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不知小孩子们从什么地方找来许多桃枝,并且把它插到花瓶里,而其中的一些就真的由含苞变成大放了,我不能不看见这些,因为它已经跑到屋里来,假使它仍旧立在谁家的园里,或不管哪个山坡上,我便将不会见到它吧?且不想这些事;总之,由于它之穿屋入室,我的心就不能不感到飘飘然了。凭良心说,我的心是并不常感到飘飘的,而这次却竟飘飘起来,读者诸君,我想您看到这里,一定要推想,之后不久,我就起程——自然要带着太太了——到山野之间去赏花了;而其实呢,您是错了,您之错是错在把我所有的闲暇估计得太多。在事实上,我之飘飘然给我送来的并不是游山的乐趣,而是文思的毁灭,岂不哀哉。
已经哀哉了之后,飘飘然之情却并不减退,因而在短期间内,文思也没有便恢复的希望,其后是,我乃大着其急。又其后,天无绝人之路,一个朋友从外面走进来。他带着一些希望和牢骚来,希望是希望喝一些老二锅头,这自然可以按下不提;至于牢骚,就引起我们谈起一些事。而这事,我想,就正好可以来补文思缺乏的空隙也。
我应该先解释一下,为什么可巧进来的人就带着牢骚。这原因细分析起来有两个,一个他难于负责的是物价又狂涨,一个是他应该负责的是手里没有存货。手里没有存货而赶上物价狂涨,其心情之不得不难过也当然是凡人皆可洞明的。于是而牢骚来了,他先说物价狂涨立刻就会影响他的生活,他原先想给他的尊夫人买一双皮鞋,因为一对好看的脚是非常之需要的,其次,他还计划买一盒粉,而且要好牌号的,盖香喷喷也是非常需要的事物也。“可是呢,”他说:“这一来全完了。”
对于他的此段牢骚我无话可说,因为,一个男人由于物价涨而不能给太太买装饰品,在人间也算得非常难堪的事。既已难堪矣,发点牢骚正是自然且当然的了。可是,他的牢骚却不即此停止,他想到想来也许能救命的经济紧急措施方案,然而不灵,于是他自然想到政府的政令之不生效。他接着于是对于政府之懦弱大加非议,说了许多违反服从天职的话。我听了先而大吃一惊,我联想到两千年来的所谓造反,所谓图谋不轨;继而一想,即是他所非议的懦弱也正是查无实据,所以便将他大加责备一番。他起初颇少屈服之意,后来见我已经急到将以危害民国罪告发他,他才鞠躬求饶,最后的胜利来了,我虽欲不传播宣扬,读者诸君其舍诸。
且说我的证据之多可以写满一部《大英百科全书》,这些证据,都证明一件事,就是,政府不只不懦弱,而且正是中庸所夸奖的“强哉矫”,可是在这里,为了篇幅及读者诸君的时间有限,我就只能举九牛中之一毛了。对于这个割爱我心中大为难过,这且按下不说。且说我所举的证据之一是法币与银元的兑换率,这据说政府已经规定一元兑一元,而且据说,国家银行早已开始做这个业务。
这表示什么呢?就表示政府强硬承认法币的实质价值与十年前并没有分别,不管全世界二十万万人的看法怎样,政府却实行了孟子的教训,“虽千万人吾往矣。”(www.xing528.com)
其次,也是经济方面的证据,物价指数任何人都以为应该随着市场价格的涨落变吧?可是政府已经强硬地把它定住,就是既不许比本年一月多,也不许比它少,此种问天的大工作不强硬能做成么?再其次还有,通货膨胀之后物价必涨乃是经济现象中的铁律,可是,当我们的市面由于万元大票之流行而价格上涨时,政府却硬说又是奸商在操纵,此一硬不也是很可观的么?
至此,想不到我的朋友还不服,他也要模仿一下政府的硬。我气极了,才又举出一件政治方面的证据,那便是,台湾事变之矢口不承认原因是官吏坏。这据说是怕有损威信。夫威者,岂非硬乎?政府之威竟至相形之下把人民的生命比成软非大强大硬而何?斥责政府为懦弱者真丧心病狂矣。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四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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