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艺术功能而言,“诗”迥异于“戏剧”。亚里士多德指出:“诗人应尽可能地把要描写的情景想象成就在眼前,犹如身临其境”,而且“把出现矛盾的可能性压缩到最低的限度”[313]。所以,以诗意化的笔触而不是“戏剧性”的笔调描绘都市之美,意味着中国作家对于现代都市的心理认知已经趋向于平淡化、日常化、亲切化。这一现象在早期海派作家身上开始呈现。
文学史家指出“最初的具有‘现代质’的海派小说是由操新文学体向市民读者倾斜的作家来写的”,其中包括张资平、叶灵凤等“新海派作家”[314]。除张资平、叶灵凤之外,文学史家还将曾虚白、林微音、章克标、曾今可、徐蔚南等人,以及从《真美善》到《狮吼》《金屋》的作家群所创作的“性爱小说”都划入海派文学的范畴,并且将1930年代的“新感觉派”归入“第二代海派”[315]。与“第二代海派”作家相比,早期海派作家对“城市的认识是肤浅的”[316]。早期海派作家的城市意识渗透于他们关于都市环境的诗意渲染中。
张若谷认为曾今可的小说集《法公园之夜》“篇篇充满着一种轻灵的风味和快乐的情调”[317],这个评价既称赞了曾今可的小说文风又肯定了曾今可的创作心态。虽然曾今可也描写上海社会中贫困者的窘相,但在他的笔下,即便离家躲债的上海小市民也能够“像在公园里散步一般,在马路上走着”[318],他们对眼前极不平等的社会现象持淡定自若的态度,以为“不要紧,再过些时说不定整个的上海会沉到地底下去的;……富人们的天堂是建筑在穷人们的血肉上的,等到穷人们的血肉完了,富人们的天堂也就会变成地狱”[319]。在写男女之间的肉体交往时,曾今可大多采取了轻描淡写、随意点染的处理方式,他所刻画的那些都市女性面对追逐她们的男性不紧张也不亢奋,对他们“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320],或者“不问结果,不顾一切……不惜以各种的方法和手段去引诱甚至追求异性”[321]。曾今可描绘上海的笔墨自有一番散淡的诗情,但他的浅斟低唱似乎未能较好地体现“魔都”上海云谲波诡的异质性。
面对上海这样的摩登都会,如果说曾今可已经褪去了通俗小说家的焦虑和浮躁心态,那么叶灵凤的都市体验又多了一层奇幻美。在叶灵凤的眼里,上海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异性,就像他在《神迹》的开篇所勾画的那样:“雾,雾,潮湿的灰白色的浓密的雾。稀有的雾气包围了全上海,这一天早上,上海市的一切便在这一面灰白模糊的尸衣包围之下颤动着。”[322]他津津有味地编织着公园、旅馆、寓所、浴室、病房、影戏院、沙利文中的迷离情事,其笔下的女性又总是那样的飘忽、难解(例如《第七号女性》《流行性感冒》《七颗心的人》《时代姑娘》中的女性)。叶灵凤刻画的现代都市男女已经大胆地摒弃了古国子民的矜持心理,为了将卡通般的都市宁馨儿纳入到艺术镜头中,叶灵凤甚至“发挥自己对英法文学了解的特长,吸收西方现代派表现城市人的艺术经验”,终而形成“与‘新感觉派’是相当接近”的都市小说[323]。在书写现代都市男女的情欲方面,曾今可的笔调中仍然保留较多传统文学的色泽,而叶灵凤却从弗洛伊德那里寻到了西方心理学的异途。但是,在表现上海的现代都市异质性方面,叶灵凤与“新感觉派”作家依然有一段距离,在叶灵凤的都市体验中“仍潜藏着一种旧式的温婉”[324]。(www.xing528.com)
早期海派文人不像通俗小说家那样局限于道德视阈来观察眼前的都市,而是采取了审美的姿态去感受独特的上海风景,并且提醒人们注意这个城市的异质性。“进了这魔都上海”的崔万秋首先感受到的是“南京路的繁华,静安寺路的整洁”[325],徐葆炎在作品中塑造的人物“离开了那车马纷纭,人肉往还,电光辉耀,夜以继昼的上海”以后,总是留恋说“啊,上海!上海是这么好啊”[326],反映出作者本人的上海情怀。上海的异质性给漂流到沪上的章衣萍留下了强烈印象,他细致描绘了洋场“蜃楼”景象:在上海的街道上布满了“像天空数不清的星星一般多的女人”,迷离绚烂的电灯“在马路上面的空中,交织出一种异样的明亮”;虽然大街上人山人海,车来车往,“但是这样的纷乱之中,却也有秩序,人总走在路上,电车总行在轨道上,汽车总驶在中央”,同时街道两旁的舞场、咖啡店、酒楼、旅馆、电影院多如牛毛。章克标认为以小说形式无法做成一篇关于都市“蜃楼”的文章,而“诗人可以向壁凭空捏造出来的”[327]。深信唯有诗人方能把握缥缈的都市灵魂,说明海派作家章克标已初步形成了现代中国人的都市“诗学”观念。
邵洵美是名副其实的诗人,被古希腊女诗人莎茀的影像神秘拨动,又受法国美学之风的强劲熏染,造就了一个才华横溢的上海唯美诗人。他在《上海的灵魂》一诗中如此感叹:“上面是不可攀登的天庭;/下面是汽车,电线,跑马厅,/舞台的前门,娼妓的后形;/啊,这些便是都会的精神:/啊,这些便是上海的灵魂。/在此地不必怕天雨,天晴;/不必怕死的秋冬,生的春;/火的夏岂热得过唇的心!/此地有真的幻想,假的情;/此地有醒的黄昏,笑的灯;/来吧,此地是你们的坟茔。”[328]受波德莱尔的影响,邵洵美以诗的形式透过物质的表象世界触摸到了都市的魂灵。不同于曾今可、叶灵凤、章衣萍等海派作家关于大都市的直接渲染,邵洵美以“丑中见美”的间接方式表达自己钟爱上海的缠绵悱恻,在其象征性的诗语中,同样渗透着海派文人挚爱摩登都市的柔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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