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天来,我连续遇见几个关心我的朋友,谢他们的盛意,都劝我此后写文章应该多发中和之音,其中之一个甚至说:“这不只可以使读者高兴,就是你自己看了也会喜欢的。”我想了想这个劝告,以为大概不错,再反复一想,觉得更加不错。那么,剩下的事显然只有发中和之音了,然此则是大难。这原因不是我不会发中和之音,自然更不是不想发,而是很难找到使我不得不发的动机。于是,为了报答关心的朋友的雅意,我便决心到大街上去寻找一番。而于是,我就走到大街上了。
且说此次在漫长的街道上走,我立志把我的眼睛放到那些会使人感激涕零的事物上。因为怀有这种志愿,所以第一次当我看见一群人包围一圈吵闹声的时候,我便把目光急速地由街东移到街西。然而可惜,就在我眼光将欲停止的地方,一个穿制服的人正在预备用他的尊脚踢一个没有穿制服的人。我所谓预备,乃是当我看见的时候,他的脚与那个理合受踢的老百姓的贱腿还有约三四寸的距离。我的目光自然不能再转回去,但也不能不转,于是急中生巧,便低下头一直向前跑去。跑出不远,我被一种突如其来的爆裂声音拦住,原来赶巧不巧,又遇见临时检查了。幸而我住在中国的年头已经不少,深明绝对服从乃人民之天职的所谓大义,便顺势来一个立正,将两臂举起,这就表示我乃是没有枪的可怜的老百姓,“请大人搜索可也。”搜索之后,获得恩赦,由惊转喜,只是原来寻找动机的热心却被一扫而光了。
其后是丧气回家,想到仍不能发中和之音的事心里非常之难过。不得已,乃决定以一睡了之。于是不久,我就卧在床上了。卧在床上,经过一阵朦胧,我仿佛听见有人叩门,院里是静悄悄的。我说:“去看一看,大概有人叫门吧?”真奇怪,连孩子们也不见了,我只好自己去。走到门口,隔着门缝好像看出外面的人并不少,而且似乎正在小声商量什么。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这一次可真凶多吉少了,于是便壮起胆子问:“谁呀”?外面一个人瑟缩地答:“是,是我们。”其余的人也随着说一遍,声音更恭顺,简直近于颤抖了。这就真使我胡涂起来,于是又问:“你们是谁呀?”外面答:“我们是几个机关的人,来向您请示一些事,现在先请您去问一问贵家长,可以不可以给我们开门,并且赐与我们一个敬聆训数的机会。”我直觉地感到。凶多吉少是一定的了,因为来的是官方,可是,继而一想,“为什么竟是做梦都想不到地如此之客气?”不管怎样吧,既然是官方驾临,小民自然只有遵命开门了,于是我就动手去开门。可是真意外,外面的声音乃是,“您先不要开,在您的家长没有答应开之前,我们是不敢请您开门的。”我似乎没有细想他们说话的意思,门已经大开了,我告诉他们我就是一家之主。他们一群有七八个人,都穿着干净的制服,有的人手里似乎还提着一些什么。我请他们进来,他们应声一齐向我行一鞠躬礼,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进屋之后,我请他们坐下,他们鞠躬婉谢,并且说:“在尊贵的人民老爷之前,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坐下的。”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已经改为“民国”了。于是我的胆量也就随着大起来,便坐下问他们:“你们有什么事么?”其中的一个鞠躬而前,递给我三张票,请求我在票上表示我的意见,一个票请我写我愿意谁作人民的仆役,另一个请我写我愿意用什么主义充政治的指导原则,还有一个是我需要什么。我问他们:“这必须当时写好么?”又一个人鞠躬而前,说:“不敢,不敢,完全随您的便,什么时候写好,请赐命令,我们来取。”我说:“好。你们还有什么事么?”另一个人鞠躬而前,拿出一个收据本,翻开一页,送到我的面前。我一看,上面印的是两行大字,第一行是“收到公仆呈敬美金三千六百五十五元六角”,第二行是“人民老爷印”。我又恍然大悟知道这是我应得的那一份没收来的存于美国的官僚资本。我于是堂而皇之地在人民老爷下面那个空地上签一个字。又换一个人上来,比以前的更恭敬,用双手把美金一叠举到鼻尖那样高,然后轻轻放到桌上。我又问:“还有什么事?”他们一齐说不再有什么事,只是希望我不嫌麻烦而常常赐与他们训词。我说“好。”他们一齐立正,深深向我鞠一躬,然后倒退走出去。
其后,读者诸君当然可以想到,我的高兴是如何难以形容了。我笑着把美金拿起,点一点数,一文也不差,然后拿起那三张票,用笔写上我的三种意见,第一,我赞成向我鞠躬的那一群作公仆,第二,我愿意以“人民老爷主义”为政治的指导原则,第三,我愿意那一群公仆永远把人民看成老爷。写完之后,心中大为畅快,不禁哈哈大笑一阵。谁知天违人愿,我就被自己的笑声惊醒。门外又有人叫门,孩子们气喘喘地由外面跑进来说,调查壮丁的人们终于来了。此真是春梦了无痕矣,呜呼哀哉!(www.xing528.com)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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