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邢晏春
时 间:2019年5月11日
地 点:苏州市都市花园邢寓
潘讯 邢老师,目前出版的《杨乃武》脚本,一部是198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邢晏春、邢晏芝演出本,另一部是2008年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李仲康演出本,即人们通常所说的严家书和李家书。李家书的特点是前半段杭州书内容较多,但文字相对芜杂质朴(从学术角度看,也比较接近《杨乃武》的原始演出面貌)。您和晏芝老师的版本,34回书,重点体现在后半段的“密室相会”上,语言风格与李家书变化很大,是一部比较干净整齐、反复修改锤炼的本子,请详细谈谈这部本子的来龙去脉。
《邢晏春苏州话语音词典》书影
邢晏春 这部书最大的关子就是“密室相会”。从关子讲起来,我听过的所有书的关子都没有《杨乃武》“紧”,比如其他一些书等到“大开辕门”就是大关子了,但是《杨乃武》中的“三大宪会审”“三法司会审”,都不是大关子,真正的大关子是“密室相会”。
所以我在上海,“密室相会”这一段独做,顶多一次做10回书,2小时说一回书。从提带杨乃武开始,直到密室中小白菜吐露真情,整整做过10回书,为啥呢?因为关子紧。一到“密室”,听客一个也逃不掉。昨日是多少人,今朝还是多少人,我们的行话叫“关子毒如砒”。相比之下,像“刑部堂开审”这些内容,听众倒不是特别兴奋。因为他知道,后面还有“密室”。
这部书最早是李文彬先生创作的,当然也有许多传说。我年轻的时候看上海的《新民晚报》,上面有一篇长篇连载文章讲李文彬创作《杨乃武》的来龙去脉。
潘讯 这类传说在1949年前的上海书坛小报中也有不少,众说纷纭,真假参半。
邢晏春 我所看到的,也只是聊备一说。李文彬年轻时候是浙江海宁一个香烛店里的小伙计,那时候有个女性说书的到海宁来演出,放单档。这个女说书的年纪轻、面孔标致,生意特别好。那时候一部书起码要说三个多月,李文彬天天去听书,时间长了,他们就认识了,互相有了好感,后来就发展到同居关系,女说书的生意也渐渐落下来了。
靠小伙计赚点儿钱,给女人买胭脂花粉也不够啊。女人就说,你也不要在香烛店打工了,跟我一道去演出吧。李文彬说,我不会啊。你不会,我来教你啊。这样就夫妻两人一道出去演出了。一面学,一面说书,这对夫妻档生意仍旧不行。他们就拆档,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两头进账。李文彬开始说书,生意不太好。正巧这时候杨乃武案子结案了,民间有很多口传的故事,关于杨乃武案件的真相如何如何。当然这也是各人各写、各人各说,各人的立场不同就会写出不同的东西,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李文彬在地摊上买到一本杨乃武案的小说,起先是看着玩的,他在经过研究之后,觉得这个材料十分好。我们的行话叫“书做人,人做书”,他想,如果这部书编出来,一定会有人要听的。那时候都是茶楼场子,说书人和听众特别贴近,演员住在书场里,空下来,就在茶楼里吃茶,和听客聊天,听听奇文逸事。他生了要整理这部书的心,就特别注意四处搜罗这方面的材料,关于清朝的制度、衙门里奇奇怪怪的事体,后来就编出了这样一部书。
那时候人的文化(结构)和现在不一样,哪怕你是小伙计出身,也要学几句四书五经;你是南货店里的伙计,你要记账的,毛笔字也要写得好一点,水牌上要写的;做做小老板的,也要附庸风雅,嘴里也要读几句四六句子,表示有面子的。所以那时候的人,只要读过书的,笔头上都是有点儿文采的。李文彬就开始写书,一面写书,一面说书,我们叫“生书熟煤头”。书是新编的,故事人家耳朵里听得蛮多了,究竟是怎么一桩事情呢?说书先生来了,我们去听。很快李文彬就在江浙码头上走红,连上海也晓得浙江出来一个“怪档”,说一部“怪书”,这部书叫《杨乃武》,生意好得不得了。接着就有人请李文彬到上海去演出,大概是在日日得意楼,李文彬在台上说《杨乃武与小白菜》,有一个老头子,脚不大好,天天来听书。剪书的那天,他不走,要和说书先生谈谈。你这部书说得很好,引人入胜,你愿不愿意到我家来做“堂会”?做“堂会”当然好,有稳定的收入,李文彬就一口答应。请教先生尊姓台甫?杨乃武!实际上杨乃武帮他改书。所以后来有人说,李文彬的《杨乃武》唱词非常典雅,如果靠李文彬本人,他是小伙计出身,没有这点儿功力。
潘讯 在严家书的产生过程中,陈范我是一个关键性人物,他先从电台听书,然后编写成自己的本子卖给严雪亭,严雪亭在此基础上又加以发展。严家书的特色是什么?
邢晏春 严雪亭看重这部书,想拜李伯康为师,被李伯康一口回绝,不收。不收,那严雪亭只好另外动脑筋。上海有个人叫陈范我,据说祖上做过御医的,肚皮里面有学问,戴着墨晶眼镜,到书场里听,大概记忆力蛮好,回去以后便记下书路,当然篇子(唱词)是记不全的,他可以根据自己的体会打篇子,结果写成《杨乃武》以后卖给严雪亭。
潘讯 陈范我的本子有多少回?
邢晏春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看过陈范我的老本子,第一回是什么,第二回是什么……有的很短,有的很长,和书台上的实际表演状态是不一样的。我们书台上是以时间计算,他大概是以情节计算。
严雪亭说了《杨乃武》之后,李家非常有意见,“这是我们家的独门书,你怎么会有的?”其实李仲康和严雪亭蛮要好的,李仲康本来是吃鸦片的,后来要戒鸦片,严雪亭帮他戒鸦片。戒鸦片期间业务要停掉的,可能还需要药物治疗,总之是严雪亭资助他戒鸦片的。李仲康非常感激严雪亭:你这样帮助我,我也要帮点你。所以将李家书的一些东西给了严雪亭。现在讲起来,这是艺术交流,但在过去这是不允许的。结果被李伯康知道了,大大地不高兴:“家里祖传的东西你怎么好拿出去?”你既然这样,那么我也传出去。当时严雪亭的《杨乃武》生意蛮好,李伯康想生意比不过你,我就来收学生。
潘讯 收了徐绿霞。
邢晏春 徐绿霞本是杨仁麟的学生,当时是说《白蛇》的,他的《白蛇》说得非常好,这位老先生以噱见长。李伯康就收徐绿霞做学生,把《杨乃武》传给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李伯康到了长征团,团里关照他收学生,他又收了徐淑娟、周亚君等人。
李伯康、李仲康两人说书,特点不同,李伯康是“好密室”,据说此公说书非常书卷气,文绉绉,他有自己的唱腔,叫“李伯康调”,带点儿阴面;李仲康是好堂面书、好小人物,这种沥沥淅淅、零零碎碎的东西比较多,还形成了自己的唱腔,叫“李仲康调”;徐绿霞说《杨乃武》以噱见长,或3分钟一只噱头,或5分钟一只噱头,也形成了自己的唱腔,叫“徐绿霞调”。为啥这样?其实是很简单,我们这是曲艺,是讲唱文学,那时候艺人出来说书,我一部书,我到台上去说,根据我自身的条件,嗓音基础、音乐悟性、师承,各人就唱各人的。各种《杨乃武》的版本是不大相同的,如果学得一式一样,这部书也说不出来,顶多是“吃饭”而已。《杨乃武》我听得很多,严雪亭、徐绿霞、朱传鸣、朱一鸣、石一凤、王仲君等,一部《杨乃武》如果你自己不能说出特点来,就显得很一般。学严雪亭学得顶像的是石一凤,我在上海静园书场听他一个月,他在台上一举手一投足,都学像严雪亭,但是他始终没有办法超过先生。在以“噱”见长的《杨乃武》中,徐绿霞是第一个;在“时代化”的《杨乃武》中,严雪亭是第一个;在“书卷气”的《杨乃武》中,李伯康是第一个;在特别细腻、小人物活灵活现的《杨乃武》中,李仲康是第一个。这部书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叫着“吃仔河豚百无味”,关子顶紧就是《杨乃武》,说过这部书,再说其他书,劲道就不足了,说这部书业务起码有保证。
严雪亭对于《杨乃武》来说具有划时代的作用,严雪亭将李家书拓展到一个新的层次,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去繁就简,接近时代。你去听过去的录音,李伯康、李仲康、徐绿霞,他们所说的《杨乃武》,一听就有一股古色古香的韵味;你去听严雪亭的《杨乃武》,他有几段1961去香港演出的选回录音,你一听就觉得和现代人说书差不多了。这个时代是他开创的,他将话剧、电影中的一些艺术手法,运用到说书艺术中去,人们称严雪亭说书的特点,往往称他是“话剧派”(称杨振雄说书为“昆派”,顾宏伯说书为“京派”)。他调动了电影蒙太奇手法,他起的脚色讲究真实。我去听他的《三堂会审》,听着听着,我的心也会“荡”的。一只弦子这样(横)摆着,像一块醒木。他和徐云志老夫子一样,第三根弦线是一根铜丝。上台的时候笑容可掬,一位好好先生,一起脚色不得了,惊心动魄。起三个官长,一个人,三条声音,一刹那完成的。“嘡!”惊堂木一碰,这只弦子会发出“嗡”的声音,好像真的在一个衙门的大堂上。哪怕他起一个公差,他的架子都没有马虎的,真能感到一个公差从这边“哒哒哒……”奔过来。一般我们说书,就说“回大人”或“回禀大人”。严雪亭不是这样,他人低下去,台子将他的面部遮住,只剩一对眼睛。你看到台上的情形,就像电影镜头从公案后面俯拍过去,看见一个人跪在下面,向大人汇报事情。这个特别真实,好像电影镜头,他都是在一刹那间完成的角色,真漂亮!当时评弹艺术的普通话都比较呆板,往往只能说“蓝青官话”——不标准的普通话,但是,严雪亭在台上讲的官话基本上是标准的普通话。在堂上,用普通话比较着力,容易让空气紧张,营造气氛。
严雪亭演出照
潘讯 严雪亭重人物塑造,没有一般传统书的脸谱化。
邢晏春 《杨乃武》书中总共有三个绍兴师爷:余杭县的绍兴师爷顶恘,叫钱如命。杭州府的绍兴师爷为人正直,但是脾气个性蛮强,要和东家吵架的,叫钱崇安。北京夏同善公馆里也有一个绍兴师爷,叫赖依仁,以前夏同善做金华知府的时候,他是刑名师爷,足智多谋,人聪明,到北京后夏同善做刑部侍郎,不需要师爷,因为朋友之间要好,知道他足智多谋,肚皮里有好学问,就把他留在公馆里教小孩读书,大家叫顺了,以前叫他师爷,现在还叫他师老爷的。
潘讯 三个师爷如何区分?
邢晏春 三个师爷都聪明的,都是料事如神。但是,一个是奸诈的,一个是耿直的,一个是能说会道、能够体贴东家心理的。严雪亭非但从性格上分,细到连语言也分的。余杭知县的师爷钱如命是从农村来的,出身比较穷,所以穷凶极恶。钱崇安呢,城乡接合部来的,人很耿直。赖依仁呢,是绍兴城里人,饱读诗书,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知进退。三种绍兴师爷,三种绍兴话,三种分别。我晓是晓得,但也学不像。
潘讯 他是如何钻研的呢?
邢晏春 那时候家里用阿妈(保姆),他有意识地挑选绍兴阿妈。一段时间,用绍兴乡下的阿妈,过一段时间,又用城乡接合部的阿妈,再过一段时间,又用绍兴城里的阿妈。《杨乃武》书里还有几位扬州人,余杭知县的太太、她的阿哥都察院都事林国琪,严雪亭的江北话也好得不得了,他特意去和拉黄包车的江北人讨价还价,学他们的语言。这位老先生真不得了,他对艺术特别钻研。对书中的角色都是量好了尺寸去做的,他的书富有时代性,遣词用句直到现在还能够被人们接受。而且你去听他的书,能不能从当中抽掉哪句话?一句话都抽不掉。语言的精练性、纯净性、形象性,都很考究。
潘讯 加一个字太多,减一个字太少。
邢晏春 严雪亭的唱腔也是这样,明白如话,非常亲切,像和你聊天,是平易近人的说书风格。他的书路也适应时代,节奏快。但是他该细致的地方也细致的,比如“收回成命”这回书,李家的版本比较简单。但是从文学性上看,这里恰恰是故事的高潮。前面都是在酝酿矛盾,往上推,一直推到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太后答应收回成命。这回书就慢慢解了扣子,往下面走了。
潘讯 是一个转折点,下面就一路顺风了,醇亲王到刑部下圣旨,杨淑英滚钉板告状,王昕私行查访……
邢晏春 是的,事情朝好的一方面发展了。我们现在理解,最高潮好像是“密室相会”,“密室”其实已经是解扣子当中的一部分了,到最后临门一脚了。
严雪亭对“收回成命”这回书做得比较细,我对这段内容也比较重视,我知道这是故事发展的转折点。原来的书有些随意。慈禧已经说出:“宁可国破家亡,不可收回成命!”最后是因为慈禧太后看在醇亲王面上,或者是她对杨昌濬、左宗棠稍微有些不满,再加上一位格格拎不清,她才回心转意。但是,这些理由显然不够充分。我就对这段书做了加工,前面慈禧说“宁可国破家亡”,要让她回心转意,理由一定要涉及她的江山,她才肯改。我总的认识是,说书要随着时代一起前进,无论你有没有意识到,你都是被时代裹挟着前进的。
潘讯 您和晏芝老师学习此书的经过是怎样的?选择传习此书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你们在演出中是如何整理发展此书的?
邢晏春 照理来说,我应该向我父亲学《三笑》。1962年我高中毕业,考场里刚丢下考卷,就和邢晏芝一起随我父亲出码头。那时候我的父亲在浙江省曲艺队,领导说,你们是浙江省的文艺团体,主要应该说浙江书。大家就都去补书,汪雄飞说《三国》,只有两国,去补“东吴书”;给我父亲的任务是去补《杨乃武》。正巧严雪亭的学生朱一鸣,和李雪华夫妻档说《杨乃武》。严雪亭是徐云志的学生,也就是说,朱一鸣是徐云志的徒孙。朱一鸣就想补一补徐云志的《三笑》。这样就与我父亲达成协议,我父亲和他们换一换书。他们换书总共4个月的合约,你听我四遍,我听你四遍,大家交换。我父亲就对我说:我年纪大了,记忆力不行,你们先学《杨乃武》,《三笑》随便什么时候都好学的。
潘讯 20世纪60年代,朱一鸣的《杨乃武》说多少回?
邢晏春 也不是完整的,那时候不需要你完整,就说一个月(现在只有半个月了)。
潘讯 他从哪里开书?
邢晏春 余杭县送赃行贿。
潘讯 你们是怎样记录的?
邢晏春 我们是这样做的。各自记录各自的书,然后再交换。这里一个码头一个月,他们做整个日面,我父亲做整个夜面。等到了下一个码头,我父亲做日面,他们做夜面。他们记录的脚本拿来了,我们一边听,一边对照。7月、8月、9月、10月,四遍听完了。下来自己整理脚本,尽量要完善。
到1963年,本子也整理得差不多了。那时候各地评弹团都不招人,如果没有介绍信,艺人自己去接码头,那就是非法艺人。我就利用这个空当,到外面去听书了。凡是《杨乃武》,不管好坏,我都要听的。有一次在临顿路苹花桥附近一家书场,有一个老头子说《杨乃武》,单档。这家场子叫“扁担场子”,长条形的,只有四排座位,但是蛮长的。有一天,听众连我在内只有四个人。小落回,走掉两个,还剩两个。散书场了,另外一个人立起身来收茶壶了——原来是堂倌。下半回书赛过说给我一个人听。老先生作孽,没有喉咙了,据说他年轻的时候说得相当好。
我是没有门户之见的,李家书、严家书,我都听。还有一些艺人不知道是什么门派的,我也听,听了我记起来。因为每个艺人都会根据自己的体会,增加一些东西,还有些是即兴的东西。哪怕是严家书同一个版本下来的,各人的说法也是有一些小差异的。我奉行的是“拿来主义”,都要的,然后再自己选择、取舍。比如,“别姑”这回书,有些艺人利用葛三姑这个角色,在台上“噱头”放得一塌糊涂,我也记录的,但是我不这样说。因为我信服我的师伯严雪亭所说的,说书要讲究真实,在整体悲凉的气氛下,有种噱头是不适宜放的。
潘讯 会冲淡悲剧气氛。
邢晏春 甚至有些黄色噱头,我也记录下来的。
潘讯 有历史价值,可以看出原来说书的风貌。
邢晏春 跟朱一鸣听书的时候,我们早上天不亮就出去吊嗓子了,回来吃好早饭,我练角色(钱宝生、葛三姑等)、练说表,邢晏芝练开篇。到1963年年底,我和妹妹经人介绍,进镇江团。开始就说《杨乃武》,生意极好。一个原因是我们兄妹两个擅唱,另一个原因是靠我们的父亲,说书人当中姓邢的极少。一到码头上,人家已经知道了,邢瑞庭的儿子女儿来了,第一日生意肯定好,大家出了见面费,来听听怎么样。如果第一日生意吃牢,下面就跑不掉了。
潘讯 你们大概说多少回书?
邢晏春 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做半个月了,不是做一个月。日场(夹里)从“余杭县送赃行贿”开始,到“杨淑英告状”结束。夜场(面子)从“王昕出京”开始到“密室穿破”结束。
潘讯 我听您说过,之后你们兄妹进杭州西园书场说书,场方正巧是严雪亭的弟弟严雪舫,他原来也是说《杨乃武》的,你们有幸从他那里又补到不少书。
邢晏春 这段故事我以前讲过。在杭州西园书场的那几天我大起忙头,连夜抄,都是“密室”的篇子,我抄好,兄妹俩分头去背。严雪舫的本子只有唱篇没有说白的,怎样把这些篇子接到书里去呢?势必要增加说白,我就自己开始创作了,总算在台上绷了两日半。(www.xing528.com)
潘讯 在镇江团你们都在说《杨乃武》?
邢晏春 在镇江这段时间,到后期,上级关照要说新书了,可以一半老书,一半新书。于是,我就逼自己创作新短篇。我的外公也会创作评弹,他写过一个新书《三个母亲》。
潘讯 是从徐苏灵导演的同名电影改编的?
邢晏春 应该是。但是也很短,只有一个钟头10回书,独做只有5日。和镇江团签的是半年合约,期满后我们又没有单位挂靠了,我就整理《三个母亲》。那时候,我在杭州,天天到西湖边上吃茶,其实是在改书。
到了1964年年底,我和妹妹经人介绍进常州评弹团。起先也说《杨乃武》,后来也不许说。我就说《三个母亲》,经过杭州的改编,已经拉长到2个钟头十几回书了。在常州团待的时间不长,“文革”就爆发了。艺人的脚本通通拿出来,在常州剧场,一蓬火付之一炬。我们心里面在哭,脸上还要笑,这种日子是很难过的。《杨乃武》这部书是我一笔笔写出来的,而且创作期间我听了多少书!动了多少脑筋!
潘讯 你们在“文革”前和“文革”后演出此书的情况有何不同?特别是“文革”后演出的盛况与当时平反冤假错案的时代风潮之间有何联系?
邢晏春 学了《杨乃武》之后,就对这部书有感情了。“文革”结束后,恢复说传统书,但是我的脚本已经没有了。家里还有一些以前留下的纸片,我就根据这些把书的内容回忆出来,用我们的行话说,就是“”出来。但是,总有点儿支离破碎。我有一个师兄是江阴评弹团的,叫王荫秋,和师嫂唐忆娟拼夫妻档,也说《杨乃武》。他的脚本还在,就给我了。我们就出码头,第一个码头是浙江嘉兴,带有试验性的,大概就做了几回书,毕竟整理的书有限。快到过年,我们回到常州,这时候我的书也整理得有些规模了。重新开始说《杨乃武》,最早是在常州大庙弄的一个礼堂里,劫后重生,大家都很起劲。那时候演出是“越做”,我和邢晏芝一档,沈韵秋、倪淑英一档,还有张克勤说大书,生意好得不得了。后来,我们又调到常州书场,生意照样很好,就这样做开来了。后来就要进上海,开始是做中篇——那时候一个中篇可以做一个月。
这个时段是“交运”的时段,“文化大革命”中间冤假错案实在太多,我自己也有切身体会,再加上自己身心全部扑上去,书场的演出效果、听众的欢迎程度大有超越“文革”前的势头。
潘讯 后来你们在上海红极一时。
邢晏春 上海这个地方辐射性强,在艺人码头上“漂掉”,听众不知道的;可如果在上海“漂掉”,到处都会知道的。每年进上海,我都是有选择的。一般是4月开始,到5月上半月结束,就要出上海,到码头上去做了,到开年再来。开年又是4月一个月,5月顶多做上半个月。为什么呢?因为这段时间是顶好的时间,不冷不热,5月下半月就开始热了,再下去就快到黄梅天了。书的剪辑上我也有新的设计,比如,有一年是从“杨淑英进京”开始,有一年又是从“王昕出京”开始,有一年“密室”特别长,等等。
潘讯 每次都要给上海听众耳目一新的感觉。
邢晏春 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吧。我们到码头上去“滚”,也要“滚”出点儿新东西出来,邢晏芝的唱腔也新颖一点。后来,我们有几次还在上海开《贩马记》,换换口味,所以每年我们去上海,基本上是逢场必满。最兴盛的时候,日场下来,有些老听客不走了,等明天放票板。
潘讯 那时候票板怎么放?
邢晏春 五天一放,比如演出半个月,不是有三套票吗?这三套票是一期一期放的,如果你排队排到了,就可以买两套票。老听客就等在书场里,儿子媳妇下班后再来替他,吃饭呢,就轮流到外面去买点儿吃吃。等到明天天亮,书场职工上班,开票桶了,他就可以买到两套票了。
潘讯 我翻过那个时候上海的《文汇报》《新民晚报》,经常会看到关于你们的报道。您看这是我查阅的一些资料。有一篇刊登在《文汇报》1981年9月27日第4版上,标题是《江浙沪青年评弹会书引人瞩目,一批评坛新秀书艺纯熟获得好评》,其中提到您和邢晏芝老师,说你们“出身在评弹世家,上辈的艺术在他们身上得到了继承和发展”。直到20世纪90年代,上海的报纸上还经常有关于你们的新闻。这一篇是刊登在《新民晚报》1990年12月16日第2版上,标题是《唱说俱佳以腔传情,评弹演员开独唱会》,文中评价你们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画,以腔传情,以情感人,为行家所首肯”。
邢晏春 有一次在静园书场,散书后1000多名听客不走,热情鼓掌,要我们谢幕,说书从来没有谢幕的,这是顶顶红的时候。有过这样一段经历,有过这样一场政治风波,大家都要听这部书。
潘讯 对书中的主人公有同情、有共鸣。
邢晏春 后来剪书了,门口有张家港一家书场开一辆面包车来接我们。正好天上有些落雨,两边观众还排着队送我们。我真是眼泪都出来了,天上在落着雨啊,听众这样热情!那位驾驶员起先不知道,问清楚后,也热泪淋淋。听众对我们的鼓励真是非常大!
潘讯 我认为,《杨乃武》堪称评弹书目中的“谴责文学”,但是对于此书社会价值的认识是逐步深入的,从你们演出本的整理前言中可以看出,你们对这件冤案及其社会背景有了超越前辈艺人的认识,这种认识是如何形成的?
邢晏春 我们对这部书的感情越来越深。起先我们说书是照本宣科,后来就开始取百家之长,再后来感觉书里有些东西不适意了,就要自己去看原始材料、实地考察。比如,书里说案子发生在仓前镇,其实历史真事发生在余杭县城(现在叫余杭镇)。钱宝生的药店开在仓前镇,说书人在编辑时合二为一,将两件事情放在一起了。余杭县衙门后来是余杭中学,现在余杭县县治搬到临平去了。杨乃武就住在老余杭县衙边上的一条弄堂里,叫澄清巷,我们书里叫澄清里。后来杨乃武家的房子改造掉了,做了福利院工厂宿舍了。书里有一段王昕私行查访,从余杭县走到仓前镇,从仓前镇再走回余杭县,我也去实地走过一遍,看看要多长时间。钱宝生那爿药房还在,不过不开药店了,做了居民住宅,门口还晾晒着衣裳。
我们还到北京第一历史档案馆(在故宫西边),去查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卷,包括刘锡彤的具结那儿都有的,那时候还可以拍照。我还收集各种有关杨乃武案的文艺作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出版的小说、电视连续剧、高阳的《杨乃武》。还有各种历史资料,比如杨乃武的女儿杨濬写的回忆录,王策来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真情披露》,余杭镇“杨乃武与小白菜冤案陈列馆”里的材料,等等。
潘讯 其实对杨乃武案的关注一直是一个热点,学术界、文艺界……几乎每隔几年就会产生一些成果。我最近还买到一本陆永棣的《落日残照——晚清杨乃武冤案昭雪》[1],主要是从冤案中透视晚清的政治史、法制史、社会史等,特别关注王朝衰落中的冤狱层出,皇权式微下的中央和地方司法权力之争等问题。看过之后,我也很受启发。你们的改编虽然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但是也已经一步步接触到问题核心、历史本质。
邢晏春 通过收集这些历史资料,我知道当年为什么慈禧太后要为这桩冤案平反。一些朝臣的建言其实很尖锐,说这批封疆大吏在欺负你们“孤儿寡母”。御史王昕在奏折中就说:“大臣倘有朋比之势,朝廷不无孤立之忧。”尽管是危言耸听,但是西太后听得进,这符合她的心理。
潘讯 我看过你们的演出本,其实就化用了这句话。书中第16回《收回成命》中,借用奕王爷的口吻说:“自从战乱平定之后,各省督抚的权柄日重一日,尽管朝廷三令五申的事,往往阳奉阴违,置若罔闻。杨乃武一案,倘若虎头蛇尾,朝廷威信尽失!此风一开,全国各省督抚竞相效尤,朝廷不无孤立之势!”这种历史认识就比前辈艺人提升了一层。
邢晏春 是的。当然,我们对历史也有改编。我们书里醇亲王是一个“大炮”,但历史上醇亲王实际很胆小,整天躲在亲王府里不出来,以泪洗面。实际上他有太上皇的地位,如果他有什么风吹草动,完全是有号召力的。慈禧对他的监视很严厉,他担惊受怕,不知道挂在头上的这柄宝剑什么时候会劈下来。我们书里写的是剧本真实,不是历史真实。
潘讯 在唱篇上有什么改动吗?
邢晏春 原来严雪亭是单档演出,唱篇有些是重复的。他可以重复,我们就不好重复了。我们是后生小子,他唱有人听,我们唱就没人听了。必须根据演员情况,重新写一些唱篇。比如“杨淑英告状”这段唱篇,就是我写的,我也是从沪剧中看来的。在老版本中,就是把“夏府求情”一档篇子换换韵脚,重新唱一遍,内容是一样的。如果你重复了,如果你技巧不变,人家就会厌倦的。怎样才能使人家不厌?我就唱技巧,所以我写了很长一段篇子。让它有些更新,让观者沉浸在艺术氛围中,忘记这是重复了。
潘讯 《杨乃武》一书自辛亥革命爆发后诞生至今百年传承史可谓一波三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演出中对于杨乃武与小白菜之间的私情部分描写不少,故而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杨乃武》是首当其冲遭到禁演的一部书,甚至被批判为“评弹中的《武训传》”,是“反人民的毒文艺”。你们在演出中,是如何塑造杨乃武与小白菜这两个人物的?对他们(特别是对小白菜)的认识有什么变化?
潘讯主编《苏州艺术家研究·邢晏春邢晏芝卷》书影
邢晏春 说法上我和其他艺人一样,但是,各人有各人的思想,有时候会有所改变。对于人物塑造,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小白菜和杨乃武,最重要的场景是“密室相会”。如果要塑造这两个人物,就必须弄清楚他们在密室中的思想脉络究竟是怎样想的。弄清楚了,才好表演他们。以前那些本子,好像就是杨乃武说到哪里是哪里。总体是一样的,杨乃武是进攻,小白菜是防守。而我要“翻案”,要小白菜吐露真情。但是,我用什么方法呢?我在这一部分就加强了他们言来语去的目的性。比方说,“托带家信”,以前就是杨乃武讲话讲到这里,要托带家信。我的想法是要讲清楚,杨乃武为什么要托带家信?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潜台词是,我是你小白菜的恩公,你害我不仅是害我一个,而是要害我一家。杨乃武把家里的苦经叹给小白菜听,看看能不能感动她。小白菜听完杨乃武叹苦经,会不会吐露真情呢?这给听众一种希望。又如,“上刑法”,杨乃武为什么要讲上刑?我杨乃武这几年当中上了多少刑法?吃了多少苦头?我来讲给你听,看看能不能感动你。再比如,杨乃武讲考举人一段唱篇,本来是很枯燥的。你要讲得人家要听,你就要去组织理由,看看可能会产生什么积极的效果。杨乃武是有功名的,小白菜上当受骗之后,杨乃武说,大清朝法律规定,功名可以代替性命。你咬我一口,最多革掉一个顶子。顶子革掉了,学问革不掉,等到放出来,来年还可以再去考,还是举人老爷。你可知道,一个读书人,功名比性命还要紧,你上当就上在这里!这样,小白菜听了会不会幡然悔悟:我害他丧失功名是大错特错啊!
杨乃武重视“钥匙效应”,我手里有一大把钥匙,看哪把钥匙能够打得开小白菜的心锁。
潘讯 一把一把去试。
邢晏春 每一把钥匙,我都要说出用这把钥匙的理由,要给听众希望。你说出这个理由,就会让小白菜忏悔,感到对不起杨乃武。这种强烈的情感冲击,是说书人做出来的。总体上,小白菜是一个忠厚老实人,在“密室”中,一直处于防守、被动状态。以前塑造小白菜,都是说她虚荣心重、耳朵根软,我现在就要把这方面弱化,强化她忠厚老实的一面。
潘讯 这样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会上当受骗,把这个人物形象完整地树起来。
邢晏春 因此,在“密室”中的对话要体现小白菜这个人物的总体性格是:忠厚老实、真情实意。她不说,是真情实意;说,也是真情实意。这样一来,她虽然害了杨乃武,但是能够得到听众的同情,听众会关心她的命运。
潘讯 杨乃武这个人物呢?
邢晏春 以前也有些评论,说杨乃武是一个“恶讼师”,讲出话来刁钻促狭。我在“密室”相会设计中,认为杨乃武是有真有假,一些地方他不得不夸大其词,但是他的终极目标是要小白菜吐露真情。他为了感动小白菜,在诉说自己上刑法的时候总会夸大一些、有点儿虚头,但是他的动机不坏。过去把他塑造成一个“恶讼师”,恶形恶状,讲话故意去损害小白菜、讽刺小白菜,我觉得这方面要弱化。
潘讯 他的一些牢骚话,“牢狱凄凉都是你照应……”“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俱未毒,最毒妇人心。我们大清朝最多这样人……”在求生的欲望下,是可以理解的。
邢晏春 我不认为杨乃武是“毒舌”,到了最后关头,他的“钥匙”一把把试过去,他必须要用这把“钥匙”来刺激小白菜。话可能有些过分,但这是激将法。
有人说,别人的“密室”很苦,为什么你们的“密室”不苦呢?我是一点点把杨乃武的内心世界展示给听众,让听众感到希望,甚至听众有时候会佩服杨乃武,不会觉得他过于悲惨。
邢晏春、邢晏芝演出本《杨乃武与小白菜》书影
潘讯 体现了他智慧的一面。
邢晏春 对的。所以在“密室”中,杨乃武的表演提纲是半真半假;小白菜的表演提纲是情真意切,一直在自我忏悔,所以听众对小白菜恨不起来——如果小白菜在台上表演是刻意隐瞒,人家就会恨她。
潘讯 从现在的视角看,此书还有哪些整理提升的空间?
邢晏春 我的希望是能够重写一遍《杨乃武》。首先是书的净化问题,我改了一半,但是还远远不够。像“三大宪会审”,小白菜已经知道这么多场审下来,杨乃武吃了很多苦头,要为杨乃武翻案。但是,小白菜为什么不把刘子和名字讲出来?过去的妇女迷信,刘子和对小白菜说:“大嫂啊,你上一次堂,我在下面看,作孽,回来都要发一个寒热,吓出来的。你会不会有一天在哪个堂上把我的名字咬出来?”小白菜为了安他的心,就在楼板上跪下来,发一个咒:“我小白菜把你的名字咬出来,就死无葬身之地!”现在碰到清官了,小白菜要不要招出来呢?想到那个咒语,她就退缩了。所以,她就想借钱宝生的嘴把真凶招出来。她把刘子和的事情通通搬到钱宝生身上,钱宝生就急了。钱宝生说,你既然说和我有花头,你知道我身上有什么瘢斑吗?原来,钱宝生是烂鼻头,下面生殖器又烂掉半段。
我总感觉在书台上说这些内容不大好,年轻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好听,但是不雅。后来我就改过来了,改成时间上错了。钱宝生问小白菜:我是哪天和你约会的?小白菜说是九月廿三。这就有漏洞了,钱宝生说:九月廿三那天我去乡下了,不在仓前。我的丈人落在河里死掉了,有人说是谋杀,有人说是自己失足,这天官老爷下去验尸的。我怎么会和你约会呢?
下一堂是在钦差堂上,因为公堂质对小白菜都听到了。再去咬钱宝生一口,改掉一个时间,改成九月廿四,钱宝生被她咬死。这里有个细节我一直耿耿于怀。究竟钱宝生和小白菜有没有奸情,钦差说,可以滴血试验,《洗冤录》上有记载。我看过《洗冤录》,父子可以滴血认亲,但是夫妻可不可以?情人可不可以?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做法可不可信?我在想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改编这一段,这个弥补的办法我一直没有想好。
潘讯 老版本《玉蜻蜓》中,智贞和元宰就是母子滴血认亲,好像其他传统书中也有过类似情节。
邢晏春 还有一个遗憾,杨乃武说他和小白菜的私情是怎样形成的?是小白菜婆太太的计策,灌醉杨乃武,让他和小白菜发生关系,敲竹杠。因为家里穷,婆太太往小白菜面前跪下说:你去陪杨相公,否则我们一家人要饿死了,你救救我们一家!所以小白菜没有办法,往杨乃武房里去,将扇门搭上。第二天早上起来,打开房门,婆太太坐在骨牌凳上:“杨相公,你给句话!”根据书里的说法,那段时间杨乃武和小白菜经常约会,奸情维持了三个季度。如果说第一次是杨乃武酒后闯祸,可以原谅的。但是,不会吃醉三个季度啊?这是一个漏洞。怎么补?是说第一次以后,杨乃武就回避了,一直到小白菜养媳妇并亲,写一封信绝交?还是说之后一直保持联系,少年无知,贪恋美色,继续往来,一直到小白菜养媳妇并亲才良心发现、主动切断?看来以后也要想出办法,来补上这个漏洞。
[1]陆永棣.落日残照——晚清杨乃武冤案昭雪[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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