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纪新先生分析老舍小说《旅行》之后认为,老舍“爱静不爱动,对四处旅游兴致并不很浓”;因此,“旅行,对一位像他这样的作家来说,其主要价值在于社会采风和文化考察,而不在于观光游玩或别的什么目的”[307]。虽说老舍个性如此,但也不排除偶有例外的情况。老舍的散文《锦绣江山》中有这样一番表述:“旅行实在就是读活书。祖国是一本极大极美,内容丰富无比的活书……它叫诗人得到无穷的诗料……它的各处的气候不同,生产各异……这是多么可爱的国家,多么伟大的国家呀!”[308]陪同老舍到云南、与老舍过从甚密的罗常培说老舍“时常向往苍山洱海的风景”[309],老舍还吐露自己从大理返回昆明之后“预备两件事”,其中之一是“上呈贡”[310]。在笔者看来,老舍是一位“静中有动”的知识分子,他能在空间漫游中获得心灵诗意,同时又伴随着文化“阅读”。
事实上,有很多证据表明老舍“静中有动”的文化诉求。
老舍确实爱好宁静,他明确地表达求“静”的倾向:在武汉三镇当中,他喜欢武昌远胜汉口,“因为武昌像个静静的中国城市,而汉口是不中不西的乌烟瘴气的码头”[311];他宣称自己“特别喜欢青城的幽寂”[312];一年四季,他最不看好青岛的夏天,因为夏季的青岛“失去了海滨上的清净”,在他看来,“美而不静便至少失去一半的美”[313]。就个人性格和气质而言,老舍属于沉静型的文人。
与此同时,也应看到老舍“动”与“静”相结合的主张,不能将老舍爱“静”的意识绝对化。老舍的散文《归自北平》,对北京、青岛、上海、苏州等城市的生活环境作比较,慨然陈情:“青岛”比北京“安静”,“但是安静不行呀”,考虑到“写家得有些刺激,得去多经验,得去找材料”,唯有“热闹而安静”的地方求之不得[314]。《想北平》将北京与伦敦、巴黎、罗马等欧洲大都市对比,发现北京的优点在于“动中有静”[315]。《八方风雨》则对汉口与上海的“嘈杂混乱”感到不满,却也承认上海“忙中有静”且有“文化事业与气氛”[316]。老舍总是“静”而不“止”、“宽”而不“松”的。
老舍1941年的云南之行只去了两地——昆明和大理,且大部分时间住在昆明;直至1941年10月下旬,老舍才由查阜西陪同去了一趟大理作短期旅游。况且,老舍在昆明期间“多半住在乡下”[317]。严格来讲,老舍对于云南城市核心区域的观察不多。有人声称“昆明与大理成为老舍生命历程中具有独特意义的两个城市”[318],而未将老舍看到的云南“城市”特征解释清楚。笔者曾对抗战时期的云南城市与乡村的关系问题有所思考,以昆明为例,那时“昆明的市区与城郊具有天然的连绵性和贯通性”,昆明具有“‘田园’城市的文化风姿”[319];如民国时期的昆明茶馆遍布“城里城外,从最繁盛的市中心到最荒僻的小村落”[320]。云南城市与山村的绵延状态最能诠释老舍对昆明和大理“城市”形象的感知和评说。(www.xing528.com)
老舍对昆明和大理最为欣赏之处有两点:其一是环境秀美怡人,其二是氛围宁静幽雅。与此相关的话语在他的作品中俯拾即是:“昆明很静,这里最静;月明之夕,到此,谁仿佛都不愿出声”,“昆明的树多且绿,而且树上时有松鼠跳动!入眼浓绿,使人心静……老觉得昆明静秀可喜”,而且“昆明城外到处使人感到一种有力的静美”[321];另外,“无论由城里去,还是由龙泉村去,路上都很美”[322];况且,“论天气,论风景,论建筑,昆明比成都还更好”,可以说“昆明的城外到处像油画”[323];再者,“昆明的街名,多半美雅”[324];在大理城中,“大家从从容容的作着事情”,“使人感到安全静美”[325];大理城外“右手是洱海,左手是苍山,风景相当的美”[326];喜洲镇“街道很整齐,商店很多”,连祠堂都显得“金碧辉煌”[327]……老舍频频使用“静秀”“静美”“美雅”等词语勾描昆明和大理的城内与城外景观,这是他穿行在云南城市和山村之间捕捉到的云南城市影像特色,寄寓着他对云南城市的赞赏和流连之情。
老舍对于昆明和大理并非没有批评。老舍刚到云南时,暂住在昆明青云街靛花巷的北京大学教授公舍内,他看到街巷“只有两三人家”而且“又狭又脏”[328];他在昆明龙泉村访友,发觉这个小村“多么污浊呀,路多年没有修过,马粪也数月没有扫除过”[329];由昆明到大理途中,他见到居民建筑“房子很大,院中极脏”,此外,“又赶上落了一阵雨,到处是烂泥,不幸而滑到,也许跌倒粪堆里去”[330]。他看见大理下关的车站旅社和饭馆“差不多都是新开的,既无完好的设备,价钱又高”,它们“专为赚钱,不管别的”,他一走进小旅社的门就掉进了臭沟[331];他觉察当地人“不愿卖苦力气”[332],听闻大理的妇女“可以养着丈夫,而丈夫可以在家中安闲的享福”[333]。卫生之糟糕、设施之简陋、居民之懒散,是老舍揭示的抗战时期云南城市形象之美中的瑕疵。
老舍生活朴素洁净,他在话剧《龙须沟》和散文《北京干净》《我热爱新北京》《天桥》《宝地》等一系列作品中,描述了城市卫生状况改善的重大意义。卫生意识敏锐的老舍在滇行期间对云南城市面貌作了相应的评点。再者,老舍是“静中有动”的,从摇旗呐喊的抗战漩涡中来到云南边陲的老舍,不会完全沉潜于静穆的边疆城市风物中。老舍在昆明的演讲中倡导“抗战时期写文章的人应为抗战而写作,不要在小花小草中寻求趣味”,蛰居于昆明杨家山的林场茅屋的冯至读到老舍的讲话记录时,“内心里感到歉疚”并产生了“警醒”意识[334],可见老舍没有迷醉于昆明和大理的山光水色。老舍对昆明与成都进行比较,他说:“昆明的花也多,而且天气比成都好,可是旧书铺与精美而便宜的小吃食远不及成都的那么多,专看花而没有书读也差点事。”[335]老舍关于云南城市形象的观照和评判未受到感情因素的绝对支配,不把城市的天然环境与文化气息混为一谈。
总之,老舍称赞了昆明和大理的天气怡人、风景优美、氛围静谧、环境幽雅,对于两地在抗战时期的基础设施和公共卫生则有隐忧。早在1938年,老舍发出呼吁:“我们要求的并不是高楼大厦,池园庭馆,而是城市应有的卫生与便利。假若在城市卫生上有相当的设施,到处注意秩序与清洁,这座城既有现成的山水取胜,自然就会美如图画,用不着浪费人工财力。”[336]老舍在1941年游览云南城市的时候,应当还没有放弃自己三年前构拟的审美标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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