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曰:人有十等,自王、公至于舆、台,缺一焉而人纪不立矣。大地生五金以利天下与后世,其义亦犹是也。
——《天工开物·五金》
在《天工开物·舟车》的开卷语中,宋应星赋予商人以人类文明中的核心角色,各地的人群、物产多有不同,正是因为有了交换和贸易才造就了世间繁华(“人群分而物异产,来往贸迁,以成宇宙”[59])。贯穿其全部作品,宋应星都因为看到“商贫于政乱”而对那个时代经济状况感到忧心如焚。他感觉到,对商人课以重税会有损作为一个整体的国家。宋应星发出的警告是:必须得让商人们能从事其职业活动,保证国家之内和国家之外的货物交换。盐的贸易在宋应星的时代已经几乎完全转入到私营者手中,宋应星对此的态度很好地表明了他的理念:(假如官府撤掉管理和限制手段,)大盐商、小盐贩都会趁贩盐的便利,同时也运贩粮食。这种办法一旦实行,各地商人都会奔赴而来。用不了半年的世间,粮食就如同小山一样了。(“大小行商贩盐之便,仝贩五谷。此法一行,则四方之人奔趋如骛。不半栽,而丘山之积成矣。”[60])
宋应星对商人的态度,与儒家对商人采取蔑视的态度形成直接对比。他认为官府应该向商人咨询,甚至应该通过制度性渠道将商人纳入国家经济当中,以便能让所有人从中受益。宋应星提出这样的初步设想,愿意与精通商业财务的人,共同探讨可行的治理策略:“世有善理财者,愿与相商略焉。”[61]宋应星对商人的看法,与当时正在出现的新趋势相一致:按照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的观点,这一新趋势开始于16世纪,在此期间一股新的商人风气开始变得明显。[62]如果深入探究一下晚明时期社会在总体上对待商人的态度,我们就会发现商人新风尚并非如人们一般所设想的那么不言而喻。实际上,当时的社会趋势是单维度的,它允许商人们过着奢华的生活,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商人的社会地位本身并不是受人尊敬或者不是人所渴望的。对于一位商人而言,要想获得社会地位,其唯一的途径仍然是成为一名读书人。[63]挑战了这种社会区隔的思想家汪道昆(1526—1593)或者前面提到的王源都算是例外(他们二人都将商人角色与文人官员所具有的作用等同起来)。商人们自身也在尽量地模仿文人官员的生活方式,他们让家中最有天赋的后代走上仕途,将家庭财富投入在购置田产上,以便至少能在名义上声称自己进入了最高的知识阶层、属于缙绅社会了。商人们在这样做的同时,等于严守了传统的价值体系:赋予学术知识以思想上超级优势。他们的态度实际上再次确认了原有的社会秩序。[64](www.xing528.com)
已经有许多研究聚焦于一些私人著述,这些文字抱怨社会限制的消失,悲吟自身所处时代的社会溃败。从一位像宋应星这样走仕途不成功的读书人这一角度来看,富裕商人子弟进入读书人领域,当然会让原本不多的空缺职位增加竞争难度。学者们就算通过了科举考试也得花钱去买空缺职位,否则也得不到任命。面对政府机构人浮于事的状况,学者们感觉到金钱的力量大于能力,一种危及家庭和个人的强烈不安全感由此而生。他们像宋应星一样抑郁不乐,在自身所处社会阶层的下层中进行着注定要失败的战斗;他们害怕,也反对社会等级序列方面有任何变化。从《野议》中,人们可以看到,宋应星几乎完美地代表了这种思想发展趋向:学者们承认利用商人可以带来利益,与此同时,他们却更倡导传统价值而不是社会变化。宋应星认为自己是一位名声显赫的高官的后代,尽管他的宗族成为读书人世家的历史并不悠久;他感觉自己成了社会的牺牲品,而领导这个社会的正是一群低能而尸位素餐的官员,他们以不学无术、扰乱纲纪、行为失德为特征。他一方面承认商人是社会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另一方面却因为他们带来社会行为上的改变而鄙视他们。百姓正在放弃农耕,不再甘愿过简朴的生活;人们失去了对思想权威的尊重,在寻找快速挣钱的办法;卖官鬻爵盛行;某些非官之人住在奢华的府邸,穿华丽的衣服。宋应星对商人的斥责,尤其是因为他们试图去模仿缙绅的生活方式,不服从那些规定他们社会身份的原则。[65]在这样的背景下,宋应星所拒绝的,正是在李渔(1611—1680)以及其他处于明清改朝换代之际的文人文字中所展现的那个世界:消费主义的奢华世界、文化上的光彩夺目以及创新性理念。[66]一些人因为社会等级序列松动而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宋应星便是这一群体中的一员。他将这种局面归咎于学者同人的慵懒行为:这些人不去服务于社会,而是让社会服务于自己的需求。
在社会层面上,宋应星要推进一个传统理念:学者提出思想,百姓行使日常职责,商人让经济保持运行。社会秩序的安排由学者依据十个等级来进行。依据《左传》,在人的十个等级中,处于最高位的是“王”(1)和“公”(2),继之而来的是“大夫”(3),最底层的是“仆”(9)和“台”(10)(“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在宋应星看来,这一序列的意义,并不是简单地因为它的传统由来已久、能通过引经据典而得到证实,这也是宋应星与其他同代学者出现思想分野之处。这个序列通过十个系数来表明“天”与“人事”的关系:“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67]宋应星还将这一序列推及到自然界中的金属存量上:在大自然中,不同金属矿石的存在比率表明了自然现象中的普遍性秩序。在这一框架内,宋应星视底层为一个有效运行体系中重要的、让事情臻于完成的因素。尽管如此,他对睿智与愚蠢的思考正如对自然界中的金属存量一样,还是沿着量化的思考线路。尊贵之人罕见,正如金子一样;愚笨之人常有,正如铅锌一般。“贵者千里一生,促亦五六百里而生;贱者舟车稍艰之国,其土必广生焉。黄金美者,其值去黑铁一万六千倍,然使釜、鬵、斤、斧不呈效于日用之间,即得黄金,值高而无民耳。”[68](贵金属,大概一千里之外才有一处出产,近的也要五六百里才有。五金中最贱的金属在交通稍有不便的地方,就会有大量的储藏。最好的黄金,价值要比黑铁高一万六千倍,然而,如果没有铁制的锅、刀、斧之类供人们日常生活之用,即使有了黄金,也不过好比只有高官而没有百姓罢了。)
在宋应星的这段话里,规制展现在自然中,也展现在物质效用上。在这一框架下,作为读书人的宋应星认为自己的角色是天人关系的思想阐释者。人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是一个宇宙、一个超出人力影响之外的理性系统,而社会、国家和人类文明是人的行为、传统、风俗和习惯的结果,是人在对“气”的普遍性原则做出予以遵守或者不遵守的情境选择时,所带来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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