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周又过一半多,我不敢妄断读者诸君心情是怎样,至于我,就非常不愉快。我渐渐觉得,原来即使是闲谈也并不像意想那样容易。两天以前,我连续接到两次一半幽默一半严肃的警告,一个读者来信说,由于看到我的闲谈,遂至心里有好半天不安然,因而,在又说了一些可尊敬的理由之后,用法门寺里的腔调说,“说好听的吧!”不然,他说他将以不再过目为报答。另一次是在一个不期的集会里,有人又照例要说国事,于是,一个尚且穿钢纽扣长袍的老先生当头拦住,说:“恕我扫你高兴,请问,你是想生气么?或者想教旁人生气么?假使不是,请你说别的!”
于是,我想,我是应该说点好听的了。可是,大计决定,题目却想不起来。正在为难,一个曾经同我在大酒缸缸盖上一起喝酒的远道来找我,求我替他决定应否逃走的事。我于是一惊。继而灵机一动,遂以为他一定是终于把那个女人弄到手了。我为他庆幸,却也为将失去一个酒友这件事而悲伤。他的第二句话来了,我立刻发现我的灵机一动的想法原来全部是胡想,他是怕被抓去当兵。我于是就真大惊起来。几周以来,我不知道曾经想些什么事,譬如说,也许曾经想我的笔忽而发了疯,在我没有拿它的时候它就自己在桌上写文章?不然也许在盼望忽而从地下钻出一只缸,而里面又全部是金条?不,都不是;然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而竟没有知道抓人去当兵的事。我感谢这个酒友,他使我不至愚蠢到呆坐在家里,知道也被抓去而终于不知道为什么。
其后,我竟听他的谈论,想判断一下他的慌张是否真值得。他说:“征兵了,每保限定要若干人,向上缴。那在商业区不成问题,少则一百万多则两百万可以雇一个,我们这一保是住宅区,假使要雇人,每户须摊三万,拿不起。于是,据谣传,摊钱的试验已经失败了,所以决定今天或明天的夜里抓。你说,我不当逃跑么?”我说:“当兵不是义务么?”他说得很干脆,活命要紧。
我想,聪明的读者诸君当然明白,对于一个信仰活命要紧的人,我们当然既无权利教他逃走,更无权利教他不逃走。只好是“再见吧!”于是,当我的酒友辞出之后,我的心就乱起来。我也想到外面去听听谣言,走出去,而结果就真听到许多。离我家不远有一个煤馆,里面以摇煤球为业的壮丁非常多,就在昨夜,不知由于听到什么声音,大家就忽而都由梦中惊醒赤身跑到房上,在瓦垄上俯伏到天明。因而他们都感冒了,我从那里过的时候他们正在围着一个大盆喝绿豆汤。
到大街上,我看见人的脸色都是平板的,于是推想,问题大概真是严重了。我想,我应该赶紧去找我那个酒友,向他谢我适才对他冷淡的过。于是,拍门之后,出来的人却不是他,眼睛红红的,说他出门了,何时回来不一定,好,那就“再见吧”。
然而不幸,我的心却由此而更陷入不安了,他逃往哪里?现在是,只要在战,就不管哪里都有当兵的“义务”,虽然这所谓义务是去杀本来手无寸铁的本国人。
回家之后,报来了,我打开一看,“华莱士被迫辞职。”——于是,我不得不向要求我说好听的那位读者道歉,在这一周内,我真没有心情说好听的了。为什么呢,因为我的鼻孔内充满火药气味。我想,聪明的读者诸君大概比我更先看到,我们的国际局势是越来越恶化了。即以最近的事实为例吧,巴黎的“和”会是在“吵”。这是有目共睹的在巴黎精彩的文明武戏之外,邱吉尔先生离开美国不久,一些急进的乐观家以为邱吉尔的英美联防计划终于碰壁的看法说过不久,参谋总长蒙哥马利来了,我想,大家一定知道,他们是商量一些什么事。然又不止此也,美国原子弹试验的余波刚刚下去,报载苏联也将试验原子弹了,此之谓你以拳来,我以脚去。然而仍不止此也,苏联据传正在研究宇宙光,美国呢。一位中将先生就说,超级毒药已经制成了,一盎斯可杀死一亿三千万。
在此种种杀人利器继续出现的情形下,一般稍有人性——假使有——的人们必能觉察到,欲期人类不灭亡,就必须大家一齐扔开武器,以互信代嫉恨,以合作代争吵,以协调代枪弹。可是,事实呢,在美国政府中,拥护故罗斯福总统协调路线的最后一个人华莱士被迫辞职了,贝尔纳斯及其对苏强硬政策从此可以一帆风顺,陆海军当局立刻攻苏的计划及愿望也因而至少可以半帆风顺,总之,这底里的意义是,美国的政治领导人愿意“打”。(www.xing528.com)
可是,就因此而便将打起来么?自然是未必。不过,我们应该记住,只要一般有权支配枪弹的人们愿意打,则打起来的危险是总当日渐增大的,于是,而也许有那么一天,人们就真打起来,譬如说吧,也许在长城以北,也许在葱岭以西,大家把看家宝一齐拿出来拼个你死我也死。之后,正如一些明眼的人们所预言,人类中的三分之二就死去,剩下三分之一退回自己的家门去喘气。
假使死是罪恶这信仰不成问题,则能否避免第三次大战便成为人类有否智慧之一试验,尤其是掌政权的人们肯否负责之一试验。自然啦,在掌政权的人们的眼里,也许以为惟有打才能表示负责,而其实,我们就看不明白,有什么原因可以使人类不能协调。是基本信仰有分别么?显然并不然,因为大家都在那里喊公道,可见不能协调的乃是由传统继承来的生活方式,把自己的利益看得重,就不能不用斜视看人,之后是犹疑,愤恨,终至掏枪。
掏枪之后是死。在死之前,我希望即使是有枪可掏的人也想一想,这个能够保障特殊利益的传统生活方式的价值终究是什么。能够把这件事想明白,我们才会知道随着职业宣传家的声调吆喊打是盲目的,而逃走则是比盲目更为泄气的无用。正确而有效的办法——用华莱士的话——是“人民决定外交政策”。
而不幸,事实则现在人民尚不能决定外交政策,反被迫必须去嗅火药气味,此即是所谓危机也。想妥生活,我们必须去解救此危机;不成,则——恕我在周末又说丧气的话,正如我们所身受,我们已经陷入战火中,而且将陷入更激烈的战火中。现在,我们在报纸上所见的火药气味以及在空气中所嗅的火药气味就证明我们的忧虑不是空想的,您想,这不可怕么?不过,我也希望您记住,真可怕的还是我们大家的心。只要我们都不要战争,火药味自然就灭绝。我诚恳地希望您想明白之后由自身做起。下周见。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九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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