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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索长春——邢晏春访谈录

更新时间:2025-01-12 工作计划 版权反馈
【摘要】:口述人:邢晏春[1]时间:2009年7月12日地点:苏州评弹学校邢晏春潘讯邢老师,您好!您出身于评弹世家,父亲邢瑞庭是20世纪30年代涌现出的响档之一,首先请谈谈您的家庭情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6岁念小学,后来又进苏州市一中读中学。姐姐跟我父亲长期合作,后来从浙江省曲艺团退休,现在快70岁了。邢晏春评弹界都知道,我父亲是个老好人。

口述人:邢晏春[1]

时 间:2009年7月12日

地 点:苏州评弹学校(三香路原址)

邢晏春

潘讯 邢老师,您好!您出身于评弹世家,父亲邢瑞庭是20世纪30年代涌现出的响档之一,首先请谈谈您的家庭情况。

邢晏春 好的。我的祖父是抬轿子做苦力的,子女又多,家里挺穷。我父亲在家里行一,上面有一个姐姐早就嫁人了。那时候,学说书都是穷人的孩子,有钱人学说书那叫玩票,穷人学说书叫作学生意。我父亲念到小学毕业,虽然考取了一所中学,但因家贫无力继续读书。于是,我的祖父就借钱给父亲出了拜师金,拜著名弹词艺术家徐云志学《三笑》,那一年父亲大约14岁。

学说书也要一笔不小的费用啊,跟先生出去,要路费、饭钱。以前学说书也没有现在这样条件好,没有什么录音机、VCD、MP3。老先生只有简单的唱本,记录了唱词、赋赞以及重要的对白。学说书主要就是跟在先生后面,到书场听书。那时候也有一种少爷学说书,往往学几年也学不出来。真正出来学艺的都是家里比较贫穷的,他们借钱出来学生意,学不好对不住家里。所以父亲学得很刻苦,没有多久就上台说书了。

父亲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出道不久就蹿红了,这在评弹界是很少见的。那时候上海的私家电台很多,比如你开一爿布店,只要从亭子间里拉一根电线出去就是一家电台。布店利用电台做广告,就要借助评弹艺人来捧场。比如你打电话进来点一个名家唱开篇,就必须在我店里买多少布。电台里有麦克风,演唱时声音不能太大。当时父亲同时唱多家电台,在不经意间就学会了控制音量的技巧。而其他许多艺人因为经常在书场演出,没有扩音设备,并不知道如何控制,只会敞开嗓子唱。在这方面,父亲就略胜一筹了。

父亲下面有一个兄弟,比他小一岁,也是学说书的。那时候正是抗战时期,有一次日本人的子弹打到门上,他受到惊吓,没多久就吐血而死。我父辈就是这两个人说书。我母亲不说书,是家庭妇女。那时候不兴女子说书,我父亲是光裕社的,光裕社比较封建,他们认为女子说书,大概是男人没本事,不能养家糊口,要靠女人出来做生意。

父亲年轻的时候家庭负担很重,兄弟姐妹又很多。我爷爷奶奶还有不良嗜好——抽鸦片,每当爷爷抬轿子感到力气不济的时候,就抽几口大烟,长长力气。父亲娶了我母亲不久,爷爷染上霍乱,病死了。接着姑妈们也先后一个个嫁出去了,我母亲生了10个孩子,死了5个。

我是1944年生人,那时候抗日战争还没有结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6岁念小学,后来又进苏州市一中读中学。起初我并不想说书,我喜欢诗词,想将来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那时正是“大跃进”过后,国家很困难,中央调整政策,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我们上一届高考情况很不好,考中的没有几个,我一看情况不好,就想去说书。正好“上山下乡”开始了,我高三一毕业就跟着父亲出码头。

我姐姐邢雯芝从小就随父亲学说书,她小学毕业后考上了乐益女中,但父亲正缺下手。他起先找人拼下手,不太理想,毕竟是跟人家合作,往往有许多摩擦。比如拼双档,如果女下手娇气一点,还得受气。母亲就叫我姐姐去学说书。姐姐跟我父亲长期合作,后来从浙江省曲艺团退休,现在快70岁了。

我哥哥是个书呆子。小时候我家有一块小黑板,上课回来他就在黑板上操练题目,还模仿老师的声音念出来,“哇啦哇啦”叫。隔壁人听见了还以为他在学大书。他后来考入无锡轻工业学院(今江南大学),学化学,毕业以后分配到杭州工作,先在味精厂做工程师,后来从粮食局下属一个单位退休。

我大妹妹高中毕业正巧赶上“文化大革命”,下乡到太仓务农。她很能吃苦,到年底分配了,除去平常透支一些,拿到手的只有5块钱。看这样子不能继续,正巧我有个小学同学会画画,在鸡蛋壳上画画、画书签、画扇子。这些小工艺品可以外发加工,我妹妹就跟在他后面做,拿点儿书签、扇子、白云石回家加工。后来她进入苏州民间工艺厂工作,现在也退休了。

我小妹妹比我小4岁,在市一中高中毕业后也跟我父亲出码头。我们学得很用功,那时候的孩子和现在的孩子不一样,那时候“三种人”社会上是看不起的,流氓阿飞、华侨和社会青年。什么叫社会青年呢?就是书念完了,但是没有去工作,耽在家里,人家就看不起。不像现在个别“啃老族”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潘讯 父亲是您走上艺术道路的引路人,父亲留给您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邢晏春 评弹界都知道,我父亲是个老好人。可是不知为什么,直到他去世,我都很怕他。其实我父亲个性很内向,平时不大说话,如果他今天开心,偶尔也会拉着你去玩,不过这样的机会很少。如果你做错了什么事,他对你不太满意,也顶多对你看看。我父亲有一个嗜好——咬指甲,其他指甲都咬光了,只留一个弹三弦。他有一个说大书的好朋友唐尧伯,有一次到我家来玩,他和父亲在楼上厢房里面谈话,谈着谈着就听不见声音了。怎么回事?我跑到楼上趴在门缝里朝里面张望,原来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跷着二郎腿咬指甲,一句话都没有。他那时在外面跑码头,回家往往已是半夜,我一听见他回来了,就马上钻进被窝假装睡着了。他有一只怀表,平常放在大衣橱里。有一次,我不留神把这只表弄丢了。那时候,一只怀表算是很珍贵的。我吓得一连几天不作声,后来还是被父亲发现了。我在写暑假作业,他走进来,在我身后坐下,问:“你怎么回事?表呢?”我也不敢回头看,也不知他坐了多少时间,天慢慢晚了,我回头一看,父亲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遇到这种事,他就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却是他一生中对我最严厉的一次。

平时我们学说书的时候,父亲也不太督促我们。我们学得很苦,天不亮就起来,去外头喊嗓子。上午排单档书,下午排双档书,吃了晚饭后听夜场书,夜场完了回家整理脚本,往往写到凌晨一两点钟。他知道了,也许是疼惜我们吧,说:“别天不亮就去喊嗓子,以后你们睡睡醒,嗓子自然好的。”有时候我们在排书,他也停下来听听。他有时候插话:“你唱得不对,我来唱给你听。”他只会示范,讲不出什么道道。或者叮嘱“不要太用力气唱”,就那么几句话。当我们的面,他从来不说我们好。其实他心里很得意,有时候他会对老朋友说:“我的儿子女儿是一对金童玉女啊!”

但是,他对艺术执着追求的精神很感人。他晚年患了老年痴呆症,可是嘴里还经常嘟嘟囔囔地说书、起脚色。到后来他谁也不认识了,我去看他,母亲问他:“你看谁来了?”他朝我直乐,“说书的”。他还知道我是说书的。有时候他在家里瞎忙乎,找东西,天下雨了,他问我母亲:“我的雨伞、套鞋呢?”我母亲说:“你干什么去啊?”他说:“外面下雨,我要出去。”母亲说:“不要出去了。”他说:“不行啊,我和人家说好的,我要去说回书。”我母亲只好骗他:“你儿子女儿帮你代掉了。”他这才停下来。

他虽然很有名,但活得很苦。从小就出来受苦,一生负担了两个家庭,对我们子女也很负责任。“文化大革命”中他又因为是名艺人而受冲击。等到他年纪大了,该享福了,却患了老年痴呆症。

父亲去世,我很惋惜。我跟父亲学艺的时间很短,因为我父亲并不说《杨乃武》,所以我失去机会,没有跟他学到更多的东西。我高中毕业那年,开始随父亲出码头。当时,浙江省领导提出浙江的曲艺团应该说浙江的书,动员大家去补书。我的师伯严雪亭有个大弟子朱一鸣,他想:我是徐云志的徒孙,怎么没有徐云志的书?因此,他有个愿望想补《三笑》。正巧,我父亲想补《杨乃武》,他们就达成协议,一起跑四个码头,第一个码头你夜场,我日场,下一个码头你日场,我夜场,轮流补书。父亲记性不大好,他对我说:“你们要学《三笑》,什么时候都可以。我跟朱一鸣的合同只有四个月,你先帮我把《杨乃武》学会,以后你可以再学《三笑》。”因此,那段时间我天天学《杨乃武》,对于《三笑》就没有花很多精力。四个月满了以后,我就一直说《杨乃武》和一些短篇,平常自己也搞一些作品。一直到“文革”以后,我和妹妹首先恢复《杨乃武》,因为这是我们的“出窠书”。有一年父亲和大姐在常熟梅李说书,我们赶去听,但听的是《贩马记》。

这里我要特别提一句,我非常感谢我的姐姐,父亲的许多艺术都是通过姐姐传授给我们的,她对我们的艺术成长帮助很大。

潘讯 您的父亲被称为“开篇大王”,曾经创造出“什锦开篇”,享誉一时,但是评弹界对此也有一些不同看法。作为儿女,您如何理解?

邢晏春 我父亲是有创造的。他年轻的时候经常上电台,要应付各方面的要求,因为他对音乐很敏感,能很快抓住唱腔的特点,在电台上演唱各种流派的曲调,当时大家就称他为“开篇大王”。

那时候听众不仅点开篇,而且还要点流派。我父亲每唱一个流派开篇,就向大家介绍,这是谁创造的,有什么特点。这样做,很受观众欢迎,实际上各种流派的名称很可能也是我父亲发明的。后来听众点播很多,他就想了一个办法,我来制作一个开篇,专门介绍各种曲调,这就是所谓“什锦开篇”。这种形式十分新颖,大家很欢迎。

潘讯 您能举个例子吗?

邢晏春 我看过一本当年流行的《大百万金开篇集》,其中就有我父亲的“什锦开篇”。比如“徐云志:伶俐聪明寇宫人,她奉主命且向御园行……朱介生:怜我怜卿诸事伤,颦卿染病入膏肓……祁莲芳:可怜哭急叫一声夫,咽喉噎住口含糊……薛筱卿:他是未见娘亲先断肠,既见娘亲泪两行……沈俭安:说到太太见儿如获宝,千分欢变作了万分伤……周玉泉:可笑当家俚奈呒主张,意马心猿难好行……”

潘讯 都是各位名家的代表唱段。

邢晏春 是的。我认为,父亲的“什锦开篇”是有历史功绩的,他通过这种形式,推介名流,演绎唱腔,推广评弹。他并没有丑化人家,而是美化了人家的流派。他的嗓子很棒,唱薛调特别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薛筱卿也喜欢打打麻将什么的,正巧电台上有他一档节目,就叫我父亲代他去唱。家里的师母不放心,时间到了打开收音机,一听果然是老头在唱,就把收音机关掉了。有一次,我在凤苑书场听过父亲唱一支大集锦开篇,很正派,并不是那种翻调头,更不是哗众取宠。

潘讯 随父学艺不久,您就和妹妹出来跑码头了,能谈谈这段经历吗?

邢晏春 我们学了一年,接下来我就跟妹妹邢晏芝找团体。那时候不像现在可以去应聘,就业面很广。当时所有的文艺团体编制都固定的,很难插进去。好在我父亲是干这一行的,人家一有消息就来告诉我。我跟妹妹起先挂靠在镇江团,是特约演员,没有编制。因为我们业务很好,镇江团就叫我和妹妹拆档,安排我做一个团里老师的下手,叫她和团里另一个老师拼档。我一出来就是做上手,下手的书我也不大熟练;而我妹妹年龄还小,我母亲也不大放心,所以我们就拒绝了。我们只好回家,在家里待了半年。

邢晏春、邢晏芝

这半年也没有白费,那时候不是“斩尾巴”,传统书不许说吗,我就自己写书。我外公也能编一些书,以前他编过一部现代书《三个母亲》,但是他编得不长,能做10天。我反正闲着也闲着,就把它搞成可以独做13天。杭州有一家书场,日场停掉了,老板跟我很要好。我每天早晨到西湖边上,泡一杯茶,埋头写书,中午我就去书场藤椅子里午睡。也是很巧的机遇,常州团有一个老师看见我。书场老板向他介绍,我曾在这里演出过,生意很好,问他能不能让我去常州团试试。这位老师在团里负责行政工作,让我唱给他听,他一听认为还可以,就向常州的文化局局长汇报。年底,常州团在无锡集中学习,文化局局长特意跑到无锡听我和妹妹说了一回短篇,他听了很满意,当场拍板。就这样我和妹妹进了常州。

再讲点儿趣事吧。我们在家里排书,天天排,一上台还是忘记了。尤其是“密室相会”,唱篇很长,几乎是一上台唱到完了,怎么办呢?我们有个传统的办法——“摊铺盖”。把唱词写在一方手帕上,摊在桌子上,记不住词了,就轻轻一翻。我是近视眼,头场还没有经验,一上台我就把手帕放在桌上。正是热天啊,我身后放一个电风扇,正巧摇头扇转过来,手帕“呼”地吹起来,在空中打几转,飘到了台下。听众也很好,拾起来给我:“弟弟啊,这个是你的吧?没有这个你不好唱啊。”我尴尬极了,从此以后我说书再也不吹电风扇,一直到现在。

印象最深的是杭州的西园书场。我们一个月说两个码头,那次正是我上台说书的第三个月,第五个码头。原来我是做葑门书场,结果在嘉兴车站有人通知我,换地方到杭州西园书场。这家场子本来是安排镇江团另一档《杨乃武》,后来演员因故不能赶来,其实是让我们去代书。西园老板是严雪亭的弟弟严雪舫,他一看来了两个小孩子,心里就有点不放心了。那年我20岁出头,我妹妹邢晏芝只有17岁。严雪舫表面上很客气,因为毕竟他哥哥和我父亲是师兄弟,我父亲在浙江也常与他往来。他说:“弟弟啊,路上辛苦啊,太吃力,先休息休息。”我一听很开心,这时我妈妈和妹妹到我父亲那里去了,我到楼上一看,有三个房间,开心死了,进省城大码头了。开心完了又有点担心,毕竟是省城大码头啊,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练单档书。严雪舫在下面听,心里更加犯嘀咕:“还在练呢?”那时演出先要团里开介绍信,然后交给场方,由场方送到文化馆签意见盖章,才能正式挂牌。到了下午我拿出介绍信,请严雪舫去盖章,他说:“弟弟啊,你忒巴结,不要这样心急,阿叔是自家人,先休息休息。”到明天,正是星期天,我想总应该开书了吧,星期天听众比较多。他一听,“啊呀!弟弟啊,今朝礼拜日文化馆不办公!弗碍格[2],休息休息”。实际上,他一直在拖延,在跟镇江团交涉,他认为我们两个小孩生意肯定不行。镇江团业务组在跟他打招呼:你先让他们做做,真正不行我们自己来。

到礼拜一只好开书了。结果我们做下来,生意一天好一天,当时杭州城里三家场子都是镇江团,对面一家场子原来是客满,后来我们的生意一天天上去了,我们这边的听客越来越多。当时我们还是小孩,老靠着楼上窗户边朝外面看,天井出去就是门,我们还在数又进来几个,又进来几个。后来看见人都回出去了,客满了。再后来,两边天井里都放凳子,我们楼上的、严雪舫家里的凳子都搬出来,最后只好卖站票了。一般我们在码头演出是13天,一个月30天,除去4个星期天,上半月13天,下半月13天。前面严雪舫叫我们休息休息,我就把书赶到后面去了,因为我们的大关子在后面。这天正巧我父亲到书场来,严雪舫也很高兴,对我父亲说:像这种生意,我长远不做了,好不好让你弟弟放长几日?我父亲说,好啊,我去说。父亲上楼就对我们说,你们生意很好,阿叔说多做几天吧。我说,不行啊,前面他叫我休息,我算得日子,一定要说到“密室相会”小白菜吐露真情为止。为了赶后头关子,我把前面的书删掉了。我父亲是内行,他就下去如此这般对严雪舫说。这下吃住了,生意放掉了也实在可惜。我父亲就趁热打铁,对严雪舫说:我知道我孩子书里头东西不多,很空,你以前是说《杨乃武》的,严雪亭的东西很多的。你现在不说书了,你拿点儿出来。老头喝了点儿酒,很高兴,就去翻箱底,拿出一沓唱本给我。我真是开心得要命,心想赚外快了。左手翻,右手抄,很快就抄完了。当然,自己还要琢磨,中间应该垫些什么话,应该用什么话引到唱词上去,设计完了马上就排书,结果我们拖了很长时间。

你想,我们去的时候,他起先很排斥,到最后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了我。

潘讯 听说“文革”中您受到很大冲击,请谈谈这段艰难历程。

邢晏春、邢晏芝演出照

邢晏春 “文化大革命”中最伤心的一件事就是把《杨乃武》脚本都烧掉了,这部书我花了很大的心血。那时候逢到《杨乃武》的书我都听,听了以后马上做记录,到下一个码头再补充,最后还要誊写清楚,下一次说书把有用的东西加进去。“文革”开始我们回到常州,团里领导说,凡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书都是毒害人民的,脚本都要拿出来。我那时年轻胆小,正巧脚本带在身边,就交上去了。我记得在常州书场,把位子拉开,中间留出很大一块白地,把收集来的脚本放在中间,一把火通通烧掉。火在烧,我还要装得很开心,其实心里是很难受的,毕竟是花了心血。

紧接下来,我们开始倒霉了。我虽然年纪轻、工资少,但是业务最好。他们的理论是:你的业务最好,说明你对人民的毒害最大。各种各样的帽子都来了,“修正主义黑庙”“三名三高”“资产阶级学术小权威”。我心里纳闷,我就是个艺人,又没有著书立说,又没有反动理论,不过是生意好一点,算什么“权威”?但是,那个时代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接下来就是隔离,把我和妹妹分开。

那时候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出去劳动,哪怕是拉车、采石子,毕竟可以出去透透气了。还有一桩开心的事情,就是后来他们都造反、串联去了,我们也去“长征”,从常州走回苏州的家,当中走到无锡停顿一下,晚上住浴室。我们身边带一个针筒,脚上打泡,就用针筒把泡里的水抽出来,再把高锰酸钾打进去,洗一洗,接着再走。走到苏州,人都瘫痪了,蒙头蒙脑睡了两天。

到“五七”干校也有一段开心的日子。当时整个常州文艺系统的人都去了,一边搞文艺创作,一边开杉木厂、竹厂。我还是一个“5·16”分子,帽子还在头上,内心是很苦闷的。不过林彪已经摔死了,工宣队对我们已经宽松一点儿了,因为他们也吃不准政策。在我们之前,有一批干部在这里劳动,他们把毛竹打通了,一根接一根铺设管道,从山上把泉水引下来,就成了自来水。文工团跳芭蕾舞的一群女孩子,看见自来水高兴极了,打开龙头哗啦哗啦冲洗手绢。工宣队的头头看见了,觉得这是极大的浪费。就有人在旁边给他出“主意”说,要对她们进行“路线教育”,怎样教育呢?叫她们看看水是从哪里来的。那些工宣队的人也没什么文化,其实是在捉弄头头。头头说,好!明天我们这里的人,一半去“路线教育”,一半留下来劳动。我正巧是第一批,其实是大家去爬山玩了。爬了半天,还没有看见自来水管道,他发觉不对了:“你们哪里是出来接受‘路线教育’,分明是玩啊。”这时又有人出来说话了:“队长啊,到山上路线教育很好,但是还有一个缺点,还不够深入,还没有找到源头。”他问:“源头在哪里啊?”“很远啊,在善卷洞。”他知道上当了:“好了好了,明天全部参加劳动!”

潘讯 这叫“智斗工宣队队长”。

邢晏春 这也是苦中作乐罢。还有一次,我因为一件事和工宣队队长发生冲突,他们又把我关进木工间写检查。我有我的底线,我需要检讨的只是态度不对,我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维护工宣队队长的威信。我就这样写了一篇检查交上去,工宣队的人一看:“不行,重写!”要我每天交一份检查,我知道,这是他们在有意折磨我。我想了一个办法,把一叠双线纸分成几摊子,拿语录本一翻,首先每张纸上写一条毛主席语录,然后再从《列宁文选》这些书上摘几条翻译长句子,长句子、短句子,各种各样的形式穿插起来,中间部分也不断变换写的手法,有的是倒叙,有的是顺叙,准备一式五六份,压在铺盖下面。工宣队来了要检查,我就抽一份交差。他们一看,“还不深刻,要挖思想根子!”我只得敷衍:“好好,我重新认识!”明天他们来人,我又抽一份应差。最后他们发现了,原来内容都一样,不过是文字上玩花样。其实我也是被逼得没有其他方法。他们就在文字上抓住我,我检查上有一句:“我不该在公开的场合上跟工宣队顶牛。”他们抓住了,“什么叫顶牛?”那个党支部书记是公检法出身的,亲自出马找我:“我问你,你说跟工宣队顶牛,什么叫‘牛’?你把工宣队当牛,你说工宣队是‘牛鬼蛇神’,你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我也不买这个账,我回敬他:“那是一个形容词,一个比喻,是说争吵起来、顶撞起来,没有什么其他含义。鲁迅先生说‘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王杰同志说‘甘当人民老黄牛’,你说有什么意思?”他说不过我,只好作罢。

我被监视起来,跟妹妹不能联系,我很想念家人。这时我的外祖父死了,他以前开过店的,也算是资本家。我们对外祖父的感情是很深的,我偷偷地告诉妹妹,嘱咐她不要哭,否则被工宣队看见了就成了阶级立场问题。你想,其实亲人之间关心、想念、缅怀等都是难免的。有时候我想念家人就写纸条,写首诗。那年我妹妹生了一个小孩,特讨喜,人家抱她,她不要,往妈妈肩上靠。有一次,我正巧对面碰到了,人家说“舅舅来了”。我喜欢小孩,我越逗她,她越往我身上扑,扑到我身上,我眼泪掉下来了,大概这就是亲情吧。回去后我就写了一首诗,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头上几句:“佳音(外甥女小名)凝双眸,稚气弥小楼。跃入我怀抱,似将悲喜投。”后来我看见妹妹走过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将诗往她手里一塞。她吓死了,赶紧往家里跑,跑上楼,推开窗户藏在屋瓦下面,回过头来看看后面没有人跟来,便拿出来,一看是一首诗,啼笑皆非。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吃鸡蛋。因为小时候我得了败血症,在博习医院住了半个月,医院的营养师规定一天要吃四个白煮蛋,半个月吃下来,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吃鸡蛋了。“文革”中间把我关起来,中午小分队过来给我打饭。我首先声明,随便什么菜都可以,不要鸡蛋。结果饭打回来,一盆饭,上面一个荷包蛋。他们还说,没办法啊,食堂里面只有一个蛋。这叫不人道啊!怎么办?扔掉,那不得了,我只好拿筷子把鸡蛋弄碎,一块一块伸到喉咙里面吞下去。这些都是很伤心的事,不谈了。

尽管吃足苦头,但是我对评弹的热爱一天都没有放弃。尤其被关进单身牢房的时候,我打个地铺睡在地上,等看管我的人外出了,我还是一个人哼起熟悉的评弹曲调。

潘讯 您是评弹界为数不多的集创、写、编、演、教于一体的艺术家,请谈谈这方面的体会。

邢晏春 这其实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出来说书就只有一个念头:把书说好,再加上我的父亲是名家,不能坍父亲的台。我转到评弹学校当然要转换角色,因为你是个好演员,但不一定是好老师。开始到评校任教,我认真真地和学生一起坐在下面,听王月香、景文梅、朱丽安等老师上课。后来我又帮着他们一起辅导学生。记得我第一次走上讲台很不习惯,尽管备课很充分,可是一上讲台,结结巴巴把所有内容一会儿就讲完了。我才逐渐明白,教学是另外一门艺术。尽管你做过演员,尽管你教的是本专业,但毕竟不是表演,而是教学生。后来我在学校还担任过教务科长,分管教学。(www.xing528.com)

编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不是戏曲,我们是曲艺,曲艺作者往往是演员本身,难得有几个专业创作者,也大部分是演员出身。比如快板书的李成杰,他自己就是演员。我们评弹界,《珍珠塔》《描金凤》都是老艺人自己创作的,当然一代代艺人在不断修改完善。当代如徐檬丹、邱肖鹏等也都是演员出身。只有演员出身才最了解舞台表演,熟悉舞台上的规律。写评弹和写小说不一样,小说看不明白可以回过去再看,可说书不能回过去再说,有时候就要那么啰唆几句。再加上我以前在念书的时候就喜欢诗词。老先生教诲我们,评弹的唱词跟其他戏曲、曲艺不一样,用中州韵。京剧、昆剧用中州韵,但是我们唱词比京剧好,讲究二四六,讲究平仄。戏曲是从民间小调、滩簧发展来的,而我们评弹是根据唐诗演变过来,是由古代念书人吟诗念书的声调发展起来的(书调),这是评弹精华中间的一部分。我自己因为原来就喜欢唐诗宋词,懂得一点儿规律,对照《珍珠塔》等传统书中一些比较规范的唱篇,觉得确实很有道理。评弹唱词有个绰号叫“唐诗开篇”,许多唱段都是参照诗律来写的。

说到底,关键是自己喜欢。一天到晚爬格子,还得熬夜,冥思苦索,苦当然苦,但是有个盼头。只要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能拿到舞台上演出,所有的痛苦都会忘记。现在我形成习惯了,只要一天不做文字工作,就会觉得心慌意乱。评弹演员更苦,长年在外面跑码头,家里有事跟谁商量?又没有A、B角,如果生病了,上午打针下午还要上台。生意不好,还要担心。“文革”以后,许多书场都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你去演出,场方就给你三样东西:一串钥匙、一沓饭菜票、一只马桶,其他什么都不管你。但是一旦走上书台,当观众很专注地听你表演,甚至给你几声掌声,你就什么痛苦也没有了。

印象中写得最苦的一趟是在上海。当时我们常州团在上海演出,那一年天气特别热,国务院规定放10天假。我们打算搞一个中篇《宝莲灯》,就分好任务,每人回家写一回书,10天后回到上海做西藏书场。一回上海,大家先碰头,三回书拿出来一对,把本子整理好。那时候“文革”刚结束,“左”的影响还没有完全肃清。所有的演出都要到上海文化局报告,我们把本子送上去,他们一看说:“不行!你们这个剧不能演,所有的剧一定要上海先演过,你们才好演。因为上海演出的剧目是经过文化局审过的,你们外地来的,我们上海文化局没有审,所以不能演。”那白忙了,马上要开书了,大家都在讨论说什么,怎么办?我说:“你们到文化局去说,我们演《梁祝》。这个剧目他们演过,我在电线杆上看到一个小广告——俞丽拿小提琴独奏《梁祝》。”他们走后,我马上动笔,当天就写好一个中篇,一宿没睡,写得很苦,因为还要留时间给演员排书。结果《梁祝》演下来,生意好得不得了,客满了两个月。现在我还保存一段录音,是我跟妹妹合作的“楼台会”。

潘讯 您与妹妹长期合作,说唱《杨乃武》和《贩马记》,请谈谈这两部书。你们是如何在演出实践中不断地对这两部书进行修改、完善的?

邢晏春 从学艺开始,我就爱上《杨乃武》这部书,并在演出中不断地加工修改。在世的所有艺人说唱的《杨乃武》,朱传鸣、石一凤、周智鸣、王仲君、金慧鸣、李仲康、徐绿霞等,我基本上都听过,我没有门户之见。我从中吸收了不少长处,融会到自己的表演创造中,不断丰富、完善自己的本子。

潘讯 您听过李伯康的《杨乃武》吗?

邢晏春 没有现场听过,但是我听过他的录音。他形成了李伯康调,自成一家,他的《杨乃武》是根据李文彬传本发展起来的。但是很可惜,他没有一个能够比较完整地继承他唱腔的学生加以拓展,他的学生中徐绿霞比较有名望,后来被划成右派,“文革”后到上海重新演出,但是他没有唱李伯康调。1989年版电视连续剧《杨乃武与小白菜》就是根据徐绿霞脚本改编的。李伯康的“密室相会”比较好,有书卷气,台风做派、出言吐语都很大气、很正派。李仲康也是自成一家,他好在堂面书,描写得很细腻,他熟悉旧时代的堂面情形,小知识很多、很丰富,尤其是对书中小人物,李仲康刻画得特别传神。

总体上看,李伯康、李仲康的表演是偏于传统的,他们的唱词很细腻、很传统,文辞典雅,讲究对仗、平仄,比如“欲献温郎镜,共挑伯牙琴”这些句子,现在的听众就很难懂了。

潘讯 我听过他的“密室相会”录音,真所谓“清通勾勒”,风格爽健。您见过严雪亭吗?

邢晏春 我听过严雪亭说书,但是他没有来过我家。“文革”前,严雪亭在上海城隍庙做东方书场,那是两档书越做,一档是周云瑞、陈希安的《珍珠塔》,我记得周先生弹弦子不用尼龙丝,要蚕丝线。另一档就是严雪亭的《杨乃武》,印象深极了,真是大师。他既有天赋,又肯用功,这样的人才在评弹界是很少的。“文革”后我每次到上海,总是去看他。曾经打算通过我父亲去拜他为师,但他已经不能教了,很遗憾。

你慢慢去听他的书,他“起”各种脚色,不仅是小生、花旦的分别。比如“三大宪会审”,差不多年纪、差不多官职的三个人,他也分得很清楚,好像运用“蒙太奇”手法。他会变声,你一听声音就知道谁在开口。还有“起”小白菜,你们行外人也许不知道,男人扮女人最好扮,男人扮男人倒有点儿难。比方我扮一个小丫鬟,用阴面,小嗓子,只要稍微有点儿像,听众就认可,很容易讨俏,这大概也是一种艺术的魅力。

严雪亭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他当年要拜李伯康为师,李伯康老先生说,我只能传儿子,外姓不传。后来上海有一个医生叫陈范我,帮助严雪亭记书路,理本子,另外打唱篇,别创一格。过去说书,一般讲究程式较多,水袖怎么甩,胡须怎么捋……而他说书讲究真实,通过面风把人物的内心表现出来,他的语汇也是富有时代感的。他的说表语言,一听就很舒服,口齿清晰,没有啰唆的东西,干干净净。他在评弹界开创了“话剧派”的先河,他所有的成就就是两个字:创新。

严雪亭是单档书,他的学生朱一鸣、李雪华倒是双档书,但基本上也是上手说得多,下手说得少。我们加以整理后,增加了下手的分量,我们“密室相会”的书特别长,而且都能唱。应该说在《杨乃武》双档书这一命题中,我们做得还是可以的。

《贩马记》改动更大了。这是我的外公从梅兰芳、俞振飞的京戏《奇双会》改编而来,叫二类书。但他毕竟是业余作者,我父亲好唱功,所以唱篇打得很多。但是重复得也很多。我进行了再创作,哪怕是讲述同一个内容,也有不同的说法,并增加了不少情节,扩充到独做2个小时一回书,可以做13天。这部书电台有录音,我们还有一个计划,暑假中如果我的妹妹身体状况好,我们就整理一回书,到电视台录一回书,把《贩马记》影像资料留下来。

潘讯 陈云同志与邢家堪称世交,陈云同志还专门为您和妹妹写过条幅。

陈云同志(中)接见邢氏兄妹

邢晏春 是的,陈云同志和我父亲很熟悉。当时我父亲在浙江团,陈云同志老在杭州疗养,经常看我父亲演出,还向我父亲借一些开篇书看。我只讲一个细节,陈云同志不仅是看开篇,还注意旁边的广告。因为这些书还我父亲的时候,常能看见陈云同志用红笔把一些商业广告画下来,他可能是在研究那时候的经济状态。他是我们评校的名誉校长,我们也两次带着学生到杭州向他汇报演出,还请他打分。

潘讯 您和妹妹带着评弹出访过许多国家和地区,请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邢晏春 我们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到过许多国家和地区。1980年我们是改革开放以后最早到香港地区演出的,那时候旅居香港地区的老一辈上海人、宁波人很多,评弹很受欢迎,随着老一代人的故去,现在香港地区的评弹观众不多了。

潘讯 到哪里演出印象比较深?

邢晏春 到新加坡演出印象较深。那里有一个江南会馆,但是这个“江南”的概念主要是指武汉一带,他们几乎听不懂苏州话。因此,我们主要搞开篇专场。一些传统剧目他们是知道的,比如《刀会》《宫怨》等,我们先用普通话讲解开篇梗概,介绍评弹曲调、流派,这是谁创造的,有什么特点。然后将风格差异比较大的开篇放在一起演唱,比如将张调与祁调、蒋调与俞调等放在一起。张调是慷慨激越,而祁调是低沉哀怨;蒋调是流畅软糯,俞调是九转三回。一比较他们就听出味道了,演出很成功。

还有一次到中国台湾地区演出,正巧碰到地震,但是我们还是坚持演出。为了能让台湾同胞听懂,我们将每一句对白都打出了字幕。

印象最深的是1983年年底第一次到美国,我们随中国说唱艺术团到纽约演出,有梅花大鼓、京韵大鼓、快板书、相声等,这是我们苏州评弹第一次正式到美国演出。我记得在美国一个很大的剧场,往台下望去,黑压压一大片,观众挺热情。当时,美国人对中国大陆的认识很贫乏,觉得中国大陆很神秘,也很感兴趣,甚至有人是推着轮椅进来的;也有一部分观众可能是台湾地区过去的,他们离开大陆多年,对乡音很怀念,听说家乡曲艺团来了,有人还把买好的飞机票退了,来看我们的演出。还有许多美国人,从小是在中国的大使馆里长大的,他们也很有兴趣。那次我跟妹妹唱了《杨乃武》中的一段对唱,一报幕下面就是一个满堂彩,等到唱完了,谢幕往返好几次。后来,我们这个节目还参加了第一届中国艺术节。

潘讯 您如何看待评弹艺术的现状和未来。

邢晏春 未来是要经过努力的。怎么努力?还是要创新。弹词音乐、唱腔是不断丰富的,比如“塔王”魏珏卿调属于马调系统,但是你去听魏珏卿的唱段,带有很浓的吟诵体,现代人已经很难接受。发展到现在,“马调”系统队伍很壮大,出现了薛小飞调、沈俭安调、王月香调等,如果我们不发展,还是唱老先生的唱调,那么评弹的未来是黯淡的。因为听众对弹词音乐的要求越来越高,邢晏芝的唱腔之所以获得观众的欣赏,关键在于创新。老俞调在它那个时代创造了辉煌。祁莲芳是老夫子,了不起,他创造了一种流派,是创造性的劳动,他在当时是很棒的。据说,过去上海电台每晚都放祁莲芳的唱腔,不是叫“迷魂调”吗?老听众晚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到第二天,一条南京路很多人家的无线电台灯泡坏掉了。可是如果我们现在还唱老俞调、唱祁调,听众会做何反应?如果同人都有追求,趁年轻富有创造力的时候,多创新,那么评弹的未来就会越来越好。如果评弹哪一天不创新,哪一天就败了。

评弹的现状是墨守成规的多,模仿的多,追求乱真的多。其实当你足以乱真的时候,你就可以开拓自己道路了。你不能仅仅停留在复写式上,因为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像蒋月泉学周玉泉,他吸收了“周调”的特长,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创造了“蒋调”。比如夏荷生的小嗓子很棒,他的学生徐天翔就没有这个天赋条件,徐天翔就往大嗓子方向发展,创造了“翔调”。所以说,要学像它,为了将来“背叛”它。现在守旧的思想影响了创新的路子,有一点儿自己的创新,就被认为是离经叛道,就被妖魔化。现在许多说书的理念也有问题,好像唱就是一切。不知道“说”的重要,不知道“说”也有节奏。加之演员的文学修养往往比较欠缺,这也造成了他们对“说”缺乏足够的认识。

我快到古稀之年了,对于评弹的未来我还是有些淡淡的忧虑。

潘讯 最近,国家语委建立了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首先抢录苏州话。您一贯重视苏州话的传承与保护,编写了苏州话词典,与此举措不谋而合,对此您有何考虑?

邢晏春 在评弹学校我管教务,我发现其他专业都有自己的词典、工具书,但是评弹没有。也曾有过一本《苏州话方言词典》,但是所收词条较少,注音也不见得准确。为了配合教学的需要,我就想编一本苏州话词典,记录我们这一代人原汁原味的苏州话,给评弹学校的孩子们学习苏州话提供参考。语言是流变的,苏州话也是这样,我祖父一辈的苏州话和我这一代的苏州话就有一些差别,我这一代的苏州话跟现在的所谓新派苏州话差别更大,许多字的念法都不同了。这几十年时间内,苏州话因受普通话的冲击而发生了很多变异。

潘讯 您与金庸先生结交已成为评弹界的一段佳话。金庸先生授权您将《雪山飞狐》《天龙八部》等改编为苏州评弹,请您谈谈其中的故事。将脍炙人口的小说改编成苏州评弹有何挑战?

邢晏春 这是香港周文轩先生最先倡议的,他的目的是为了让那些眼睛不好、不能看书的老年人也能够欣赏到金庸的小说。但是从评弹的特征和要求出发,就必须对原著进行改编。比如原著小说采用的是倒叙手法,但是这样大段的倒叙手法在评弹中是不被许可的。我们说书的故事情节基本呈一条直线的,虽然也有倒叙,但是篇幅或时间跨度很短。

潘讯 可以多次倒叙,但是时间不能长。

邢晏春 对,我就要按照评弹脚本将原著的结构改过来。我先排人物年表,然后采取顺叙手法,几个月足不出户,写出了40万字。金庸先生对苏州很有感情,他的祖母是苏州人,他的祖父曾任江苏省丹阳县令。他愿意把这两部小说(《雪山飞狐》《天龙八部》)授权给我改编。他对我说:你可以增添一点儿情节,但不要把我原来的东西改光了。你也可以传给你的学生,可以在苏州人民广播电台播放录音。

我花了很多时间,需要把文字中平面的东西变成立体的东西,还要根据原来的故事线索,生发出一些元素来,丰富一些情节。金庸先生参加了我们《雪山飞狐》的开录会,我和妹妹专门为他说了一段书。大侠胡一刀在客栈生了个儿子很高兴,赏给里里外外每人10两银子。有个阿四在哭,胡一刀问他为什么要哭。阿四说:“我爸爸妈妈住在乡下,向财主借了20两银子,到年底了还不出,财主要我妈妈给他做小老婆。我父亲不肯,财主就给父亲三天期限。三天期限一到,要还80两,如果银子拿不出,就烧我家房子。我在这里帮佣,老板不许我回去,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因为担心父母,早上一不留神打碎了一只碗,老板把我牙齿打掉了。”胡一刀一听气愤极了,拿了100两银子给阿四,叫他回去让父亲把钱还掉,剩下的钱开个小店,做个小生意。对这一情节的描写,小说原著到这里就结束了。

接下来我就说镜头转到阿四家里。那天是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两位老人站在一条长凳上,准备上吊自尽了,儿子是孝顺的,现在只等儿子回来见最后一面。这时阿四飞跑回来告诉爸爸妈妈:

“你们不用死了,我有钱了。”

阿四解开包裹,取出5个银灿灿的元宝。

爸爸妈妈不相信:“你一定是骗我们,舍不得我们死,拿了五个木头元宝。可是你骗不过财主啊。”

“这是真的啊!”

“那你把它扔在水缸,如果沉下去,那就是真的;如果浮起来,那就是假的,木头的。”

阿四把元宝扔到水缸里,沉下去了。

这时,老两口发脾气了:“我以为你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你在客栈里做事,哪来这么多钱?你一定偷了客人的钱。”

“真的是一位客人送的。”

“好,我们跟你去客栈,要是银子真得有人送,那他就是我们的恩人;如果不是那么回事,我先打死你,我们再死。”

一家人来到客栈,见到胡一刀,说明了原委,事情终于真相大白。

我们说完了,金庸先生听了很感动,流下了眼泪。《天龙八部》这部书,我也想尽快改编整理好,以完成金庸先生的遗愿。

[1]邢晏春(1944—),江苏省苏州人,原名邢启勋,弹词名宿邢瑞庭三子。国家一级演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苏州弹词代表性传承人。1963年与胞妹邢晏芝拼双档,登台演出长篇弹词《杨乃武与小白菜》《贩马记》,赢得声誉。说表清晰,表演自如,擅唱严调。1985年进入苏州评弹学校执教,曾任苏州市文艺创作室主任、苏州市文艺创作中心副主任等。从事苏州评弹音韵、语言的研究,历时15年编著《邢晏春苏州话语音词典》。

[2]编者注:吴语中表示“不碍事”“没关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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