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粗巨细之间,但见钝者司舂,利者司垦,薄其身以媒合水火而百姓繁,虚其腹以振荡空灵而八音起。
——《天工开物·冶铸》
在前现代的中国,乐班中的乐师数额通常是偶数以达到和谐的效果。晚明时期一幅著名画轴描绘的唐玄宗(685—762,在位时间为712—756)与宠妃杨玉环(719—756)听乐的情景,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画面上描绘了18位女乐师在高贵的听众前面排成新月形,前后两排席地而坐。[11]在前面一排的是一位手持拍板的表演者;两位身材纤细、身着垂至脚踝的百褶长衣的演奏者怀抱鸭梨形状的曲颈琵琶,上面有木质雕饰和象牙镶嵌;筝和竖箜篌的演奏者侧面是大大的方响。技艺精湛的乐器演奏者都是成对的:横笛、笙、筚篥。在这些人的后面,正好在新月形的中间位置上,两位鼓手站在大鼓旁边:一人正在有力地舞动两个木质鼓槌,敲打镗鼓;在她的后面,一人正拿着都昙鼓,等着轮到她开始。在另外一幅15世纪的,被署名为周文矩(10世纪中叶)的画轴上,描绘的也是与上图类似的18人的女乐班。在这幅画上,并非每种乐器都有两个演奏者。乐班列队的中间位置保留给一架大鼓,鼓的两面都蒙着皮面,罗伞罩在鼓架的上方(见图6-1 )。[12]
鼓能发出低沉平静的音调,能对听者起到抚慰的作用,让听者心思集中,因此,鼓是俗世音乐之首,在仪式表演中担当一个主要的角色。[13]不管是那种威风凛凛的大鼓,还是五六个匹配为一组的小鼓,鼓身总是被漆成红色用来象征统治者的权力。来自不同乐器的声音——体鸣类乐器和膜质类乐器、拍板、锣、手鼓、转铃、吊鼓,它们可能是由黄铜、竹或者木制成,鼓内可能中空,可能填充米糠——合在一起,在轻柔的声浪中,或者构成精致的背景音乐,或者形成扣动人心的渐强音。鼓皮通常采用猪皮或者水牛皮,经由改变鼓皮的张力,鼓手几乎可以敲打出来任何音高。鼓的多样音调的确不同凡响,也的确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它发出的声音会影响宇宙的和谐。依据这种逻辑,中国音乐家们对鼓的分类依据的是鼓的音高,而不是制作鼓所用的材料。在17世纪,通用的乐器音色体系被分为金属、丝、竹、石四个类别,每一类都被定义有某种宇宙论意义上的特质,都与五行理论相关。[14]在《论气》一文中,宋应星提到了更为古老的分类体系,即《尚书·虞书·舜典》中依据乐器制作材质的八个类别:金、石、土、革、丝、木、匏、竹。[15]尽管如此,宋应星还是强调指出,那种以为材料对于乐器制作至关重要的想法是错误的,形成“声”和“静”的原因及逻辑都只在“气”当中。因此,他将这些分类作为自己的宇宙论参照点,将乐器的制作材质与乐器发出的声音质地相分离。
正如我们在本书的前几章所看到的那样,在宋应星的眼里,世界上的现象和事物由阴阳交会而生发,并在它的掌控之下。对宋应星来说,不同的声音现象表明“虚气”是如何运行的。或者我们可以换个说法,即“气”的作用只能在声音中才会被观察到。宋应星与传统的研究“气”的思想家沿着同样线路,将“声”看作由“气”构成的世界所具有的典型的、内在的特征。他坚持认为,“气”之所以能够被听到,是因为“气”在它最小的单元中也包含了“声”的原理。他为自己关于“气”的观点寻找论据,认为必须将“声”与形成“声”的其他因素加以区别:人和物是由于得到“气”才生成出来,有“气”以后才能有“声”(“人物受气而生,气而后有声”[16])。“声”是“虚气”的一个行为性特征,是“气”正在换位,不是处于能形成“物”与“事”的阴-阳转化阶段。在“气”的世界中,“声”是一个客观的真实存在,不依赖于人的感官,不受人的听觉能力或者主观判断的影响。(www.xing528.com)
与张载关于“声”的理念相呼应,宋应星认为“气”的原初状态是浑然一体的:“气本浑沦之物,莫或间之。”[17]古克礼(Christopher Cullen)认为,宋应星在对与生成“声”相关的物体和形式进行分类时,非常倚重张载的遗产。[18]然而,对张载而言,“声”的产生是“气”与“形”相碰撞的结果(“声者,形气相轧而成”),“气”与“形”交会的不同方式和情形才导致了多样声音的产生。在张载的理论中,物体积极地参与了“声”的产生。[19]也许两位思想家的出发点是相同的,即“虚气”;然而,他们的结论却有根本性的不同。在宋应星看来,只有“虚气”是重要的;他的结论是,“声”与物体相脱离,“声”是“虚气”活动的必然结果。如皮革、石、木等材料以其物质性特征,扰乱、分割、毁坏了“虚气”的整体性以及和谐的止息状态。况且,物体的任何移动都会引发出声响,因为它打破了“虚气”的均衡和一体性。[20]如果“气”之体遭到扰乱,声响就出现了;如果“气”之体被分离,不同部分之间就处于张力状态之下。由于它们原本是一个整体,不同部分试图彼此同步,以便保持联结并能够重新合为一体。从张载和宋应星二人对鼓的发声给出的解释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二人在理念上的不同。张载认为,鼓之所以发声,是因为鼓受到了一个物体即鼓槌的打击,于是“气”受到了震动而产生了声音;宋应星却在自己的描述中集中于另外一个问题上。他所关注的事实是:声音之所以产生出来,是因为在鼓的里面和外面的“气”都想突破那个阻碍它们相会合的屏障(“有隔膜之恨焉”[21])。“虚”中的一部分处于和谐状态的“阴-阳气”被关闭在鼓腹之内,无法与外面的“阴-阳气”相聚。不过,内外之“气”仍然可以相互沟通。“气”被屏障分隔开来,位于不同的空间当中,它们渴望成为一体,作为一体而行动;它们“相忆相思”,保留着彼此间的关联。如果其中的一部分被搅动,另外一部分就会“恨恨地”对其后果做出反响,尝试着与分离的“气”同步化:这种同步化生成了声响。正是出于这样的理由,鼓在被槌时就会发出声响(“适逢撞伐,而急应之”[22])。如果“气”的同步尝试无法实现,比如障碍物特别厚重,声响就无法生成出来。“声”的物理性来自“虚气”的力图同步而行,这一点可以通过实验得到验证:如果把鼓皮铺在地上或者将钟的空心填满土(“张革地面,实土钟中”),鼓和钟就都不会再发出声响。由于“声”产生于“气”的分离之际,或者正当“气”处于活动之时,因此,当“气”的同步化完成之后“声”也会消失:这时“气”的重聚已经完成,或者,曾经处于动态的“气”(不是物体!)已经止息下来。宋应星指出,当“气”完全止息下来时,一切声响都不能听到(“是故听其静满,群籁息焉”[23])。宋应星将“静”看作“气”的一个自然状态,“气”体系的动力在寻找重归于“静”。
宋应星想要强调的是,“声”是被隔离开的“虚气”力图会合导致的结果,或者是“气”之运动带来的效果,于是他在描写“气”之运动时采用的术语相当特殊。当“虚气”相撞时,“声”就产生了。有时候“气”会“冲”或者“震”,这表明两部分“气”被强力挤压在一起,或者作为一个整体的“气”被破为两个或者多个部分。宋应星认为,当“静”出现时,那是“气”处于静的状态,所以任何事物都不发声;当“动”出现时,那是“气”在动,一切事物都会发声(“静则气静而皆无声,动则气动而皆有声也”[24])。宋应星对这一点反复强调,这也从另外一方面证实,他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看轻物质的重要性这一做法,与他那个时代的主流做法是背道而驰的。
从现代的角度看,他的这一做法的原创性还体现在他采用了来自日常经验的实例,似乎意在揭示世俗世界的形而上意义。射箭、弹琴、裂缯,所有这些行动都证实了一点:“动”让“气”相撞,从而产生“声”。像拍手、锤打金属这样的活动,是他乐于采用的例子。他用这些事例来解释,用力压“气”如何能产生“声”。在所有这些事例当中,宋应星或者用精确的表述,或者用反问句的形式来坚持自己的观点:“声”虽然由物体引出,却从属于“气”,为“虚气”所传送。在描写挥动椎棒打击物体从而发出声音这一现象时,他认为之所以有“声”,是因为“气”随着被挥动的物体(椎)碰击到被打击的对象物(“气随所持之物而逼及于所击之物有声焉”[25])。在发出“声”的物体上,宋应星看到的是“虚气”中一部分处于运动中的“气”与“虚气”中的其余部分相撞。
宋应星的描述解释了“声”的出现。但是,他真正的着重点是,“声”能证实“气”的存在:“气”有所动,这是“气”存在的表征,以“形”来打破“气”便有可能产生“声”。(“微芒之间一动,气之征也。凡以形破气而为声也,急则成,缓则否;劲则成,懦则否。”)“声”的生成总是短暂的,转瞬即逝,因为在偶然的撞击之后“气”总是力图马上回到静止不动的状态。(“盖浑沦之气,其偶逢逼轧,而旋复静满之位,曾不移刻。”[26])“声”能像“阳火气”一样,“刹那子母,瞬息有无”[27]。对宋应星来说,“声”的非持久性证明,“声”并非如“气”转化为“形”那样是一个渐变,而后又归于原初状态的转化过程,“气”转化为“声”是在刹那瞬间完成的。(“是故形之化气也,以积渐而归,而声之化气也,在刹那之顷。”[28])因此,“声”无自身之体,只能借助他物生成,不能自我生成(“不能自为生”)。“声”的出现需要某个引发因素(“机”)。正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声”应该与“五气”有所区别。“声”是可以观察到的现象,是“气”在动点上的表征。因此,任何运动都能带来“声”:两部分“气”互相压挤而生成的“声”,是风声;人的呼吸气压挤“虚气”而生成的“声”,是吹奏乐器声……疾飞的箭所具有的“声”,是“气”受到快速而猛烈冲击时所生成的;挥动鞭子发出的“声”,是劈开“气”所生成的;弹拨琴弦发出的“声”,是让“气”震动时生成出来的;撕裂丝绸发出的“声”,是“气”被撕裂时生成出来的;鼓掌时发出的“声”,是让“气”受到压缩而生成的。(“两气相轧而成声者,风是也。人气轧气而成声者,笙簧是也。及夫冲之有声焉,飞矢是也;界之有声焉,跃鞭是也;振之有声焉,弹弦是也;辟之有声焉,裂缯是也;合之有声焉,鼓掌是也。”[29])
对宋应星来说重要的一点是,用来改变“虚气”的乐器形状会对“声”以及它的音色、音高产生影响。他也承认,“声”的数量之多与“形”的数量之多一般无二,人世中可用材料的数量会让“声”和“形”的数量变多(“形声一也,形万变而不穷,声亦犹之”[30])。不过,他还是坚持认为,物体只是一个影响因素而已。他声称,这种推论是不言自明的。所有这些产生“声”的活动要有不同的材料和物品,“声”的产生意味着“虚气”的和谐受到干扰。“气”的不同部分处于张力当中而产生共鸣,力图回到一体性的原初状态,或者至少达到合同为一而恢复总体上平衡的状态。在《论气》一文当中,宋应星非常小心地使用不同用词来描写让“虚气”得以分离的各种不同方式,他非常强调“气”的空间安排。当匠人用刀来切断物品时之所以能生成“声”,是因为“气”随着“势”而来,而天地之气又与相随而来的“气”相呼应。(“方匠氏之游刃与持断也,势至而气至焉,气至而天地之气应之。”[31])鼓之所以能发声,是因为鼓身内外都有“气”;人的呼吸之气(身体内的“气”)也与外面的“虚气”有所区别。空间的概念是宋应星关于“声”的观点的核心所在。当宋应星在描写凝聚的“虚气”及其量、运动的方向,而后对声响生成的长度和距离做出推测时,他的这些观点就显得非常明确。这是宋应星的概念与他同代人通过物体的长度、厚度和糙细程度来解释音量与音高的各种观点,所具有的本质性区别之一。但是,宋应星所谈到的“二气”,并非如李书增等学者所以为的那样是“阴气”和“阳气”,而是指和谐的“虚气”被物体分割为二,或者“虚气”被运动撕裂。[32]宋应星在论述中所举的例子,其中只有一个涉及“声”的生成与“阴阳气”的交会相关。他举了烧水的锅这一事例用来说明,在某些情形下,甚至有限的人之感官也能感知到这种伴有声响的阴阳气交会。他认为,如果要分析当“阴水”和“阳火”在融合为“虚气”时发出的声响,观察者就应该靠近烧水的锅,然后就能听到“阴气”和“阳气”的融合。[33]宋应星反复提及这一题目,这也表明他对“阴-阳气”原理的普遍性深信不疑。在宋应星的定义中,“声”和“静”的功能形式建立在“虚气”的同质性和连续性基础上;因此,宋应星认为,阴-阳气的交会给“虚气”的同质性和连续性带来的扰乱,其后果必然是“声”的生成。不过,总体而言,宋应星对“声”的描写集中于将“虚气”分离为不同的部分。宋应星强调共鸣的原则,坚持对“气”的量化分析,认为“声”的生成以及宇宙的和谐有可靠的模式。从这个角度看,在宋应星客观地分析“天”之秩序的各种概念工具中,“闻”是对“见”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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