。我等待着。
“我还是不能说。”他低声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我还是不能告诉你。现在还不行。但我把答案留下来了。我走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他们复制了我的记忆,放在这个盒子里。你可以……自己留着。这些永远是你的。这就是真相。”
然后我们聊了起来。回忆过去,想想未来,交换善意的谎言和不那么善意的谎言,但没有讨论真相。他叫来护士给他注射了过量的药物。这药会带他到另一个世界。就只剩下我和那个盒子了。我仔细看了盒子,是一个陈旧的记忆盒子。只需点击一下按钮,所有的记忆就会通过与我神经相连的无线电子接口直接上传到我的大脑。真相在等着我,但是我能挺住吗?我会想要接受它,让它成为我的记忆,一个小时,一天,一辈子?
我抚摸着父亲冰冷的脸。合上他的双眼,我觉得是时候了。
我睁开眼睛,看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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