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城市史可上溯到公元前382年在苍梧建立的楚国县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则始于虞夏时期[128]。桂林经济文化开发较早,又是联接中原与岭南的交通枢纽、沟通南北文化的交汇之地,兼具山水风景优势,游桂文人络绎不绝。颜延之、杜甫、韩愈、柳宗元、李商隐、范成大、张孝祥、袁枚等古代雅士因官职变故或个人兴趣的原因前往桂林,他们的咏桂之作聚焦于山水风物,情感抒发是零散、率意的。
抗日战争使中国文人与桂林的空间关系产生集体性变化。1938年武汉、广州先后失守,上海、武汉、广州、长沙、香港、浙江等地文人蜂拥至桂林。直至1944年湘桂大撤退之前,桂林聚合了“数以千计”的文人,数量占“全国文化人的三分之一”,其中“著名的也不下一二百人”[129],他们必然会对桂林有所评述。
广西省府未迁桂林之前,文人惋叹桂林物质生活落后,却盛赞桂林民风质朴、景色优美。杜重远感概:“自陆荣廷迁府南宁后,百业萧条,生计维艰,马路未修,电话未设,举凡新文化之享受,均付阙如,然朴朴诚诚,度其中古时代之生活,亦自有天然之妙趣。”[130]他的结论是:“桂省一切设施,虽不能尽满人意,然其事事公开,精诚团结,整躬率物,嫉恶如仇,实予国人良好之印象。”[131]有人指出桂林缺乏师资,学校交通不便,“各书店除普通教科书外,新书及杂志很少”,但风景“殊绝”,且“军纪尚好”,是“自治模范区”[132]。1936年,省会迁回桂林,文人惊喜桂林被注入“一种有力的刺激”,造成旅馆业“向荣”、房租增高、建筑业活跃、物价飞涨、商业“旺畅”[133],他们终于目睹桂林“旧日繁荣渐渐恢复”[134]。
自然美景对于文人具有无法抗拒的魅力,但在抗战烽火中辗转至桂林的现代文人面对“甲天下”的山水风光,常常表现出与古人不同的审美心理。他们被独秀峰、七星岩、象鼻山、漓江水、龙隐寺等胜境所吸引,却摆脱不了道德情感的重负,无法超然静观。罗洪坦言那时候“简直分析不清楚自己的心理,是纯粹的欢喜,还是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不容易说得清楚,比较起来,抱愧的成分是十之八九的。因为一想到要在这样一个幽美的环境中住下去,心理除欢喜之外,总有点不安”[135]。这是战时入桂文人的一种典型心态。丰子恺有类似情怀:“山如眉黛秀,/水似眼波碧。/为念流离苦,/好景忽减色。”[136]凤子回忆:“二十七年的春天,桂林安静得像世外桃源。从战区辗转迁徙到来的人,觉得像是到了福地……山水未能忘忧,心里一片愁。”[137]创伤心理和挫折情绪使多数文人宁愿将桂林风景特色解读为“奇”而不是“美”[138],或者说是“独具一格”[139],他们据此理解广西人的文化个性:“桂林的奇特的山,给广西人一种奇特的性格,勇往直前,百折不饶,而且短刀直入,率真痛快……广西产武人,多名将,也是拔地而起山的影响。”[140]时过境迁,郭沫若、范长江、阳翰笙、秦牧等人在解放后故地重游时,对桂林山水有全新的审美体验和描画方式。
与观照山水的矛盾心理不同,战时在桂的文人总是颂扬桂林人的品格和性情。艾芜称赞桂林妇女“勤劳勇敢”而且“显示出我们民族的生命力”[141];丰子恺钦慕桂林人的生活质朴、心灵手巧、办事周密[142],感佩桂林人关心他人的美德[143];周钢鸣颂扬桂林人的互助行为和乐观情绪,评价他们“没有一点颓废的意味”[144];王宏道指出桂林官员具有“广西平民化的精神”,桂林人民“很朴素老实”[145];胡风回忆桂林少数民族歌舞“甚是优美”[146]。桂林惨遭敌机轰炸之后,艾青、巴金、丰子恺、缪崇群、夏衍、舒芜等人在作品中抨击敌寇暴行,赞美桂林人沉着应对灾难的勇气。夏衍发现桂林城经历劫难之后,桂林人“依旧振奋地在准备,泰然地在生活”,深信“桂林是一个不死的城”[147]。(www.xing528.com)
桂林“文化城”气象万千。艾青描绘了桂林街道日渐繁荣的景象,欧阳予倩夸赞桂林“有许多新兴的工厂,生产的机构”并且“成了国际的都市”,是“西南居领导地位的文化城”[148]。文人甚至将桂林比作上海,赵君豪认为“桂林的繁华,同于战前的上海四马路”,特殊的时代造就了“上海化的桂林”[149];金叶将桂南路、中南路视为“上海的霞飞路”[150]。桂林的魅力不仅表现为华丽的城市景观,更在于兼容并包的文化空间。叶浅予之所以喜欢桂林,“第一是山水之美,第二是人物之秀”[151]。“文化城”拥有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五方杂处的社会舞台、丰富多样的文化生态。沈翔云介绍了湖南人、广东人、江浙人以及北方人在桂林的各种谋生方式,觉察到多元共存的文化现象:“因为外省人旅桂的很多,于是在桂林戏之外,京戏、广东戏、越剧、申曲、苏滩、大鼓,这些玩意儿也应运而生了。”[152]黄药眠回忆昔日文人聚集在桂林的上海菜馆、广东菜馆、北京菜馆中,有些人朗诵“国破山河在”的诗歌,另一些人合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曲[153],和声共奏的文化场景实在动人。
描述“文化城”出版、宣传、演艺等事业之昌盛的材料多不胜举(不再赘述),表明文人对于“文化城”的推重,而文人惜别桂林的文字则体现他们对于这座城市的珍爱。皖南事变及湘桂大撤退之后,离桂文人表露了难忘“文化城”的脉脉情愫。黄药眠在长诗《桂林底撤退》中称呼桂林是投机家的“无忧之城”、贵族的“权威的城”,是难民眼中“疯狂的桂林城”“腐烂的桂林城”“荒淫无耻的桂林城”[154]。但这毕竟出于阶级对抗情绪,一旦登上离桂火车,他便想起“同甘共苦的美好山川”而潸然泪下[155]。柳亚子默念:“呜呼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呜呼号称为文化圣地的桂林,甚至于浪窃虚名人称‘小延安’的桂林,我和你从此告别了。”[156]离桂的夏衍怀有“一种错综而又苦痛的心情”[157]。文人告别城市的心理反应折射他们对于特定空间的文化情结。
区域空间的人文景观能在文人的主体世界中留下精神映像。在抗战时期,司马訏《重庆之魅力》、芦焚《上海手札》、茅盾《白杨礼赞》等作品刻画了重庆、上海和延安的文化景观和历史形象。考察桂林“文化城”文人映像,挖掘其人文内涵,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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