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稻,土脉焦枯则穗、实萧索。勤农粪田,多方以助之。
——《天工开物·乃粒》
烧掉杂草和平整休耕的田地,是备耕的第一步。在人烟稀少的地区,农民每两三年烧荒肥田一次,然后让土地休耕四到五年。在人口稠密地区比如江南,人们对土地的利用则非常集中,每年要有两到三季收获,佃农和土地主人都热衷于通过施肥让土地肥力得以稳定或者提高。对田地实行季节性的浇灌或者淹没,可以利用淤泥来肥田。此外,农民也收集塘泥、河道的淤泥施放到田地里。在中国的大部分地区,农民也经常使用人畜粪便以及用各种动物、植物的残余,发酵杂草,稻秧和树叶等来进行肥田实验。榨油坊和酿酒坊可以将剩余的废料卖给邻居的农民当肥料,顺便增加收入。黄豆便宜的年景,甚至直接将黄豆扔到田里,以便能让更有价值的谷物获得更高的产量——这是宋应星在《天工开物》当中所提到的。[30]大豆、黄芪、苕薯、萝卜、菜豆等都可以用来与禾本庄稼轮种。人们都知道,石灰岩、硫、贝壳粉、骨灰等能使酸碱性土壤恢复地力。[31]种田人尽管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但是很少有人去探讨这些肥田和发酵过程后面的原理,他们只看到了实际用途。他们当中没有人认识到,“消”也和“长”一样,需要同样多的时间,这不限于庄稼、植物和动物,对金属矿和石头来说也同样如此。正因为如此,一切资源都需要谨慎处理,以避免损害、侵蚀和消耗。宋应星将世界描绘为一个“气”转化的有机体,主张可持续发展,在《论气》一文中他甚至主张,连矿坑也要以填充石头的办法来增加生殖力,以便促使新矿石和煤得以产生。
宋应星注意到,人们经常并不将问题想得透彻,在看待“消”和“长”的问题时,尤其如此。人们为什么不会去追问,尽管总有新东西加入到土地当中,怎么却见不到地面增高?或者,正如他在《论气》中提出的那样,为什么制陶人每天用土制作器皿,可是土却没有消失呢?为什么这么过了成千上万年以后,器皿没有多得不可胜数,土也未见少呢?(“陶家合土以供日用,万室之国,日取万钧而埏埴之,积千年万年,而器末见盈,土未见歉者,其故胡不思也?”[32])宋应星承认,黏土的构成成分是掺有“土”的“阴-阳气”,因而它的“长”与“消”的步伐都非常缓慢。但是,正如一切都在变化当中一样,它也在改变。如果仔细地观察陶瓷器皿,追踪一个陶土制器在经过火以后“裂爆”的过程,就能理解土壤的消失和重新汇聚。[33]事实上人们可以看到,正如“气”的世界当中一切的“物”与现象一样,黏土的“长”和“消”都需要同样长的时间。
将宇宙中和地球上的生命与过程理解为一种循环,这在中国哲学中非常普遍。宋应星还在一般意义上推导出,“长”与“消”有一种密切的平行性。他以植物、动物、石头、矿物,尤其是人的降生以及尸身的归宿为例,声称“长”与“消”所需的时长度相等。他从木头入手来描述这一主张。世间每一个“物”与“事”以及它的“气”与“形”之间相互转化的速度都是成比例的。至于有人对这一原则持有怀疑,他也大度地予以理解,毕竟,让普通人相信自己不能亲眼见证的东西是有难度的(“此即离朱之善察,巧历之穷推,不能名状其分数,而况于凡民乎!”[34])。宋应星借助于对植物生长的观察来证实他的理论,实在物的生成依赖于阴-阳气的转化。有些植物,如苎麻,其物质化形态来自“土”,将“阴水气”的实体“形”与“阳火气”交合,转化为木与茎的形式。另外一些植物,直接从光秃秃的岩石上长出来,直接将周围的“气”转化为叶与木。如果不是由于有“阴水”的聚合并与周围的“阳火”交合,一粒小小的种子怎么会变成一棵能挡住整头牛的参天大树呢?为了详细地描述这一论点,宋应星在下面一段里将木的消解仔细地还原为一个足以追踪的历时性过程。
即至斧斤伐之,制为宫室器用,与充饮食炊爨,人得而见之。及其得火而燃,积为灰烬,衡以向者之轻重,七十无一焉;量以多寡,五十无一焉。即枯枝、椔茎、落叶、凋芒殒坠渍腐而为涂泥者,失其生茂之形,不啻什之九,人犹见以为草木之形。至灰烬与涂泥而止矣,不复化矣。[35]
(人们用斧子砍伐树木,用木头制成房屋器具,以及用来烧火做饭,这是人都可以看得见的。等到木头遇到火燃烧起来以后,就变成了灰烬。称量分量的话,不到此前的七十分之一;计算体积的大小的话,不到此前的五十分之一。即便枯枝、树根、落叶等凋零陨落到脏水中成为泥土,失去了其原有的生机勃勃的外形,原来的十分之九都已经不复存在,人们看到的还是草木的外形。等到成了灰烬和污泥才算中止,不再转化了。)
几乎中国的每一部农书都讨论植物的腐烂以及人和动物的排泄物,其详细程度各不相同;一些医学书籍也涉及腐烂以及人的消化等问题。但是,能像宋应星在《论气》中那样做量化分析还是罕见的。(www.xing528.com)
宋应星将世界看作为一个“气”交换的封闭体系,其逻辑目标在于将转化的过程以及关于这一过程的哲学设想去神秘化。在这方面,他与那些在超自然范式中寻找庇护的学者同人们有所不同。宋应星指责那些人将感知层面之后的精神层面理论化,而没有认识到大自然就在他们的眼前展示其原则。[36]宋应星尤其攻击了佛家关于“消”的概念。他指责说,“佛经以皮毛骨肉归土,精血涕汗归水”是太过于肤浅的想法。[37]让人惊讶的是,他几乎因为这些理论而感到愤怒,他主张人们去睁开眼睛看到真实,看到所有的“物”实际上、最终上都是“气”的产品。宋应星指责他的学界同人,在涉及具体事物时引用他人理论,并不加以任何怀疑。他相信,它们经常只思考语义上的问题,对描写的“物”与“事”进行疯狂的臆测。为什么他们不简单地走出去、去看、去从已经知道的事实推导出不知道的内容呢?
宋应星在论述确证事实的重要性时,也对一些知识偶像进行了批评,比如公元前2世纪的名医、通常被称为仓公的淳于意(公元前205—前150)。淳于意曾经提出,腐烂和植物的生长是由不同因素的组合导致的结果:温度、营养、充足的水分。[38]我们也必须考虑到,当宋应星认为这些理论过于玄奥而对其拒绝之时,这些理论已经经过历代的注疏被剥离成了含混不清的抽象说法。宋应星本人的做法正好与此相反,他对植物生命周期性的解释与具体事例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他解释说,某一品种的瓠瓜(葫芦)生长需要180天,它的彻底腐烂也需要同样多的天数。宋应星太过执着地应用这一理论,也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说法。比如,烹调一只母鸡与一只鸡雏所需时间不同,这与“长”和“消”的相关性有关。如果将母鸡和鸡雏放在同一口锅里来煮,则会出现“雏已熟烂,而母鸡皮肉方坚韧也”[39]的现象。在宋应星看来,煮母鸡所需时间之所以长,并非由于母鸡的体积大或者所需要消耗的能量多,而是因为它的生长时间比鸡雏长很多。
宋应星这样的看法,会让读者不由自主地提出如下问题:如果“长”与“消”确实彼此相关,为什么一位长寿者的遗体并不比一位夭亡者的遗体腐烂得慢多少呢?宋应星提到了民间传说中的长寿人物彭祖。他提出,如果比较彭祖的遗体与一位17岁举子的遗体的腐烂过程,其情形与烹调锅中的母鸡和鸡雏相似。在这两种情形下,“消”都是由“火”和“水”的交合引起的。在烹调过程中,如果将锅放置在火心上,火会很快让水达到沸点,让水保持滚开;如果将锅挪到旁边,水就会翻滚得比较慢,变成慢火小煮。在煮母鸡或者鸡雏时,转化的真正原因是“阳火气”和“阴水气”的交合。宋应星承认,火旺、水多能起到加速的作用。他也注意到,烹调所需要的时长与所需的火与水的量相互间依据一定的比例关系而变化。在土地里,“阴”和“阳”在某些地方交合化物会特别强有力,而在另外一些地方却几乎根本没有活力。墓穴的地点,或者能延缓,或者能加速遗体的腐烂,直到其完全消解,就如同汤锅里的母鸡或者鸡雏在慢火中小煮,最后变成碎块一样。这就是宋应星来追寻其理论的方式:一个“气”的世界里一切关系都是普遍性的。
宋应星还进一步阐释这些相关性:正如同鸡要被放入开水中以后才能开始烹调的过程一样,“气”的所有稳定阶段的形式——人的遗体、木、石、陶瓷,或者由这些物质构成的“物”,都得先渗入了土泥的“气”才能消解。他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转化,与经由空气中的“阴-阳气”所完成的物质转化应有所区别(“蒸气盛而速朽者,非虚无之化,乃熔化之化”)。他用一个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来描绘自己的理论:用于房屋、桥梁和其他建筑上的木材,只要不与泥土接触,可以保持几百年不朽。[40]他也举了焦尾琴的例子,虽然其制作材料为草木之质,但是能历经长久,因为它“不入土泥之中,合会混元蒸气”。他认为,当人们在力图保持尸身避免快速腐烂时,也在应用这一原理:骨肉与泥土混杂在一起,要等到百年以后一切都化为乌有。要想人为地不让尸身迅速腐朽,就给尸身灌上水银,装殓时陪葬珠和玉,泥土里的蒸气会因为回避这几种物品而不侵入尸身。(“骨肉土泥混杂,必待百年而后虚无净尽也。至人力不欲速朽者,灌以水银,敛以珠玉,土中蒸气原避此数物而不相侵逼。”[41])
“长”与“消”的转化依赖于所涉及的“气”。此外,研究者也必须考虑到,并非所有原理都在同一时间内起作用。木头的“长”与“消”在时间上的相关关系,只适用于木头的真正生长期间,而不是其被用于建筑上的挺立时期,也就是其转化有所停顿的时期。然而,当木头被火点燃,其转化的速度便不再受制于“长”与“消”的原则,因为这时“阳气”的介入非常集中。在进行论述中,宋应星将木头的物质性存在形式与作为五行之一的“木”视为等同,这与中国的认识论是一致的。他也认为,与金属一样,木头的生长也受制于其内在的“土”气。不过,金属主要出自“土”气,金属中的“阴气”和“阳气”被锁闭很深,而木材却额外地依赖于虚空中的“阴-阳气”才能得以生长。在木材中,“阳火气”和“阴水气”都可以很容易被看到,它们的物质性存在也容易被证实:“取青叶而绞之,水重如许,取枯叶而燃之,火重亦如许也。”[42]其结果是,木比土和金要更容易失去其物质化的形式,消失在“虚气”当中。因此,在“五气”的顺序中,“木气”是最后的,也是最弱的。在木材燃烧时,里面的“阴水气”就会脱离,与“阳火气”会合,快速地呈现为烟的形式,并与周围残存的“阳火气”会合而消失在虚空中。与此同时,在转化中木中的“阳”出现的形式是闪烁的火苗这一可见形式。木材的燃烧,是其内里的“阴气”和“阳气”进行转化的一个相当极端的形式,它发生在短时间内,因此也容易被观察到。同样的转化过程也出现在木头和植物被太阳烤得枯黄之时,但是人们很少会去花时间观察这一过程:木材燃烧时出现的烟,是水火相遇而造成的。如果木材在风和太阳下暴露的时间长,其内里的“水气”基本上都归回到虚气中,木材里所剩的只有“火”。这时木材被点燃,就只会产生少量的烟。(“焚木之有烟也,水火争出之气也。若风日功深,水气还虚至于净尽,则斯木独藏火质,而烈光之内,微烟悉化矣。”[43])
在《天工开物》一书中,木材以及木材作为燃料的用途并不十分重要。但是,在《论气》一文里,木材成了一个主要的话题。在讨论“消”和“长”的问题时,宋应星几乎是从机械的角度来描写木材。他将木材彻底地解释为自行生长的产物。它的消解,正如它的生成一样,是在不稳定的“阴-阳气”“土气”和“虚气”的协力下才得以完成的。这一优雅的解决方案,允许宋应星将作为物质的木材所具有的特性与他的“五行”理论相合拍。贯穿在全部著作中,宋应星都摆出一副对他的理论进行反驳的言说姿态,用以表明他有着不迁就、注重研究的思想态度。在描述采用水和火做的实验、将焦点转向木材在转化中如何表现时,他的这一特点就显得尤为突出。宋应星认识到在他的解释框架当中,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空白和严重的问题:木材在燃烧时,并没有完全消失在虚气当中。事实上,燃烧之后留有相当数量的灰和尘。
这些灰和尘让宋应星感到极度困惑,这在《论气》里已经显露出来。宋应星原本坚持一种数量关系的理念,描写了若干个跟火相关的实验。他认为,特定重量的木材要求特定量的“阳气”(以火苗的形式)和“阴气”(以水的形式)来消解,以便能让木材完全消失。每次燃烧之后,他测算(或者估算)所消失的物质性形式与所余之灰之间的关系。[44]宋应星的描写听起来如同管理测试一般,能让人产生对他的实验的信任。然而,描述实验中采用的计量单位则是含糊的:木材以“捆”或者“堆”来计算,不确定的水量。可是,宋应星不惮于去改变数和量去证实一个现象:不管他如何去安排实验,他总是发现有灰的存留,这是某些拒绝消解在“虚气”中的东西。正是在这一点上,宋应星给予当下的事实以优先地位,承认在面对世俗世界时“阴-阳气”理论和“五行”理论是有缺陷的。他用很多实验研究的数据来告诉读者,灰是一种特殊种类的“阴-阳气”,必须经由另外一个过程才能做到彻底转化到“虚空”当中。宋应星认识到,在他的理论模式和实际经验之间存在差异。他选择了经验的权威性,认可在某些时刻实践的分量高于理论。因此,他将“灰”的概念引入他关于“气”与“形”的基本框架以及关于“五行”的认识论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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