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诸君,尤其是在东发的当年曾经读过《四书味根录》的诸君,看到我写的这个题目我想一定会发笑或发怒吧?发笑是因为设想我竟至把《论语》的《里仁篇》的话也记错了;发怒呢,以为我是在故意做反经、圣道的欺人之谈。您的发笑或发怒是完全有理的,在《里仁篇》里,所写着的不是君子喻于利,小人喻于义,而恰好相反,乃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我乃把它反过来,使君子与小人对调,其为与经书圣道相违也当甚显然,在这个年头,岂不岌岌乎殆哉。不善于磕头的人总是没有福的,呜呼!
然而所幸这呜呼与读者诸君颇少关联,您笑了或怒了,过去也就罢了,被笑与被怒的乃是我而且又不止此也,君子喻于与小人喻于云云写在这里是一个题目,它是需要读下去的,如竟难于向下读,又将奈何?谢我的古今中外的老师,他们教我知道“文章之为道也大矣哉”。大题可以或宜于小写,小题则可以或宜于大写,准此理,正题可以反写,反题可以正写,总之,任何题目皆可写成文章,纵使未必能写成好文章。——然而,这一次我所写下来的题目却使我大为其难,君子喻于利,小人喻于义,真是荒乎其唐,吾将何以下笔乎?
我回想我最初想到此题目时的心情,那是夏历腊月二十三日的晚上,外面的天黑黑的,连续的炮仗之声震耳,我忽然明白这乃是送灶王老爷上天的时候。一年了,小孩子拿着糖瓜屋里耍,想灶王老爷大驾已经随着火炮声安抵南天门了吧?若然,我想,假使我们能够偷听一下灶王老爷的报告,那才真有趣也许是真没趣。“我所掌管的一家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断炊,冬天无煤,屋里寒风刺骨,连我也有些吃不消,而且汉子和老婆又常吵架,他说受了她的连累,她说受了他的连累,更使人伤脑筋的想起被拉走的儿子就哭,……无论如何,请玉皇大帝准予不再下界才好。”连灶王爷全腻了,吾人将何以结此一年之总账?于是我就想到君子喻于利,小人喻于义。
此是我们过去一年的总账也。何以言之?其义有二,先说前者,君子作大人先生解,小人作小民解,我们在此一年中所见的形形色色正可以君子喻于利,小人喻于义一语尽之。写至此,我想您一定已经明白,如尚未也,那就请想吧。且夫尽人之所能容也必有限界,因是,大人先生也者乃不得不将义由心里或家里拿出来抛到大街,以便能再多一点隙地装金条、法币、汽车、房产、物资,以及所谓威风。而小民呢,因为没有金条、法币、汽车、房产、物资以及所谓威风可装,所以就被迫——或多半是被迫——将被抛到街上的义之流搬到家里,以期能够替“国家”“民族”支撑门面。其后就于是而“门面”了,谢天我们还有不太平滑的纸,于是就将它们裁开,用也是由人民造的笔墨写成无尽条的“仁义道德”和“礼义廉耻”,向没有金条、法币、汽车、房产、物资以及所谓威风的地方乱贴,小民就这样喻于义了。唯一可惜的是义不能充饥!假使能,那才大佳。——其实是,假使能,那就也被像藏金条那样地藏起来。
再说第二意义,君子作好人解,小人作坏蛋解,则君子喻于利,小人喻于义也不失为一年总账的索引。何以言之?以前我也不能说出何以言之的理由,后来,说来真巧,在大学所谓纯洁的青年群里就出现一个正义会。我自然想看一看所谓义者究何所指了。而不久我就恍然大胡涂,原来所谓正义者就是竭力使有钱有权的人过得舒服的行为,字义也随着时代变了。而利呢,也真就交与君子了。且说不久之前,一个穷朋友到我这里来串门,我们不知怎样就说到一年之计在于春的事,他说他“将要”决定改行,经商或者作官,他说也没有旁的目的,一切都等发财之后再说,利!利!利!(www.xing528.com)
而其实,他并不能真去利,利,利,这不过是牢骚。现实的社会使他多次伤了心,所以他才愤慨地说,“凡是好人都是傻瓜!人应该努力求发财,以免守分受了罪反给旁人添许多实料。”他的话也许颇有道理吧?可是说过之后他就又回到屋里去充傻瓜了,这个嘴角上的喻利的君子是如此之可怜。
时代就这样□变了,而且看样想要顺势向下变,一直变到或□死灭或来一次大搅乱。这也真使人担心,古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由我们现代的人看,岂止不足以为治,而是连《论语》的本身也需要重写。假使真有人肯重写经书,我就大量地将“君子喻于利,小人喻于义”无报酬地送给他。我想,他应该把此语采入,或至少置之于“右传”之八章,以便千百年后,尚且有人知道以前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时代,□一个世界。算了吧!□读者诸君不因想到账的事,心烦。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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