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火形而用火神,此世间大奇事也。
——《天工开物·作咸》
云南位于大明帝国的边陲地带。读书人都知道,那是一个能为这个国家提供很多宝贵资源的地方。制作奢侈物品的名贵木料,取材于云南的森林;在那里收集而来的珍稀植物和草药,在繁荣都市里的精英人群中有很大需求。云南也提供大量的铜、锡、煤资源,输送给明代日益扩展的铸币业,保证了中央政府在这一地区的利益。官员们被定期派往那里,去监管和调查不同的官营矿山和企业、收缴课税,或者押送货品和原料前往沿海地区与北京的宫廷。学者官员们往来行走在通往这一边远地区的路上,也帮助传播明帝国边陲之地各种奇异之事,比如,人们在云南与富裕的四川交接地发现的“火井”。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将它称为“火济”:一种没有火焰也能产出热量的“阳火”现象。
到底有多少文人受到吸引,不畏旅途艰辛来到这隶属明朝政权之下的荒蛮之地,对此我们无法做出估算。这会是非常艰难的行程:旅行者不得不乘坐笼子般的小船在浑浊的河流当中颠簸,或者让车轮碾压在崎岖的道路上,住在肮脏的小客栈中,或者一天下来在野外度过“天当房、地当床”的夜晚。至少,宋应星有一个理由去一趟那个自从公元前2世纪就用燃气煮盐的地区:如果他在17世纪30年代去看望任职四川的老朋友涂绍煃的话,他应该正好行经这一地区。[2]但是,我们没有任何历史资料能证明,宋应星确实做了这次旅行。然而,在《天工开物》中他以非常具体的细节描写了盐工们如何剖开竹筒、去掉竹节,然后再用布将竹筒绑合在一起,安全地将气从井中输送到大大的煮盐锅下。在这段的结尾中,宋应星这样表达了他的兴奋:盐煮好以后,打开竹筒一看,里面一点儿烧过的痕迹也没有。这也提出了一个问题:他真的亲眼看到过这一过程吗?
我们无从得知宋应星对甲烷的知识是怎样获得的,但是我们知道他在《论气》一文中深入地讨论了热和燃烧、燃气(他一贯称之为“火神”)以及与其相随的火焰。宋应星对燃气的探讨,让我们看到他如何去处理那些无法被感官观察到的事物和现象,以及在这些情况下传统的解释模式或者理论设想担当着怎样的角色。在这一背景下,宋应星所依靠的是“气”的无所不在性,他认为“气”的结构图式总是可以理喻的。我们可以这样说:宋应星认为,“阴-阳气”和“五行气”总会留下其“蛛丝马迹”,会有某种模式或者某种效应;只要应用的方法正确,一个有知识的学者就可以没有任何困难地去分析它。《论气》揭示了“气”结构中的某些细节,即那些对《天工开物》中详细描写的现象有重要意义的内容。比如,被宋应星称为“世间大奇事”的火井,在《天工开物·作咸》中被描写为在平常状态下井中有常温之水。没有任何依据表明那里有“阳火气”(“其井居然冷水,绝无火气”)。火井的“火意”体现在:没有任何可触的、可见的“阳火”形式,水就被烧得滚沸。宋应星还补充说,那些来自火井中的燃气,或者温泉上涌出的泡沫,都是多余出来的“火气”(“火气余”)。[3]不过,宋应星只在《论气》一文中表明了这些观察之后的背景性理论思考。他解释说,在火井这一个案中,重要的是去意识到人们正在观察的是一种“阴-阳气”的直接交会,并消解于“虚”当中。在他看来,火、热、燃气之所以不稳定,其原因在于:“阳火气”以及与其匹配的“阴水气”都不稳定,它们的转换快速而明显(“水火与气化,捷而著”《论气·形气二》)。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人无法用感官来跟踪火井的变化状态。
如果将《天工开物》中的描写与宋应星在《论气》一文中给出的“阳火气”例证放在一起来阅读,我们就可以发现,宋应星从人的感觉能力出发来对“阳火”的两种显现形式予以区别:其一是肉眼能见的火焰,是火的本性(“火性”);其二是(暴露在蒸汽中的)热和燃气,只能被闻到和感觉到,这被他称为“火意”。宋应星指出了人的知觉具有迷惑性,认为对自然和物质效用的探究必须是系统性的、目的性的,是去揭示真正的知识:人必须得知道去观察什么,以及什么时候去观察。在《论气》一文中,他用很大篇幅来讨论这一事实:尽管转化过程总可以归结为“阴-阳气”的互变,但是,对于“由气到形”之转化(及其相反方向之转化)的观察与“阴-阳互变”这二者,还应该有所区分。在前者,需要去观察的是在“阴-阳互变”的协助下“由气到形”的转变(以及反之的“由形到气”),“由气而化形,形复返于气”[4];在后者,“阴-阳互变”本身成为探究的对象。宋应星接着论述道:对人的心智来说,“形”和“气”看起来是稳定的、不变的,因为转化发生的强度低(“舒”)、速度慢(“徐”),人所具备的感觉能力不足以在有生之年掌握这种转化。[5]就肉眼无法看见的“气”而言,转化之所以舒缓,是因为“阴水气”和“阳火气”几乎完全饱和;就肉眼可见的“形”而言,是因为其中的某一种“气”的聚集非常集中,给它的匹配对象留下的余地非常小。如果直接去看“阴水”与“阳火”的互换,比如火井,那么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以为气矣而有形,以为形矣而实气。”在这里有必要重提我在前一章已经指出的一个要点:按照宋应星的说法,如果没有人力相助,“阴”和“阳”不能相见,会各自保持它们的“形”(“水与火,不能相见也,借乎人力然后见”)。一般而言,“阴”与“阳”相见之后总会马上消解在“虚”中。接下来宋应星对“阴”和“阳”的关系还有这样的描写:“当其不见也,二者相忆,实如妃之思夫,母之望子。”[6]“阳”与“阴”的互相转化在“气”中出入,或有或无都发生在瞬间(“其与气相于化也,刹那子母,瞬息有无”[7])。在另外一处行文中,宋应星还使用了“顷刻”这一词汇。[8]在对“阴”“阳”彼此渴望的关系进行描写时,宋应星采用了相当色情的意象以及多处用家庭关系来设喻——与他平常的枯燥文风大不相同,其中一部分是传统的阴阳转换研究中所使用的语汇。宋应星也参考了《易经》,认为“阴水”与“阳火”可以出于爱意而搂抱(“爱抱”)、可以紧密相拥(“敷”),它们之间可以互变(“交”)、可以互相渴念(“望”)、可以互相介入(“干”)。[9]这些比喻都在强调,“阴”和“阳”自身都感到无法自足,它们总是在想到转变。[10]这些描写让我们看到,在宋应星看来,“阴”“阳”之间的亲密和它们之间的互动给整个体系带来动力。不过他也看到,也正是阴-阳之间的这一层关系赋予整个体系以暧昧性:阴-阳交会的速度和不同形式意味着,人无法用感官去感知到阴-阳的交会,因而会忽略它们或者否认它们的存在。
在《论气》一文中,宋应星试图去证实存在于自然现象和技术生产过程中“阴-阳气”转换的普遍性公式。这些公式的逻辑在人的面前隐而不现,其原因在于它们发生得太快或者太慢,或者太过于复杂,或者发生在晦暗不明之处。他认为,气象学现象如风或者雨、人身体上的过程都可以用两个事实来解释:第一,一切都是“气”;第二,阴-阳的转换、它的离散或者消解进入“虚”中,总是在特定的比例关系中发生。为了证实第二点,宋应星在《论气》里描写了以水和火进行的试验,记录了要熄灭一定分量正在燃烧的木材,多少水是必需的。他认为,如果在场的两种“气”在量上对等,那么水和火就会完全消解在“虚”中。只有当二者的量不匹配时,才会出现可见的遗留物:“倾水以灭火,束薪之火亡,则杯水已为乌有,车薪之火息,则巨瓮岂复有余波哉?”(浇水去灭火,想让一束柴的火熄灭,用一杯水火就会灭掉;要想让一车柴的火熄灭,一大瓮水也不会有剩余啊!)宋应星没有考虑到水可能会渗到土里,或者火可以在木炭里继续闷烧。他坚持做了看起来很精确的计算:锅里面的水枯干掉十升,锅下面的火就会被费去一豆(“釜上之水枯渴十升,则釜下之火减费一豆”[11]),柴多必然要求水多,一车柴与一瓮水才是彼此匹配的量。
这些原则具有普遍性,因此,对任何问题都可以从“量化”上入手。天气的冷与热、干与湿取决于“虚”中彼此关联的“阴水”与“阳火”的量;对不同季节,甚至在一天当中不同时间点上的不同状况也就可以做这样相应的描写:“尘埃百仞而下,参和二气,冬至则水气居七而火居三,夏至则水气居三而火居七,二分而均平。日丽中天,则水气为妃之从夫,脱离火气,直腾而上,以相瞻望。斯时也,郁烘凡火,暂辞滋润,低压而下燃。”[12](尘埃从百仞高空下来,调和水气和火气。冬至时,水气为七成,火气为三成;夏至时,水气是三成,火气是七成。春分和秋分两个时节,水气和火气达到均衡。正当午时,水气就如同女人追随丈夫一样,从火气中分离出来,直接上到空中,与火气相守望。在这个时候,炎热的火气暂时没有水气的湿润,压向低处,地面上就变得很热。)
从气象学现象中,宋应星得出这样的结论:人一旦能理解到阴-阳的比例关系是由它们找到匹配对象的能力来确立的,那么就有可能有效地控制水、火之量,让二者完美匹配,做到“炉中之火不尽丧,则罂内之水不全消”。宋应星做实验来证明“阴”与“阳”的关系,但是他还是认为,应该首先去考虑阴阳交会是怎样发生的、哪些因素影响了其过程。要达到阴阳交会和消解,水和火必须直接相遇。在观察蒸汽或者水熄灭火时,人们可以看到这一点:“与倾水以灭火者同,则形神一致也。”当水神与火神作为腾起的蒸汽彼此相遇时,“阴”和“阳”彼此靠近,然后消解。在这种情况下,人所见到的并不明显,因为“阴”和“阳”的相关比例已经达到了很好的平衡(“均平分寸”[13])。当少量“阴”和“阳”不匹配时,转化过程是微弱的,很难被观察到。
宋应星通过实验方式来证实在直接转化中“阴水”和“阳火”的比例关系,而后他也承认,大多数“阴水”与“阳火”的交会形式是模糊的。乍一看来,似乎这与他的理论相抵触。宋应星在表明同样的原则在其他情况下也适用时,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即人体消化过程中液体的出现和消失似乎并不成比例。人甚至在数小时未喝入任何液体之后仍然会排尿,这一事实证实了他的观点:人不光从营养物当中,也从周围环境当中吸入“气”,之后从吸入的“气”中分离出“阴水”。与这种情形相似的是,人体中的“阴水”也最终会回到其原初的、看不见的“气”的阶段。实际上,人一直在不间断地吃进“气”,再转化里面的“阴水”,有时候将其储存,有时候将其排出,依据相互间的比例关系,“阴水”量会有所改变。他写道:有的人每天饮量大而排尿量小,那是因为水进入内脏后转化为“气”;有的人白日滴水未进,而夜晚还频繁排尿,那是因为“气”进入内脏后转化成了水(“固有日饮数石,而小遗不过一升者,水入脏而化气也;有勺饮未进,而晚溲频溢者,气入脏而化水也”[14])。宋应星关于身体过程的一部分想法来自个人的经验和实验;另外一些则来自同时代学者对身体过程的描写,他依据自己关于“气”的设想进行了阐释。
人们可以在身体的过程当中看到“阴气”和“阳气”转化的整个序列,身体内发生的一切都在力图将“阴”和“阳”分解到对等的量,以便保持和谐之“气”。在宋应星眼里,不光排尿这一现象能说明阴阳的转化,一切在人的眼前消失的水都证实了他的观点:“阴水”与它的匹配对象“阳火”以特定的比例关系消解在“虚”中。在这一问题上,宋应星没有做简单的推测或者盲目地追随某一个范式。他认为,人在试图解释暧昧不明的事物时经常得出错误的结论,因为他们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证据,胜过那些存在于表象之下的理性规则。他集中关注“气与形杂”的阶段,即“阴水”和“阳火”交会的阶段,人们可以从中看到一切生物的临时性特征,然后就能意识到整个世界就是不间断变化中的“气”。[15](www.xing528.com)
人(对事物)的看法之所以会有所偏离,是因为人忽视了一个问题:“阴水”与“阳火”之间发生的聚合、分离会以不同速度发生,它们有的“迟而微”,有的“捷而著”。[16]火可以被快速点燃,不能被抓住,这是每个人都能证实的;它的外形一直在改变,能迅速消失。跟“阳火”形成对比的是,“阴水气”能形成一个物性的实体;不过,其“形”是可变的、流动的。消失的露水这一事例也可以表明,“阴水”的许多物质性表达形式不如“气”或者“形”那么稳定,倾向于非常快地消解在“虚”当中。宋应星援引《易经》,将“阴水”和“阳火”之体的特性区分为“妙”和“竅”。按照郑玄(127—200)对《易经》的注释,“妙”指的是转化中的万物“有变象”,是可以被探究的(“可寻神”)。转化中的“阳”和“阴”也可能是处于“竅”的状态,按照郑玄的注释,这是万物转化中“道可道,非常道”的现象。[17]比如,“妙”可以是“阳火气”从“有”转化到“无”的状态,或者反过来从“无”到“有”:它们转化而成的现象是分散,从来没有获得一个可追寻或者可触及的形,可以通过阳火之体来观察。“阴水气”与“阳火气”一同消解于“虚”当中,或者与“阳火气”分离,这一状态是“竅”,因为它可以呈现的转化之外形甚至在雾中也能看得见,尽管‘阴水气’会快速分散。[18]在宋应星描述的景象中,在消解以及返回“气”这一问题上,“阴水”与“阳火”所经历的状态有质的差异,因为“火疾而水徐,水凝而火散,疾者、散者先往,凝者、徐者后从”[19]。
宋应星解释说,“阳火”总是等待(“待”)着“水”,以便消解在“虚”中。了解这一点,对分析“阴-阳气”在何时转化以及如何转化非常重要。宋应星将火星溅起的时刻认定为“阳火”转化为“虚”的关键性时刻。这正是“阳”在试图获得“形”,而后在火星(“电”)被点燃时又失去“形”的时刻。若要分析“阳火”转化为“气”的情形,观察应该集中于瞬间划过的闪电而不是在燃烧的火堆中(“气火相化,观其窍于流烁电光,而不于传薪之候”[20])。这一段不光表明了宋应星所采取的心智引导观察的方式,同时也让人有机会看到,在宋应星的描写和结论中浸透着不同层面上的考虑。在描写观察火的正确方式时,宋应星也暗指宋代宰相、参知正事(正一品)经济改革家王安石(1021—1086):王安石认为,老师教导学生是要保证知识的代代相传。[21]在这一个案中,宋应星的解释也意味着:在这一过程中,老师或者学生、烈焰或者柴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知识,是点燃二者的火星。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宋应星对如何进行系统性观察以及“发见知识”的观察所进行的描写。宋应星从阴-阳交会的行为方面入手,认为“阴水气”构成了世间绝大多数物化世界的主导部分。正如本书的第四章已经提到的那样,纯阴只存在于地的深层洞穴中,而世间的“阴水气”现象都是阴-阳的混合:在水中,“阳”还是存在的;哪怕在人看不到“阳火气”之时,它的效果依然存在;当水中的“阳火”减少,水就会从液态转化为一个固定的形态,即结冰。水的温度变化是另外一个指标:冷水中的“阳火”少,而热水中的“阳火”多。单一事物的“阴阳气”的构成会发生改变,因为“物”与“事”在推移,相互吸引着对方的“阴”或者“阳”。宋应星认为,“阳火气”的脱离,可以是强风直接或者间接造成的:如果地面上刮着阴冷的风,火气在几十丈高以外的地方,那么水就无法保持原本的流动状态,它的形就会成为冰。这是水的最大灾难。(“若地面沉阴飕刮,鬲火气于寻丈之上,则水态不能自活,而其形为冰,此水之穷灾也。”[22])关于“阳火”,宋应星没有加以评议,但是我们可以从他的解释中推导出,在他看来,“阳火气”在世间没有一种可堪与“阴水气”的凝聚形态冰相对等的凝聚形态,因为他设想“阳”的汇聚只能发生在天上。太阳是人可以看到的“阳”的聚结。但是,“阳”转化的不同形态是不为人所见的,因为人生活在地上,不能接近天。
宋应星对气象学问题的兴趣与传统的关于“气”的思想并行不悖,但是,他的非常独特之处在于,他认为“气”自身就能提供结构以及由这一设想提炼出来了能对“气”发生影响的因素,尤其是运动和距离。比如,如果将宋应星关于雨和雷的原因及其效果的想法与宋代大思想家张载的想法进行比较,我们就可以从中窥见一斑。张载认为,“阴聚之,阳必散之,其势均散。阳为阴累,则相持为雨而降;阴为阳得,则飘扬为云而升。故云物班布太虚者,阴为风驱,敛聚而未散者也。凡阴气凝聚,阳在内者不得出,则奋击而为雷霆;阳在外者不得入,则周旋不舍而为风”[23]。在张载看来,“阴气”和“阳气”的不间断交会以及二者之间的相对位置,引发了自然现象:“阴”和“阳”的相互渗透生成了雨,“阳”被局限则会生成雷;在宋应星看来,雨、雪、雹都是“阴水气”在穿越大气中的不同层次或者范围时生成出来的。在这一相关背景下,宋应星所定义的“大气”是“虚”中充满了“尘埃”的气。宋应星关于“尘”的概念,我在后面还要专门论述。由于“气”下落的时长和速度不同,会有或多或少的“阳火气”脱离“阴水气”(或者反过来说,“阴水气”脱离“阳火气”)。距离和速度的增加会引起更多的“阴水气”聚集在一起,因此会产生出从雨到陨石这样越来越实在可感的现象:“气从数万里而坠,经历埃瓂奇候,融结而为形者,星陨为石是也。气从数百仞而坠,化为形而不能固者,雨雹是也。”[24]宋应星还进一步解释阴阳交会带来的天气现象:“天泽相交,密云不雨,飞身其上,怒声一振而云者为雨,云消雨散而神光寂然者,雷是也。”[25]
在这里我们也能看到宋应星和张载在理念上的一些差异:在张载看来,风、雨、雷、电并行的雷雨现象只是一个阴阳交会瞬间带来的若干效果而已。然而,宋应星的分析则集中于阴阳交会的不同情形,这些不同情形产生多重现象,而这些现象又彼此相互影响。因此,雷雨是阴气和阳气彼此交会的一个复杂过程,雷是一种上升运动的反应,宋应星对于这一层面带来的启发没有进行详细说明。对于张载认为“阴气”和“阳气”的交会产生风这一理念,宋应星也持反对态度。风是虚空气的一个移动体,对“阴气”和“阳气”的交合会产生作用和影响:火能燃烧旺盛,并非是风在起作用,而是“由风所轧之气也。虚空中气、水、火,元神均平参和,其气受逼轧而向往一方也”[26]。
作为“虚空气”的一个活动体,风将“阴水气”和“阳火气”分离,或者让它们组合到一起。宋应星也是这样来描写露水或者表面水的蒸发现象的:“一鼓、一扇、一吹,勿懈勿断,而熯天之势成矣。夫气中之有水也,观吹嘘于髹木腻石之面,如露如珠,何其显现耶!”[27]
《论气·水风归藏》中下面这一段文字可以表明,宋应星没有将风看作临时性的现象。在他看来,风是“气”的载体,可以隐退,但一直都在场:“水在百川,与海当其量平,不能久静于下。其气湿,湿上升,迎合重云浓雾,化而为水,归于其墟斯已矣。风在清虚之郛,当其藏满,不能终凝于上。其气隐,隐下降,聚会游氛微蔼,化而为风,或北或南,驱驰旋转而后仍归于其郛,归郛而风息矣。”(水在江河湖海之中,当其水面一致时,也不能长久地静止于地面。水气润湿上升,迎合浓云密雾,又化成水,回到藏水的地方。风在天上,当其充满的时候,不能总是凝聚在天上。形成风的气隐约下降,会聚游散云气,而化成风,或南或北,驱驰旋转,然后仍回到藏风的天郭。这时风则停了。——本段白话译文引自杨维增编著《宋应星思想研究及诗文注译》,第207页。)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风的运动、风具有分离和合并“阴气”和“阳气”的能力,才能让水产生流动性。因此,“池沼之或平或流者,使之不凝”,就变得关乎重要。在对风、天气、水的描写中,宋应星揭示出复杂的关联,实际上是“阴气”和“阳气”交会的理性时间顺序。通过逐步地分析一个个现象就可以看到,这些现象背后起作用的原则是同一的。宋应星认为,风不是像张载设想的那样是“阴-阳”行动带来的结果,也不是二者在虚空中的相对位置所致。风之所以产生,正是被浓缩在一起的“气”在试图回到自己的领域,回到原初和谐的空间分配中它所占据的特定地方(“郛”)。不同的天气现象都是“阴-阳气”交会中暂时性的表现:是“阴水气”聚集进程中的特定阶段,或者是与“阳气”重新聚合带来的转化。露水只是“阴水”消解和显现中的一个过渡阶段。和雾一样,“阴水”能够保持,是因为在它力图获得一个而后将消失的模糊形式时,在某个时间点上“阴水”的量恰到好处。天上不下雨的浓云(“密云不雨”)是这一过渡阶段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这与热水沸腾并产生蒸汽(“沸釜之间”)的这一过渡阶段不同,因为前者是“阴水气”活动减慢,而后者则是“阴水气”与“阳火气”合并一起融入大虚的一个预先阶段,会在瞬间消解。云、大雾、薄雾的持续呈现就意味着,阴-阳转化已经停留在一个暂时阶段上。“阳火”总是在等待着“阴水”以便合并而返回虚中,正因为如此,对阴-阳交会而言,运动非常重要。在一个几乎平衡的阶段,“阴”的运动变得慢,“阳”必须去接近它以便消解进虚中。在这种条件下,人必须对去观察什么要小心谨慎,要考虑到转化经常以人的肉眼无法追踪的方式发生。从这个意义上说,世间天气现象是两种因素组合带来的结果:观察的时刻与阴-阳转化速度。[28]
宋应星对天气现象的详细解释表明,他认为“气”的不同阶段在转化中相互影响;在天气现象中,他认为特殊条件和环境因素都对“气”的转化过程以及阴-阳交合发生作用。他提出,要解释人世间之所以“物”与“事”各不相同,与“阴”和“阳”相关的因素都应该被考虑进去。首先,转化开始或者停歇的时间点;其次,“阴气”和“阳气”的相遇是在运动状态还是静止状态,是直接还是间接。事实上,宋应星关于“物”的生成以及人之所见现象是如何产生的等问题所持的观点,在他对制盐过程中风和天气所起作用的表述中,体现得最为清楚。宋应星认为,经由风产出的盐与经由太阳产出的盐会有不同的形式。风是“虚空气”,通过运动将让“阴”与“阳”脱离开,或者让二者会合后消解;而太阳是一个汇聚在一起的“阳”的现象,因为能让在场的“阳火气”暂时提高,从而能剔除“阴水气”。这两种情况带来的结果,都是盐水的干涸;然而,同样的成分可以获得多样化的外形,因为风造成盐水干涸结晶而成的盐颗粒粗大(“待夏秋之交,南风大起,则一宵结成,名曰颗盐”);相反,通过海水的慢慢蒸发而结晶出来的盐,则外形细碎(“以海水煎者细碎”[29])。在宋应星关于盐结晶之物理过程的公式中,关键性的因素是“阴水气”与“阳火气”的交合。环境性因素是时日和季节、交合发生的地点,以及阴-阳渗透或者分离的发生速度。
因此,要想了解“物”与“事”,所有情形下和所有阶段上的阴-阳交合都应该被观察。当“阴-阳气”不稳定,因而转化得特别快的时候,以及转化得特别慢,因而“物”的外形显现为稳定的时候,这就显得尤其重要。“气”变化的不同交合条件、“阴-阳气”的聚合和消解,导致多样性的结果。显然,在那些转化发生得非常微弱或者缓慢的情形下,人的一生短得不足以去认识到它的转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转化没有发生。至于山脉和岩石、土石建筑物的转化,只能通过将它们与一些转化步伐快的事物——植物或者树木的生与死,或者人的尸身——进行对比,才能从中推导出来。“长”与“消”以相关的方式出现,这与人对其进行观察的时间节点以及探究目标相关。有知识的人会认识到,一直处于变化中的“气”世界是一个自足的再生体系,万物不灭。什么都不会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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