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薛君亚[1]
时 间:2011年1月22日
地 点:苏州市大马场弄薛寓
青年薛君亚
潘讯 薛老师,您好!我计划陆续访谈在苏的评弹老艺术家,周良老先生首先就提起您。他评价您在数十年的说唱生涯中,积累了许多宝贵的艺术经验,值得总结整理出来。那么,先从您的学艺开始吧。您出生在上海,是在20世纪40年代浓厚的海派艺术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薛君亚 是的。我从小喜爱文艺,14岁以前,我迷恋越剧。那时候袁雪芬的班子刚开始在上海红起来。
潘讯 她组建了雪声剧团,力主越剧改革。
薛君亚 我很想去唱越剧,整天流连在后台,袁雪芬、戚雅仙、陆锦花等都很喜欢我。14岁以后,我开始喜欢京剧了。家里有一台留声机,有许多百代公司的唱片,我跟在大人后面听,听着听着,就跟着唱。有一天,我们账房先生说,你站起来,放开嗓门唱。我那时候也不晓得害羞,一口气竟唱完了全部《四郎探母》,老生、花旦、小生,各种行当全唱。
我们弄堂里面也有一家京剧票房,我晚上去票房玩,他们的琴师也让我唱。我那时还是童声啊,经常因为调门太高,把胡琴丝线都崩断了(那时候还没有尼龙琴弦)。后来我就开始听书了,那个年代上海的电台很多。
潘讯 我看过一条资料,20世纪40年代上海的私营电台有一百多家。
薛君亚 电台里常常播出评弹节目,“一个儿叫林妹妹,一个儿把表兄称”,我跟着电台里哼唱,买个琵琶自己练练。
潘讯 接着您就进评弹票房。
薛君亚 是的。不过到20世纪50年代,上海的评弹票房已经没落了。在我出道之前,上海知名的评弹票房主要有两个,一个叫和平社,其中各路人马都有;另一个叫银联社,成员主要来自银行业,又称宁绍帮。你知道,过去上海滩各行业的从业人员都带有一定的地域性,比如广东帮,主要开饭店,经营粤菜。
潘讯 评弹票房的活跃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评弹兴盛的重要现象,似乎可以以1949年为界,以后票房就衰落了。
薛君亚 旧社会花钱玩票,玩票的都是大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社会环境发生很大变化,票友们的生活失去依托,转而在票房里授徒谋生。我们一起活动的也有不少年轻人,当时评弹界出现了不少新书,像《罗汉钱》《白毛女》,我们结伴去偷书,先分配好角色,听完大家聚在一起排练,还老是出去义务演出,很是起劲。
潘讯 您是从什么时候正式下海的呢?
薛君亚 1954年。我母亲是苏州人,父亲是扬州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我父亲在上海开染织厂。1949年以后,运动不停,接二连三地被抄家,家境渐渐坏了。没有人养你,你得自己去找饭吃。我怎么办呢?下海说书吧。
潘讯 做出这个决定,家庭有阻力吗?
薛君亚 起先父亲并不同意我出去说书。他说,我们这种人家的子女怎么能去说书呢?可是我已经结婚了,应该靠自己,出去就不回头了。
潘讯 您高中毕业了吗?
薛君亚 没有,在读高中两年级,19岁左右。
潘讯 薛老师,听说在您拜师周玉泉先生后,却因为某种原因无法跟他学艺,只好开始了跑码头的生涯?
薛君亚 是的,当时上海有一个评弹协会。
潘讯 上海市评弹改进协会。
薛君亚 对,协会规定评弹演员只有加入协会,取得会员资格才可以在上海演出;同时,对于艺人收徒也有严格约束。
潘讯 有点“关门主义”。
薛君亚 是啊,当时被“关”在外面的人很多。其实外面很多是人才,不一定招进评弹团、加入协会才是人才。
潘讯 周老是很欣赏您的。
薛君亚 他觉得我先天条件很好,是块料。他顶着压力,带我在上海演了八天《花魁女》(一天跑4副场子),最后还是被拉下来了,因为我不是评弹协会的会员。当时,徐云志住在淮海路。我经常到徐家玩,和徐老太太很熟悉(和徐老最小一个徒弟孙珏亭也很熟识)。徐老太太同情我,就约了严雪亭(严是徐老的大弟子,评弹改进协会副主任委员)和我见面,帮我说项。严雪亭听了我的情况,对我说,上海管得严一点儿,但你可以到码头上说。
后来,经人介绍了一个上手,就开始了跑码头的生涯。直至这时我才知道,所有老先生都是从码头上滚过来的。我先在小码头演出,渐渐打进集镇、县城,然后做到无锡,最后进入苏州、上海。
潘讯 我觉得这个“滚”字很有意思,在码头上摸爬滚打,磨炼艺术。
薛君亚 我刚出来,做的也是桥庙村浜这些小地方,不久进无锡,由城市边上的场子做到城市中心的场子,然后接二连三有人请,好像一下子就出来了。没多久,我作为列席代表参加第一次评弹会演(苏州书场),与周老合作了一档书,我的口碑很好。接着进上海。
潘讯 进上海对于评弹艺人来说是一大考验,您却一帆风顺。
薛君亚 因为我是上海人,对上海书场环境很熟悉(过去我常在书场唱开篇或为人代书),许多观众认识我,格外容易讨好;再加上20几岁一个小姑娘,年纪轻,又有一定的嗓子,容易得到人家的同情。
潘讯 回忆这段经历您谈得很轻松,但是据我所知,20世纪50年代的码头生活还是很艰苦的。
薛君亚 1949年之前,特别是女艺人,常常受到流氓、地痞的欺负。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生活上辛苦一点儿,但已经没人欺负你了。
潘讯 还是请您谈谈20世纪50年代码头生活的记忆片段吧。
薛君亚 我刚出道的时候,一肩行李,四处飘荡。在农村,三五里路一个码头,交通工具只有独轮车,老乡推着我在狭窄的田埂上奔波。有时我独自一个人在乡间码头,夜晚孤独凄凉,很有感触。我写过一首打油诗,记录那种情景:“一张板桌一张床,一盏孤灯半夜光。惊醒睁眼四下看,窗棂透进满地霜。”
潘讯 听您读一遍,我就记下来了。这是最真实的生活记录。
薛君亚 那时候,农村的文艺生活很枯燥,听评弹大约是江南乡间唯一的娱乐方式。虽然乡间书场规模不大,分布却很密集。每当夜晚,老乡们打着灯笼、气油灯、手电筒,从四乡八里赶来听书,形成一片“火海”,很是壮观。
我记得,在江阴附近乡下,有一个场子挤满了200多人,我从房间到书台上,只能横着走进去。当地白相人养一种很大的鸟儿叫“青樁”,戴着黑皮眼罩,嘴又尖又弯。他们进了书场,就往我脚边一放,我一坐下就不敢动了。
还有一个地方叫问村(靠近长江边),只有短短一条街,却有两处书场。
潘讯 是专营书场?
薛君亚 是茶馆书场(过去乡间书场还有附设澡堂的)。我做其中一家,老板看得起我这个先生,让我住在他儿子的新房里,算是对我特别优待了。每天下来,还为我蒸好两条刀鱼,即便在当时,这也算是很名贵的了。在那里,每天开两场书,早场书的听客多是“乡帮”,下午没事;晚上开夜场书,听客主要是镇上的店员等。
潘讯 早场几点开书?
薛君亚 上午八九点钟。乡里人作息早,书场老板半夜起来烧老虎灶,到三四点钟,赶早的乡里人就进来喝茶了,高谈阔论,热闹盈天。书场空间小,又密不透风,待到开早场书,生炉子的烟还没有散去,听客们呼出的黄烟又弥散开来,常常呛得我嗓子生疼。
潘讯 1956年,您考入苏州市人民评弹团,结束了“单干”,这是怎样的机缘?
薛君亚 我大概在码头上做了一年多,第二年年底在江阴,又是评弹协会出来,收掉我的介绍信,不许我演出了。这时有人介绍我到苏州去考评弹团。待我赶到苏州,正是大雪天,我背着琵琶三弦,去颜家巷(评弹团驻地)考试。
潘讯 考官是谁?
薛君亚 是几位六七十岁的老艺人了,记得有姜凤笙、王兰荪等。
潘讯 说什么书呢?
薛君亚 《秦香莲·寿堂唱曲》。
潘讯 这回书行当很全。
薛君亚 我好现本事啊。我说了一大半的时候,外面进来一个人,叫王雪帆,他是当时评弹协会的秘书。他听了我一小段书后,让我起两个脚色看看。女同志起脚色一般生旦分不清,容易一道汤。我借鉴京剧,把生旦分清,就起了陈世美和秦香莲两个角色。他又说,你起一个公主给我看看。公主打京片子,这又是我的拿手好戏。结果,老先生们给我打了100分。
潘讯 100分?
薛君亚 艺术没有100分啊,这是老先生过于偏爱了。
潘讯 您是和徐檬丹老师一同考进评弹团的?
薛君亚 是的,和我们一起考的还有石文磊。
中年薛君亚
潘讯 石文磊老师刚刚过世了。
薛君亚 是啊,一晃50多年过去了,将近一个花甲子。我还和徐檬丹合作过一段时间。(www.xing528.com)
潘讯 但不久又拆开?
薛君亚 入团以后,考虑到我的说表基础好一点,团里有意培养我做女上手,跟徐檬丹拼档。我和檬丹,私下感情很好,但是我认为,单凭我们两个稚稚嫩嫩的,是出不来的。我主张由老先生带着,逐步积累书台经验。
我是听客出身,看得多了,年轻演员出来,要么父亲带着,要么师傅带着。那时候一个女下手,台上只有两三成书,或者开头唱一段开篇,或者中间唱一段,对白的时候简单搭一搭,就没事了,等着下去拿钱吧。
团里还有两个男青年。他俩说,薛君亚和徐檬丹两个女的占点儿便宜,我们两个男的,在台上干巴巴的。后来,团里就把我和檬丹拆开。做上海的时候,我、檬丹分头和两个男演员拼三个档。
潘讯 大家匀匀。
薛君亚 大家匀匀。但是,三个档的书很难排,要比双档多花两倍以上的功夫。两个人的书,衔接比较容易;三个档,一个等两个,不容易紧凑。有时候三个人同时开口,下面哄堂大笑,当然听众也原谅我们。
潘讯 后来,您和老艺人俞筱云、俞筱霞兄弟俩合作过。他们留下的资料不多,您能谈谈他们的艺术特点吗?
薛君亚 我跟他们做了几个码头,主要说《王十朋》等二类书。俞筱云规规矩矩说书,很朴素。俞筱霞更是个老实人,他长年跟哥哥拼双档,坐在那里,说的全是女下手的书。还闹了一个笑话。有一年夏天在码头上,晚上月光很好,大家都睡了。我们宿舍后面有一个不大的园子,跨过园子是厕所。我睡不着,穿了一套白色睡衣,在月光底下,照着自己的影子练“掏翎子”。俞筱霞半夜起来小解,迷迷蒙蒙中看见月光之下一个白衣女子在指手画脚,他吓得退了回去。第二天白天一问,才恍然大悟。他瞪了我一眼,你这个小鬼把我吓得够呛。你看,他是多么老实,真是个好好先生。
潘讯 您22岁就开始拜师弹词大家周玉泉,应该是很幸运的。
薛君亚 未出道之前,我常以票友身份在书场活动,与上海各书场老板都很熟悉,我拜师周玉泉先生就是大美书场老板介绍的。
潘讯 周老留下了不少谈艺文字,别人对他的回忆文章也很多。谈谈周老教您的细节吧?
薛君亚 俗话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走万里路,不如名师指路;名师指路,不如自己悟。我觉得这段话很切合周老的教育思想,他采取的是一种启发式教育方式,他总是引导你,你自己想和悟,自己悟到的,才是你自己的。比如,我在台上也有弄僵的时候,他绝不会当场把你戳穿。也有那些脾气坏的老先生,会当场“开销”你,甚至三弦戳到你头上。而周老事先就叮嘱我,说错也不要对我看,如果不对,下来我会跟你讲。这样台下经他一提,我感觉一辈子也忘不了。
后来,经过一段码头生活的历练后,正式和老师拼档。他也并不是怎么手把手地教,每天晚上给我排第二天的书,就像你我一样,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轻轻地用心地说一遍,就这一遍,没有第二遍,然后马上要我还一遍。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对起来,就是排练了,也只有一次,以后永远也不排了。
潘讯 “引而不发,跃如也”,然后就需要自己的悟性了。
薛君亚 他还有点儿孩子气,看见稀奇的东西会蹲在那里看半天。
潘讯 有好奇心。
薛君亚 实际上也是向生活学习。比如,苏州人有这么句话:江西人钉碗——嗞咕嗞(自顾自)。其实到20世纪50年代钉碗和补碗已经比较少了,有一次周老碰见了,就蹲在那里看了半天。这都是生活的积累,以后说到类似的情节,无形中脑子里会跳出来。
潘讯 周老以“阴功”闻名,他在谈艺录中说:“功夫越深,越不轻易露。”“阴功”在周老说书中如何体现?
薛君亚 老听客们说,听周先生的书,夏天也不会出汗。周老也常说,硬功弄不过软功。他说书的时候,对着听客就像家常交谈一样,没有距离,偶尔还问听客一句:“你说阿对?”好像在征求听客的意见。
潘讯 与听众有互动。
周玉泉、薛君亚合作演出
薛君亚 我理解,周老的“阴功”是一种高超的语言艺术,概言之,就是欲擒故纵,欲扬先抑;话不要说得太透彻、太明白,否则就没有味道了。
比方他说新好日挑方巾,有的用竹竿挑,寓意生活节节高;有的用甘蔗挑,寓意甘蔗老头甜;有的用秤挑,寓意称心如意,但是不会有人用尺格。他前面都是安安静静地说,说到这里把声音稍微拎一拎,下面就不说了。尺(苏州话同拆音)什么意思,就是“拆家败山”嘛。再比方,他说旧时结婚,新娘在前面走,后面有两个麻袋,走过这个,再把后面一个拿起来,只能说传,不能叫拾。也只是点到为止。拾(苏州话与“绝”同音)袋就是“绝代”嘛。
他的语言虽然简单却含义隽永,语气轻轻的,文文静静的,在关键的时候稍微拎高一点,也只是一言带过,博得听客会心一笑,这就是评弹中的“小卖”。他不是一本正经地费许多口舌安排一个大“噱头”。按我们行内来说,“小卖”是最好的,正所谓妙语如珠,引人入胜。
潘讯 《玉蜻蜓》的传承,从俞秀山算起,到周老一辈是第五代,周老演出与前辈艺人有哪些区别?
薛君亚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玉蜻蜓》一直在改,一会儿推翻老的,一会儿又回到过去,走了许多弯路。比如,金大娘娘这个角色,传统的说法是书中之胆,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把她说成是地主婆,成了反面人物。那么“抢救三娘”等许多情节就立不起来了,你不能为坏人树碑立传啊,只好又回来,还按老的说。对智贞的处理也是这样,一直有两个极端。其实,一部书老先生一代代传下来不容易,其中人物性格已经定型了,轻易很难改动。当时,周老也有意见,但他不敢说,只是偶尔咕一句:有这么简单?!
潘讯 我知道1949年后有许多内容不许说了,要么说它黄色淫秽,要么说它封建迷信。我想,周老心里一定充满矛盾。
薛君亚 周老的《玉蜻蜓》是王子和传下来的,被称为“翡翠玉蜻蜓”,货色多。后来比如“游地府”“问卜”等涉嫌迷信,就不能做了。
潘讯 我看过“游地府”几回书的记录本,充满人情味和人性美,是塑造金大娘娘形象的重要一笔。
薛君亚 我听老师说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在什么场子里演出“游地府”,没有灯,书台上点一支蜡烛,他在台上起一个夜叉小鬼,借鉴京剧《探阴山》中的小鬼形象,一边耍钢叉(扇子功),一边嘴里伴以“叉朗朗朗……”的钢叉声(口技),书场内顿时感到影影绰绰,阴气森森。
潘讯 真能让人身临其境了。
薛君亚 他喜欢研究,又注意观察生活,故而他起脚色逼真传神。再比如,他为了练好“问卜”中胡瞎子的“睁眼瞎”(看不见眼黑),几乎生了一场病。我试过“睁眼瞎”,很难练,眼睛很酸很胀。
潘讯 《文武香球》这部书由清道光年间艺人张洪涛始创,传给其孙子张福田,周老便是张福田先生的嫡传弟子。我听过部分您和周老在20世纪60年代的录音。
薛君亚 《文武香球》很难说,有人说这是一部破书。但是,这部书又很噱,有些地方明明不合理,但是拿人,好玩儿。可一经改动,书就不好听了。
潘讯 周老的唱腔很有特色,与他的说表艺术浑然一体,独得“静功”之妙。
薛君亚 他常说,大嗓子是我的发明。周老早年做王子和下手,也是小嗓子唱俞调。后来因为常起大脚色,声带渐渐屏不起来(其抽鸦片对声带也有影响),就另辟蹊径,改用本嗓演唱。
潘讯 您说过,除了评弹,这辈子最钟爱京剧。20世纪三四十年代评弹界流行过一阵子唱京戏开篇?
薛君亚 是的。我在台下听听,觉得这个很容易。后来就通过自己改编,在说书中插入几段京剧唱腔,结果场场客满。好比烧小菜,加点味之素,小菜就鲜了。不过,也得罪了很多人,对面场子里的同行啊,就不服气了,他们说这不是评弹,野头野脑。
潘讯 就是野路子。
薛君亚 对,“野路子”,哈哈!
潘讯 您学京剧主要是跟唱片学?
薛君亚 对,“留学生”(留声机)。现在是“录先生”教的(跟着录音机学)。学京剧,是因为我喜爱,从内心自发出来的爱,用心程度就不一样了。我是要把你拿下来,为我所用;到后来是我要吃饭,一定要吸收新东西,我才能丰富自己。
潘讯 除了加点儿“味精”,京剧对您说书还有哪些帮助?
薛君亚 有帮助。一个是我嗓子没出过毛病,还有一个对起脚色也有很大帮助。后来我在苏州团唱中篇的时候,许多人都喜欢我的小生角色(包括动作、手势、身段),这主要得益于京剧。一般女下手起脚色不敢站起来,我就不怕站起来,我会跨出去,兜一个圈子,再回过来,这样整个人就活起来了,在舞台上生色不少。我记得,有一次与周老演出《玉蜻蜓》“沈家书”父子相会一折,我穿着旗袍,他穿着长衫,他站起来,我也站起来,有三个叫头,“君卿儿啊”,“爹爹”,配合得很得当,下面掌声雷动。
潘讯 那时候的书场里还不大拍手啊。
薛君亚 是啊,满堂彩。周老下来后很开心,说:“这样的小生我满意了。”后来,我演了不少小生角色,演《红楼梦》,我演贾宝玉;演《碧玉簪》,我演王玉林……这些角色都是我从京剧中学来的。当时为了照顾生意,我们出去演出,既做长篇,又做中篇,白天集中在一起做中篇,晚上分散出去做长篇。我有演戏的经验,既可以演小生,又可以演花旦,好像用场大一点。京剧的确给了我不少艺术滋养,现在闲下来,我还是回到京剧中。
潘讯 听说每逢周末,您这里都会办一个京剧票房?
薛君亚 就是喜欢,京剧的确是博大精深。小时候我也喜欢过越剧等地方戏,后来还是喜欢京剧,京剧实在是好!
潘讯 您还说过不少二类书?
薛君亚 说过好多,《王十朋》《秦香莲》等。
潘讯 您认为这些二类书和传统书比较,其价值如何?
薛君亚 不能比,文采可能好一些,你可以借鉴诗词曲赋,把唱篇打得好一点儿,辞藻提升一点儿。但是最关键的,二类书作为口头艺术的语言锤炼很难。
潘讯 现在不少人感觉还是传统书好听,新书比较平淡。
薛君亚 老书为什么好听?好听就好在两个人对话中间的小闲话,这个必须在台上来。这是日积月累、千锤百炼的结晶。比如,一回书说三刻钟,反复排,就可能排出话来,原来本子上100句,排着排着可能变200句,实际上就是磨炼啊,不经意地冒出一句话了,这个很好,以后就保留下来。好多都是即兴发挥、临场发挥,不可能像我们后来写中篇那样,注明这里有个噱头等,这样太呆板了。这些书,一代代传承下来,显得可贵。为什么有些书没有“咬嚼”?也正是这个缘故。同样几句话,你也是这么说,我也是这么说,为什么有的人说得好听,区别就在于语气,与语气的轻重、缓急、顿挫、快慢等都有关系。现在打一部新书,要在一代人中把这部书说好,我觉得真是很难,不知道要下多少功夫。就像盘玉,三五天盘不好,一代代盘下来,玉才有光彩。
潘讯 陈云同志听过您说书吗?
薛君亚(右一)和周玉泉、谢毓青、徐琴韵合影
薛君亚 在上海、杭州、苏州等地,听过好多。有一次是在杭州的三元书场,他听过2个月的《文武香球》。三元书场不大,大概只有三五百个座位,但是保卫工作很难做。听完以后,陈云老首长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很简单的饭菜。吃完饭,于若木同志还亲手为我和周老削了一个苹果,是很小的一个苹果,可见他们生活的朴素。陈云同志真是评弹行家,而且非常细心,他还告诉我们书里有多少表白,多少唱词,又有多少是起脚色。
还有一次印象很深,是在苏州演出,这一次老首长没有亲自到书场里来听,而是每天把录音送过去。听完也是一样,在南园宾馆请我们吃顿饭。我是骑脚踏车去的,于若木看见我骑车很高兴,还说“在北京,我也骑车啊”。没有一点儿架子,就像我们普通人拉家常一样。陈云同志很欣赏周老,我感觉他是真正欣赏有本事的老先生。
[1]薛君亚(1932—),出生于上海,1956年加入苏州人民评弹团,长期与周玉泉合作弹唱《文武香球》《玉蜻蜓》,还先后与俞筱云、俞筱霞、徐檬丹等合作演出过《白蛇传》《秦香莲》《王十朋》《青春之歌》《秋海棠》等书目。艺术上深受周玉泉影响,具有“阴功”特色。说表清晰老练,台风飘逸大方,起脚色感情真切,起男脚亦具特色。擅唱俞调、蒋调,运腔讲究四声平仄,腔随情转,引人入胜。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