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惊喜,为什么惶恐
南方周末(以下简称“问”):你获奖后的第一反应,媒体报道有几种不同版本:狂喜和惶恐;惊讶和觉得遥远;还有“没什么可兴奋的”。上述表达哪种更准确?或者都准确?抑或是一种复合式的反应?
莫言(以下简称“答”):10月11日18点40左右,我接到评奖委员会的电话,通知我获奖并询问彼时的心情,我说的是惊喜和惶恐。为什么惊喜?全世界——包括中国——有那么多优秀的作家都没有获得,排着漫长的队伍,我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年轻的,他们有的80多岁才获奖。为什么说惶恐,我想,这么巨大的荣誉降落在我身上,面对世界上这么多优秀的作家,他们都有获奖的理由,但他们没有获得,我得到了,因而惶恐。“惊喜”经过两道翻译就变成了“狂喜”。白岩松电话连线采访时也问了这个问题,因为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当时心情比较平静。应该说,最准确的表达是“惊喜和惶恐”。
问:颁奖词用十分简洁的评价概括了你的文学成就,其中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是一个关键符号。你曾经说过深受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影响,并且多次提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等经典作品,但四大名著独缺《红楼梦》,而尤其推崇《聊斋志异》,这与文学界的主流评价有很大的差异,为什么你对“聊斋”格外偏爱而冷落“红楼”?
答:关于古典名著,当然读过《红楼梦》。天天说话,有时候为节省时间,就没有提到,即席的讲话总是有漏洞。即便是反复修改的文稿,依然不会面面俱到。《红楼梦》我是18岁读的,在老家高密棉花加工厂做临时工的时候,从一个工友那边借来看的,它对我的影响很大,里面的很多诗歌名句都能背诵,比如描写贾宝玉的“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对“聊斋”“三国”“水浒”的兴趣与年轻有关,经过历练之后,再去读《红楼梦》就读得出味道,《红楼梦》在文学价值上当然超过《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为什么特别推崇《聊斋志异》,因为作者蒲松龄是我家乡人,“聊斋”里的很多故事,我小时候都听村里的老人讲过。还有就是他的精美典雅的文言文,让我读得入迷。
问:你的作品很多,但是翻译成瑞典文的只有三部:《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和《生死疲劳》。为什么是这三部?是出版社的意见还是你的意见?
答:是翻译家的选择。瑞典汉学家陈安娜(Anna Gustafsson)翻译的。《红高粱家族》,是因为电影在前面,有一定的影响。《天堂蒜薹之歌》,是因为之前已经有了英文的版本,还是不错的。至于《生死疲劳》,他们的选择很准确。这都是翻译家的选择,我从来不干涉,也不会向他们推荐。
最虚幻,最现实(www.xing528.com)
问:《生死疲劳》是你被翻译成瑞典文的“最近”的一部作品。颁奖词的另一个重要符号就是“魔幻现实主义”,《生死疲劳》充满了“魔幻”色彩,但美国汉学家史景迁认为,这部作品“几乎涵盖了中国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所有经历,几乎可以算是那个时代的纪实小说”,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答:关于颁奖词,据说翻译得不太准确,我看到有两种译法,一是“幻觉”,二是“幻象”,好像还有一些译法,总之是一个与“魔幻”不同的概念。是虚幻跟民间艺术的结合,社会现实和历史的结合,这比较准确地概括了我作品的特质,当然用一两句话很难精准地概括一个写了30年的作家,但是还是相对准确。我觉得颁奖词很可能是因为《生死疲劳》这本书。虚幻的部分,比如生死轮回变牛变马等各种动物;但动物眼中看到人间的生活,这部分是现实的。小说描写的历史跨度有50年。对历史的延伸,可能是50年之前的,100年之前的。
虚幻和现实的结合。这两部分缺一不可,如果没有虚幻,仅仅写实,这部小说没有生命。反之,全是虚幻的,和现实中国没有联系,也没有意义。作家的责任、本事就是写出立足现实又超越现实的东西。既是现实生活但同时又高于现实生活,有变形、有夸张、有想象、有虚构。
问:马尔克斯之于你是一个被重复了许多遍的名字。这次的诺贝尔颁奖词也有他。我的问题是,你是否见过马尔克斯?媒体曾经报道,你因为要见到他,在前一年终于读完了《百年孤独》,却反而发现了他的败笔。
答:《百年孤独》我很早就读过,但没有读完。他的书改变了我的文学观念。2008年要去日本参加一个活动,他们说马尔克斯也要参加。我想,要见崇拜已久的大师,就应该读完他的《百年孤独》。用两个星期读了一遍。读完感觉18章之后写得勉强,甚至有点草率。感觉作家写到这里,气不足,有点强弩之末。我就说,即便是马尔克斯这样的大师的巅峰之作也是不完美的,也是可以挑出不足的,当然这只是作为读者的我的个人看法。后来由于个人原因我没去参加这次会议,他因身体原因也没有出席,很遗憾没有见到。其实,作家之间互读作品,就是最好的见面。
问:法新社曾经发表评论,认为你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蛙》是最勇敢的作品。写作《蛙》的时候,你有付出比其他作品更大的勇气吗?
答:没有,“最勇敢”这个评价是不准确的。我20世纪80年代的中短篇,《枯河》《爆炸》《金发婴儿》《欢乐》等,在当时都是艺术上标新立异、思想上离经叛道的。他们也可以看看我的《天堂蒜薹之歌》《酒国》。当然他们很可能指的是,《蛙》涉及了计划生育。去年获得茅盾文学奖,我接受采访时也说了,作家当然不能脱离现实生活,要直面现实,关心社会上的热点问题,但进行文学创作,写小说可以有一定的处理方式,如果是报告文学当然是越真实越好。小说最高的境界,就是要写出有典型性格的人,塑造让人难以忘记的人物形象。《蛙》是以我的姑姑为人物原型,她从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担任妇科医生,一直到退休。写这样一个人物,自然要涉及从80年代延续至今的计划生育政策。写这个问题是文学的需要,塑造人物的需要,这个小说是文学作品。问题没有压倒文学,事件没有破坏人物,挑战性也不仅在于题材本身,还在于小说的形式和塑造人物的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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