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性：从形而上学的思维复归到辩证的思维

科学新规范的关键之处，是要求人们将探索世界的目光由简单性转向更真实的复杂性的一面。而从近代自然科学诞生至20世纪初期，世界的复杂性一直是科学的盲区。科学家相信，通过还原，能够准确地把握到他们所要得到的一切。层次、飞跃、自组织的整体等复杂性现象是因为人类认识能力不足，或计算工具欠缺所造成的，它们来自我们的主观而不是真实的客观世界。科学家在追求科学理论的逻辑简单性的同时，也将世界理解为是依据简单性原则组织起来的。包括哥白尼、伽利略、费马、莱布尼茨、莫泊丢、拉格朗日、牛顿直到爱因斯坦在内的大多数科学家都认为：“自然界从来不用任何困难的方法去做那些用简易方法就可以完成的事情。”^[12]所以，一切与简单性原则相背离的尝试，都可能被视为非科学或非正式的科学。这样，受规范的左右，自然科学在对待复杂性问题上曾犯了一个画地为牢的错误。可见，关于世界的信念在科学研究中有多么的重要。

身兼科学家和哲学家的康德，曾多次发出告诫：要重视复杂性。康德可谓复杂性认识的先躯。他认为事物并不仅仅是依靠简单性原则而存在的，所以不能单纯地通过简单性原则来认识事物的本质，必须给复杂性以地位。他写道：“难道人们能说，给我物质，我将向你们指出幼虫是怎样产生的吗？难道人们在这里不是由于不知道对象的真正的内在本质，并且由于对象的复杂多样性，所以一开始就碰壁了吗？”^[13]像亚里士多德把自然本质视为有目的的一样，康德也认为自然具有内在的目的性，把目的性视为别于直线式因果性的事物的另外一个特征（现在我们已经清楚，目的性是事物复杂性的一个特征）。康德认为，复杂性与简单性一样，要求具有规律性。在自然的特殊规律中被我们视为偶然的东西，毕竟包含着一种有规律的统一性，它把自己的多样性结合为一种自身可能的经验。他说：“事物的各部分相互为其形式的因果而自行结合成为一个全体的统一”，“每一部分都认为是由于一切其余的部分的作用而有其存在的，而且又是为了其他各部分以及为了其全部而存在的，也就是作为一个工具，或者作为一种机体而存在的”，“每一部分都是交互产生其它部分的”。康德特别指出：“只有在这些条件下而且按照这些规定，一个产物才能是一个有组织的并且是自组织的物，而作为这样的物，才称为一个自然目的。”^[14]可见，康德已认识到了客观事物复杂性的真实存在，同时悟到了复杂性的若干特征，如偶变性、统一性、组织性、目的性等。

但是，康德对于复杂性的认识是建立在他的二元论和先验论基础上的。他让自在之物具有复杂性，但是又把它们推到人类认识的彼岸世界，断言人类对于这种复杂性的认识只可以采取一种先验的目的性的形式（实际上，在这个时候，康德是从内在的目的性退回到外在的目的论上去了），至于自在之物的复杂性的因果联系则是人类辨识能力所永远无法达到的，唯有属于现象界的那些简单性的因果联系才可以通过感性按照机械规律加以考察。^[15]康德是复杂性科学诞生之前对复杂性做过最重要论述的学者，他的论述，今天仍然有重要意义。不过，康德的论述并未对当时的科学规范产生多大的影响。科学似乎有一种顽固的脾气，总是不大愿意接受来自外部的哲学本体论思想的注入，除非到了它自己需要的时候。

马克思主义哲学创始人曾意识到，如果不破除机械论的统治，自然科学就不能继续得到发展。为此，如前所述，恩格斯开创了以理论自然科学和哲学世界观互为反思支撑点，既推动哲学世界观发展又促进自然科学规范向辩证法转换的自然辩证法研究。在《自然辩证法》、《反杜林论》等著作中，恩格斯对复杂性思维作了许多精辟的论述，如物质的层次性、飞跃、偶然性和必然性在层次间的转化和自然规律的历史锁定等。恩格斯根据当时的自然科学状况指出：“除了以这种或那种形式从形而上学的思维复归到辩证的思维，在这里没有其它任何出路，没有达到思想清晰的任何可能。”^[16]1925年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公开出版以后，这些重要的论述对复杂性概念的形成和科学规范从近代向现代的转变产生了重要的影响。(www.xing528.com)

康德、恩格斯以及其他哲学家和思想家，对近代自然科学的物理主义、还原论、机械论和简单性原则的批判，以及关于世界层次性、突现、复杂性的论述和论证，给后来的科学规范的转变和科学革命做好了思想准备。哲学的思辨往往走在科学实证之前，思辨的力量往往不亚于实证的力量。然而，思辨的哲学毕竟代替不了实证的科学。尽管已有上述思想家们的重要的论述，20世纪40年代之前，科学并未改变自近代以来一贯遵循的还原论、简单性原则的传统。如果说，辩证的思维及其成果并未对当时的科学产生重要的影响，未能扭转主流的科学信念，那不是什么人的错，而是因为科学自身未发展到那样一个水平。企图让处在机械性研究阶段的科学接受辩证法，或者从中寻找到辩证法实例，除了贴标签和戴帽子之外，没有其他办法。要求科学做超越其发展阶段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其结果往往适得其反，辩证法成了僵化的东西，教条的东西，指导者成为了绊脚石。

从机械决定的世界到统计决定的世界再到复杂性决定的世界，自然科学自身的发展，突破了机械自然观及其方法论的思维模式的束缚，其研究方法及成果越来越具有辩证的性质。

进入21世纪以后，复杂性科学研究已经在各个领域展开。复杂性科学理论和思想已渗入到各个研究领域并且开始进入实际运用阶段，即应用复杂性科学理论及其思想解决自然、社会、思维，包括管理、工程技术等方面的问题。复杂性科学理论本身的研究也在逐步深入，并朝着综合的方向发展，越来越具有普遍性。今天，我们对机械论的批判已不需要外部的注入，也不需要硬着头皮给自然界和科学贴标签或带帽子，科学自身已经进到了自觉抵制机械论和运用辩证思维的新阶段。现代复杂性科学理论不仅给辩证唯物主义提供了有力的例证，而且使它得到新的丰富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