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自从我用子曰诗云为题写过两篇闲谈之后,我便从各方面得来多种不同的批评。这些不同的批评或者值得重视,或者不值得重视,这且放下不说。我想向读者诸君说的是,于外来的多种批评之外,我的心内也不免于自生一些难以笔述的感慨。读者诸君,您当然知道,现在正是西伯利亚寒流在头上流的时候,因而,假使环境许可,我们就都不愿意到外面去,想吧,天花板下虽有一个冒热气的火炉,或甚至在火炉旁还有一堆足够剥一阵的花生,那是如何写意的事呀!您多半会在一只不太硬的躺椅上睡了。至于我,当然,同您的高雅习惯一样,也很想在火炉旁的躺椅上睡一会,或不止一会。可是呢,不幸,我竟不能睡得安稳,常常,您想,这是如何糟糕的事呀,在半梦的状态中,我又想到原来还得写文章,于是,我便不能不从座位上立起来,走向铺着稿纸的桌旁。人类的旧习竟是如此之难改。于是我想到那位非经书圣道不写的老前辈,想到以“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为题的大作品,我真慨乎不能与于四百年前之盛也,又慨乎至今日尚不能舍纸笔而与于金钱与枪杆之盛也。感慨之余,无事可做。还是来一篇四书文吧。
于是我就“大学之道”了。然而此“就”亦非毫无自由者也,我们现在是盛行宣传的时代,一切行事都贵在使人心服口服。写文又何独不然。我们最好能把臭的说成香的,并进而使之久而不闻其臭,或即使闻其臭而仍处之泰然。办法是厚着脸皮说,说,说,闻者不信,再说,再说,再说,直到听者腻到不再肯听为止。全不听了即是成功。——闲话少说;其实我的本意倒不是求读者诸君都腻到不再肯听,不过是,既然有一个方法——像玻璃货一样——正在天下风行,我们就无妨也取其中之一二,给欢喜看热闹而未必信的人们添一些热闹。能玩一玩总是好的。因此,我就想说理由了,且夫写四书文而必须以大学之道为题者,岂苟然哉,实不得已也。夫——可惜仍是夫不下去,算了也好。且说原因之一是非常之简单,只是由于一翻四书就遇见它。之二呢,说来话长了,这几天来,由于国家多事,或多难,一般人见面就喜欢说治国平天下之道,此种空气把我闹昏了,我也觉得,不久的将来也许真要不得了。真的么?总之,因此,对于现在我就不能不大怀戒心了,变好了可以安坐在屋里等官家送来的幸福,反之,再糟下去就真要躺在大街或野地等死了。我不想则已,一想便吓了一跳。为了避免这一跳,我常常愿意把心思引到一千年以前,或甚至两千年以前。于是我就常常想到四书,翻开四书,由“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向下看。我喜欢这样的大学之道,所以然者,请读者诸君也一同想吧,假使我们能有这样的大学之道,则之后,明德明起来,人们中的大部分变成圣贤,能己欲立而立人,视富贵如浮云,像现在这样的官抢贪私抢之盗一类事还会有么?其次,民被亲了,于是鸡尾酒会里的上宾就成为在大街上卖花生的张三和拉洋车的李四之流,作东道的官吏说,“我的亲爱的民主之主们,老爷们,请吃,请喝,亲爱的,亲爱的……”再其次,走到至善那里止住之后,人们都不再有遗憾了,都活得心满意足。光棍得到配偶,穷光蛋发了财,牢骚先生眉开眼笑,有谁稍微觉得有一丝寒意,便立刻由窗外飞来一件大皮袄,玄狐桶,礼服呢面,连杭绸的衬里都衬好了,而且更妙的是尺寸合适到连一厘也不差,懿欤盛哉,兀的不乐杀人也。
然而事实为什么竟如此之难于懿欤盛哉?此说更是话长,此前,在躬自厚而薄责于人那篇闲话里,我会想政治情况之糟糕,其责任似乎大部应由人民负,此意后来幸而得到那位社会心理学家的朋友的赞许,且加以解释,可是解释完了也就罢了,他并没有进一步说到积极的平治之道,而我呢,也真愚钝,也竟没有想到请他再进一步,说一说能平治今代的大学之道。我想起来真是后悔,而,说来真巧,就在我觉得后悔的时候他又来叩门了。我高兴地请他进,照例为他摆出一些花生。他笑一笑坐下,想同我谈北海的小西天,上海的大世界。我说我不要听那些,我要听的是能根治现代政治病的大学之道。
他说那很简单,既然依以前所说大部分责任应由人民负,当然大学之道也应该由人民率先做起。我问他如何做起,他说,“一句话,人民不要想也随着跳下去乘水浑的时候摸鱼。在人民一面骂贪污恨贪污,一面希望也变成官去贪污的时候,一切好听的话和好听的办法都等于放屁。”“那么,”我问,“假使人民不能率先做起,由官吏率先做起不成么?或者,换一批能够率先做起的人们上台不好么?”他冷笑一声,反问我,“你想,在朝野都明白承认并且安于作官是最稳妥最简便的获得名利之道的时候,已经上去或将要上去的人们会忽而改好了么?”“那么,”我又问,“什么是良好政治的保障呢?”他说,“当然是人民的政治教养,教养高,则在野能约束官僚,在朝能约束自己。”“可是,”我忍不住又问,“这是短期能做到的么?”他说最好知其不可而为,五十年后再看。五十年!我大吃一惊。他又笑一笑,说,“假使只有一条路能通天堂,只嫌太远,你不想走一下试试么?”我想他的话也颇有道理,既然只有一条路可通,那就只有努力向前走,否则,我们便只能坐以待毙了。(www.xing528.com)
通往治平的大学之道须走五十年再看,也真使人着急,然而能有总是好的,所以我也便不避迂曲之嫌,而将她写下来,作为以大学之道为题的理由之三。最后,谢我的朋友,他给我指示,希望,纵使是遥远的;也谢读者诸君。惟有凭读者诸君的崇高理性,我们的大学之道才有实现的希望,即使必须在五十年后也好。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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