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诸君,这是三十六年的第一次我以文字同您相见,您愿意我向您说些什么呢?新年来得过于急促,听见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花炮——不是炮——声,我真不免于有点茫然。我想到幼年为此而忍受焦急,而享受迷离的欢乐。可是呢,那一切是全过去了,转眼已将一代。但想来也就惭愧,六十左右的遗民总算为我们保留一个千百年来久矣夫的使一切人短时陷入迷离的欢悦的情境,而我们三十左右的人则竟要使之中断。在我们身长不满三尺的时候,我们可以随着大人去看年画,在一列长摊的前面侧耳比较谁家的花炮声音响亮,我们不知道米价,大人们也未必便想到米价;而现在呢,再说一次惭愧,我们所能给孩子们看的是年底的愁眉苦脸,所能给他们听的是米已经涨到八百元一斤。八百元!我们的祖父——假使不幸他还活着——可以用它买十六只肥牛,皮毛鲜明漂亮,而且每只头上都有一对弯弯的角。
话说远了,我的本意是向您说一些吉祥话。说什么好呢?我还记得我们乡下的风俗,新年第一次见面说“见面发财”,在这里当然不合适。因为,我同您实在并没有见面;而且,说起发财,呜呼!——这真糟,一不小心又呜呼了一次,希望您能原谅,原谅我实在是出于不得已。我想,明达如读者诸君,当然不至不明白,在这个年头说发财已经有点——原因之一是,这常常不过是一句空话。譬如说吧,您的职业也许是经商,若竟如此,则在年前的不久,我仿佛看见您曾经在您的宝号的门口贴上必须数学家才能数清的各种颜色的纸,每一张纸上都写着“大减价”,于是,我就明白您的心理或苦衷,又于是,我就想一报知遇之情,我站在您的宝号的门口,想把每一个从门口过的人都推进去,可是我是失败了,因为不久之后我便明白,原来这些人们都苦于袋内空空。总之,在这个年头,由经商而发财已经是相当困难的了。其次,您也许是一般人一提起来便想施舍一文以慰痛心的公教人员么?若然,则发财两个字一入您耳便将使您难过,我还忍心说么?再说原因之二,假使不管上面说过的理由,我仍盲目祝您发财,那我就将被您疑为有骂您之嫌,因为,您也许会想,我是在暗暗地说您是以吸民血为职业的贪官污吏。您的多虑虽然理由很充足,原因是,在这个年头,发财之路不过此一条而已。
话仍是扯得太远了,简而言之吧,因为是新年的第一次相见,我必须向您说一句吉祥话,而“见面发财”又不能称职,所以我才想到贴在墙上的那个“宜入新春诸事遂心”的小条。这个小条被引来作新年的祝语我觉得非常得体面且它也一定会使您高兴。何以故呢?三十五年在朝为打骂年,在野为伤心年,乱乱糟糟,过去便高,乱乱糟糟,过去便算,故入新春是“宜”。至于诸事随心,其为刮刮叫自然更不用说了,如不殚词费而譬如说,则假使您是士,您就一朝读熟万卷书,是农,则一亩收万石粮,是工,则成为出品可以压倒美国的大厂长,是商,则忽被聘为四大公司总经理,是兵,则两周之内升为上将。
说是容易说,事实显然并不这样容易。那么,难道我是在这里说空话么?也并不然,觉得我的话——正如上段所说——是颇为得体的。
所以我还得说出一些理由。在没有说理由之前,我先请求读者诸君允许我把所谓随心的意义定得较松散,或从反面说,您不要以为随心的效力可以急而且具体。显然,假使您正在高高兴兴地打牌,我的祝语绝不能担保您一定摸到一条龙,它的意义不过是,用眼向将来□,我们并不就是没有希望,而且这所谓希望,也正在——虽然是慢慢地——走向实现。(www.xing528.com)
我的理由是这样,说一句干脆而根本的话,所有中国的问题是经济问题,用孔子的老观念形容,即是贫且不均。不均,故它一跳□就成为政治问题,其含义有二,一、政治之不能合理,是因为它想且在事实上就真去保障那个不均;二、不由政治下手则永远不能解决那个经济问题。何以下手?当然是把决定众人之事的大权由特权阶级手里夺回来还与应为社会之主人的大众。人多主意多,一也,一人“有”一主意且“表示”一主意则不容一小部人冒充民意而成其私,二也。此理说玄妙了是民主主义,说浅显了不过是三尺童子都能了然的常识。必须得到自己同意始能办的事自己可以放心,反之,其结果只有天知道了。
至此,您大概会想到,我之所谓诸事遂心,意思是指我们将渐渐走入一个民主主义的社会。您的想法多半是对的;不过,假使您以为我是相信我们已经——不管由于什么——有把握地走入,您便错了。在短期内,我们实在没有把握。可是说到长期,那就并不然了。何以言之?因为我们已经见到征兆。这具体说就是,其一,政治民主化之为当然已经为一切人所承认,因而是,我们可以推想,明目张胆地反民主的行为一定可以渐渐地减少,能渐渐就好。其二,也许就是由于第一种原因,人民已经——也是渐渐地——不像昔日那样敬官,怕官。不怕,则终有一日,他们会高到把官吏的威风压下去。其三,在事实上,因为乱乱糟糟,所以人们就终于将被逼成明白必不得不,或未明白而自然不得不争取人民作主。就这样,我们将慢慢但是确定地接近光明,或光明的人民世纪。这慢慢也许竟慢到我们不及见之么?即使如此,我们也要使我们的子孙耐心待之,慢慢的长夜是早晚会过去的,望读者诸君以欢迎新春的心情欢迎那个慢慢走近前的人民世纪。末了,我再说一次,祝您宜入新春,诸事遂心。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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