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朴在论郭店简的《太一生水》篇时曾指出:“太一所生所藏的水,其实只是太一的具体形态,是具象的太一。”陈松长从古汉语文法出发,曾进一步论证庞朴之说的正确性。[89]我以为新出土的“太一坐”图似乎能为庞、陈之说添上一证。这一图中状若瀑布的水,很可能就是“太一”概念的一种具象化,“太一”即水,水即“太一”,或说“太一”藏于水;这犹如四方、四向或四至的概念在汉画中常以具象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形象出现。另一个可能是“太一坐”图中题有“太一坐”三字的朱红屏风一片空白,用来表现太一的无形或空无,由此“生”出状若瀑布的水。
定边郝滩墓室西壁(图1)和靖边杨桥畔墓前室东壁(图6.1)所见的“太一坐”图,在构图特征上几乎一致。其上端都有描绘繁简不同的华盖。杨桥畔墓的华盖(图6.1)有一支以朱红色描绘的柄,其为华盖无疑。郝滩墓画里的华盖不见柄,外观也比较不像,若非有杨桥畔明确的华盖相参照,本不容易推定郝滩画中所见的就是华盖。[90]华盖下都有瀑布状的水。定边太一坐在瀑布状的水两侧,更各有一件状似屏风的器物。华盖和屏风又都是先秦两汉绘画中表现主要人物(如墓主,参图10)或神灵(如西王母,参图1)所在的空间或其“座”常用的仪物。定边墓“太一坐”旁的西王母即坐在一形式略有不同的华盖下(图9)。瀑布之下则有一排坐着的头戴高冠,身着朱红或石绿色衣服的人物三或四人(图3、6.1)。在两幅图人物之下都有以红和黑色弯曲线条构成,其状若云的“座”,这可以说是一种神座。但我相信榜题“太一坐”三字指涉的应不仅是瀑布状的水,而是包括华盖、状若瀑布的水、高冠人物和人物下端之神座组成的整个图像。这样的太一坐图又都出现在西王母、蟾蜍、玉兔、三足乌、河伯或龙、云虎车、群兽奏乐等环绕的神灵世界中。要了解壁画上“太一坐”的意义,必不能忽视此图本身的构成和整个壁面的视觉语言脉络。
图9 定边郝滩王莽至东汉初墓墓室西壁局部,康兰英女士提供照片
1.汉代视觉艺术如何表现水?
就“太一坐”图本身来说,首先需要证明所谓的“瀑布”的确是表现状若瀑布的水。从后世中国水墨画中的水或瀑布画法看(例如传为顾恺之所作《洛神赋图》中的洛水、传为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唐代佚名《京畿瑞雪图纨扇轴》、《宫苑图轴》中的瀑布)[91],这似乎是个无待证明的问题。因为后世水墨画中以成排弧形的线条表现流水或奔腾而下的瀑布,和以上二图中所见“太一坐”中瀑布的画法几无二致。问题是汉代视觉艺术中是不是已存在这样表现流水、悬泉或瀑布的方式?
如果稍一查考,即发现汉代的石刻和壁画不乏画水的例子,可是不得不承认,目前还找不到“太一坐”图那样,在画水形式上完全相同的第二例。以我耳目所及,先秦至汉代视觉艺术表现水的方法不一,较常见的是留白不着一笔,或者说以“空无”表现水:
(1)水本身留白不着笔墨,而以桥或以水中或水上之物,喻示一个有水的空间。例如在某一空间画船、鱼或水生植物等喻示水的存在,或者以上各物同时出现,但对水的本身不作任何描绘。这种表现法自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墓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即已如此。龙下画一鱼而无水。长沙马王堆西汉初墓出土帛画上有人乘船,船下也了无水或波纹(图10—13,彩图五十六—五十八)。
图10 人物御龙帛图,《世界美术大全集·秦汉》,东京:小学馆,1998,图版五十
图11 湖南长沙马王堆西汉三号墓东壁帛画残片,《马王堆汉墓文物》,长沙:湖南出版社,1992,页34
图12 四川成都画像砖,《四川博物院文物精品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图十
(2)或者以曲线勾勒边岸,如四川和山东等地出土画像砖、石中所见,常以曲折的线条表现池塘或水流的边岸(图14—16,彩图五十九)。
图14 四川成都画像砖,《四川博物院文物精品集》,2009,图十一
图15 四川成都画像砖,《巴蜀汉代画像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图九
不过也有以其他方式表现水的,约略可分为三类:
(1)不直接表现水,而是以一尾接一尾的鱼紧密地排成一或两列,鱼背高低起伏,巧妙地制造出水波起伏的视觉效果,鱼背或水波之上常常有船(图17—19,彩图六十);
(2)或以几何式反复的弧线,画成装饰意味较浓厚的水波纹(图20、21.1—2、22);
图16 山东诸城凉台汉墓画像石,《山东汉画像石选集》,济南:齐鲁书社,1982,图233(局部)
图17 山东滕县西户口画像石,《山东汉画像石选集》,济南:齐鲁书社,1982,图220(局部)
图18 山东滕县小王庄画像石,《山东汉画像石选集》,济南:齐鲁书社,1982,图336(局部)
图19 江苏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藏石局部,作者摄于2010年7月8日
图20 南阳画像砖纹饰,《南阳汉代画像砖》,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图3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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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1—2 水波纹画像石,《三台郪江崖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图160、图版254
图22 山东嘉祥宋山画像石,《中国画像石全集》2,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图96局部
(3)企图去描绘水波,所绘却又不合于自然状态的水波。2010年7月5日笔者参观山东邹城博物馆,曾见到一件石椁画像(图23.1—2)。石椁一侧画像分成左中右三方框。左侧一框画像显然在描述一个有情节的故事。[92]画面上方有一桥,桥不知何故断裂,桥上人马落入水中。没于水中的两人和两马只见人的上半身和马头在水面之上,水中另有一尾头朝左的大鱼,但石匠对水本身没有作任何水波或其他形式的画面处理。画面右下侧有一人在水中游泳。游泳的人横浮于水上,一手向前伸,两脚正划水,作游泳状。其身体下侧刻画有明显的水波。但是水波是以上下竖立,接续的弧形线条表现,而不是较合乎自然的横向波纹。这样稚拙不自然的刻画方式,迄今不见他例。[93]
眼尖的读者一定会注意到定边、靖边“太一坐”图描绘的流水,在形式上和以上这几类都不相同。如此一来,怎么才能确定“太一坐”图描绘的流水有可能出于汉代工匠之手呢?幸好我另外找到四件汉代出土品,可为“太一坐”图以线条表现水的方式,提供存在的线索:
第一例见于1993年山西朔州市出土的汉代象牙制尺两件(图24.1—2,彩图六十一)。[94]这两件尺今藏山西博物院,其上有阴线精刻,形式基本相同的水波纹饰,水波高低起伏,波波相连,有些地方也着意刻画出浪头的水花,水波是以蜿蜒并排、有疏有密的细线表现出来。可惜这两件象牙尺时代无可考。
第二例见于河北满城西汉初中山靖王刘胜墓的青铜错金博山炉。博山炉的上部作重峦叠嶂之状,其下或以蜿蜒平行的错金线条表现流水,或以十分灵动的线条表现高高涌起的波涛。线条尾端卷曲成半圈或多个小圆圈,以象浪头的浪花(图25.1—2)。学者一般多同意汉代博山炉的造型是象征海上仙山,其上有山,其下有大海。[95]这是目前所见以蜿蜒的线条表现流水和波涛较早的例证。[96]
图23.1 邹城博物馆藏石,作者线描图
图23.2 上图局部,2010年7月5日林宛儒摄于邹城博物馆
图24.1—2 山西朔州市出土的汉代象牙制尺,作者线描图
图25.1 河北满城西汉刘胜墓出错金博山炉,《满城汉墓》,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0,图13
图25.2 同左图另一侧(采自网络)
第三例见于河南南阳的画像石。河南南阳王庄汉墓出土的画像石上有四位雨师双手抱罐,洒水行雨,向下倾泻的雨水即以并排的弧形线条表现(图26)。当然并不是说这样的弧形线条就是表现瀑布,这仅仅说明当时的艺匠已利用弧形的线条表现向下倾泻的水,而这样的表现形式很容易转用于表现奔腾而下的瀑布。
图26 河南南阳王庄画像石,《中国画像石全集》6,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2000,图156
第四例见于四川梓潼出土的汉代画像砖。砖上左右各有手、腿和背部生羽的羽人,中央上部有三座尖顶的山,山间有瀑布般的水流出,水以弧形成排的线条表现(图27)。这方砖上中央的三座山和两侧的羽人,应可合理地推测是在表现秦汉传说中渤海或昆仑有“仙人居之”的三神山。左右羽人的手中都拿着不死的仙草。[97]砖上三神山之间飞泻而下的弧形线条,似不能不理解为悬泉或瀑布。砖上的线条表现显得较为呆板僵硬和图案化,但它表现流水自山涧飞泻而下的形式,和定边、靖边壁画“太一坐”图中的“水”可以说相当接近。
在汉代视觉艺术中,和定边、靖边“太一坐”图流水画法相似的可考例证尽管很少,幸好也不是全无踪迹。如果以上所说尚有可取,则可推想“太一坐”图应是汉代“太一生水”概念的一种形象或具象化表现,蕴含着“太一生水”、“太一即水”或“太一藏于水”的意义。
图27 四川梓橦画像砖,《巴蜀汉代画像集》,图234
其次,或许有人要反问:如果“太一坐”图中的弧形线条是表现悬泉或瀑布,为何两侧不画山头,而是画了和瀑布不相干的屏风?其上为什么又有似乎不相干的华盖,其下又有并排的三或四人?其实这些并不难解释。诚如前文指出,屏风和华盖都是汉代画像中最常见的用以呈现重要人物或神祇所在空间的摆设或仪物。二者可以同时出现,也可以只有其一。定边墓的画匠同时选择了二者,用以构成太一“坐(座)”;靖边墓的画匠只用了华盖,舍去屏风。不论一或二,都无碍于画匠企图形塑“太一坐”成一个“座”。屏风应有三面,定边墓“太一坐”图的屏风即有左中右三面。为了表现一个完整的屏风座,左右两片侧屏即取代了通常瀑布两侧应有的山头。靖边墓的“太一坐”图,或许因为画出了完整的有柄有盖的华盖,已足以显示其为座,就完全省略了屏风。
那一排状若悬泉或瀑布的大水,可以说是“太一坐”图在画面构成上最显眼的元素之一,明确表现出以具象的水象征“太一”或“太一藏于水”这样抽象的概念。但是从定边墓的“太一坐”图看,以中央一片空白屏风的本身比喻“太一”,由此“生”出下方悬流之水也有可能。
进一步看,以瀑布象征“太一”应还有另一层表现生命源头之盛大的用意。因为“太一”或水是汉人想象中宇宙一切的源头,而经验世界中川流溪河湖的源头不是幽泉就是山间奔腾而下的瀑布。今天陕西宜川县和山西吉县之间,黄河河道上的壶口瀑布,就是自《尚书·禹贡》即见于记载的大瀑布。[98]其水势之盛大必然令古人印象深刻。《水经·河水注》形容它“悬流千丈,浑洪赑怒”[99]。关中汧水上游的汧山、磻溪水所出的南山兹谷和渭水所经的太华山、华阴县之华山都有悬泉瀑布可考。[100]在秦汉关中艺匠画工的生活经验中,山泉飞瀑应该并不陌生,以其意象入画,也就可以理解。就视觉表现和效果说,悬泉或瀑布应比一般的江河溪泉更容易,也更能表现水作为源头的意义和展现源头的丰沛盛大。
2.太一星座与神座
比较费思量的是瀑布下方坐着的三或四个戴高冠的人物是谁,他们象征些什么?汉代绘画的母题常常寓有多重意义,这样的例子太多(例如汉画中的河伯既是星,也是神,定边壁画“太一坐”图右侧也有驾鱼车的河伯),“太一”既可作为抽象的概念,也可以是神灵,又可以是星座,并不矛盾。[101]私意以为“太一坐”在画面上既像神座,又像拟人化的星座[102],下方的三四人或是象征“太一”的佐或属星。“大(太)一”一名早见于先秦典籍,无待多言;“大(太)一坐”一词则见于《太平御览》卷七,天部七,星下引《天官星占》:
又曰北辰者,一名天关,一名北极;极者,紫宫太一坐也。
《隋书·经籍志》著录有陈卓撰《天官星占》十卷,又有梁吴袭撰《天官星占》二十卷。此二书虽晚,但汉墓既出“大一坐”画榜,可知“太一坐”或指星座,其来有自。《史记·天官书》谓:“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属,后句四星,末大星正妃,余三星后宫之属也。”这是说“太一”常居的中宫,其旁有象三公的三星,又有象后宫之属或四辅的四星。[103]《史记·封禅书》又谓:“神君最贵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之属皆从之”,“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又谓武帝听方士文成之言,“乃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总而言之,“太一”面目多端,被视为天神或神君,有佐,或曰大禁,或曰五帝,不一而足,总之“太一”在古人的认识里,地位虽最高,却总不是孤单存在。“太一坐”图中的三四人有可能即象征伴同“太一”的星或佐。由于古来对太一星座组成的说法本不一致,画而成图,其星佐之数也就不一了。武帝曾在甘泉宫图画“太一”,不知其图是否从此成为范本,流播四方?定边和靖边都离甘泉宫所在(今陕西淳化县铁王乡)不远,直线距离约290至300公里,两地墓壁的“太一坐”图为汉代“太一”的图像面貌,提供了新的线索。
就整体脉络而言,两汉墓砖、石画像或壁画中充满和神仙、星象相关的图像。墓室或祠堂顶部最主要的装饰元素就是所谓的天象图,其中日、月、北极、北辰或北斗又最为常见,有时也会和西王母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上。[104]南阳麒麟岗汉墓出土画像石上的西王母、东王公、天帝(太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即和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图28)[105]定边汉墓墓顶也有绘制精美、保存良好,表现二十八宿的壁画,它们和西壁上的西王母和太一等可以说共同构成了一个天上神仙的世界。在汉代的图画世界里,天上星宿可以和神仙世界分处不同的空间,但也时常界线不明,甚至合而为一。定边汉墓的整个西壁上,“太一坐”和西王母即左右并列,画面上其他的河伯、苍龙、奏乐的怪兽等都朝向他们。就整体布局而言,“太一坐”和西王母的重要性难分轩轾,都有华盖,都位于壁面的左上角,无疑都是画面意欲表现的重要人物。左侧的西王母加上蘑菇形宝座、玉兔、蟾蜍、九尾狐等虽占据了最大的画面(图9),但右侧有“太一坐”三字榜题的长方形方框(图3),整个涂满朱红,居于较西王母更接近中央的位置,就视觉效果言,比左侧最边缘的西王母抢眼,更容易成为视觉的焦点。
图28 河南南阳麒麟岗汉墓出土画像石,采自黄雅峰主编,《南阳麒麟岗汉画像石墓》,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图63
不论定边汉墓的壁画作者是否有此用心,这样的画面安排(图1),不可否认是将汉人心目中最具势力的生命或宇宙的源头——“西王母”和“太一”——作了集中且一体的表现。靖边墓壁上虽未见西王母,却将“太一坐”画得甚大,单独占据右上端最显眼的位置。左侧其他驾虎或驾人首怪兽的诸神都朝向“太一坐”,“太一坐”并不居中,却无疑是画面上画的最大、最引人注目的部分。不论如何,二者都以瀑布状的大水象征“太一”,象征宇宙和生命的源头,应与战国简册中所谓的“太一生水”或“太一藏于水”之说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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